“哦,你是想当菩萨,结果当了落水狗。”季徯秩不再浪费口舌,单刀直入,“你会因血缘种种就对魏盛熠痛下死手?”
燕绥淮慢腾腾将袖上雪吹了,一举一动皆是难掩的矜贵。他不似宋诀陵那般被俗世镀上了层风流子的倜傥无拘,他是在木模子里长大的北疆贵公子,纵然此时负伤落魄,到底改不了养了半辈子的拔天气度。
淡色的唇碰了碰,他说:“我不忍叫阿承青史留污名。”
“哈……”季徯秩轻笑一声,“凭江,诓人好歹有些诚意啊?你瞅瞅这话我会信吗?我不信。你可不是会轻易害人性命的性子。”
燕绥淮冷笑阵阵,忽地向上抬手折了个尖削的枝,树枝的碎屑带着上头的残雪往季徯秩的红衣上浇。
他将折枝较粗的那头抵住了季徯秩的后颈,道:“这世上无知才好活,也不是什么都有缘由,更不是什么缘由都能叫人知道。”
“燕凭江,你此刻可是在威胁我么?”季徯秩笑盈盈,“你果真不同于一般的北疆儿郎啊……方才不报阿承恩,如今又属意杀我,你也要像陛下一般当白眼狼吗?”
“尖的那头对着我,粗的那端向着侯爷,侯爷怎么知道一会儿死的是你还是我?”
季徯秩哼笑一声,将手背身伸到颈后,长指蛇般往那根树枝上一环,将那本就不长的断枝又“咔嚓”折作两段。
“道高一丈,魔高一尺。我是谁家的人儿,凭江辨得清吗?你杀我,是有助于你,还是害了你,你可清楚吗?”
燕绥淮无动于衷,只还竖着那根短枝:“今儿我们互不干涉,凭的是旧日的情分,来日短兵相接,因的是主子不同。与你同道又能尝着多少甜,与你不同道的苦才真是难捱!还不如叫你早些死了,省得我日日有如在脑袋上悬了把刀!”
“哎呦,想杀我啊?你杀了我稷州的兵可都归陛下了哦?”
燕绥淮垂下头,攥紧了季徯秩身后的衣裳:“跟歹人谈生死,侯爷也真够勇。”
季徯秩还是笑:“阿淮,你好好想想呐!现在魏盛熠还不该死,民怨还不够,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能伏着你主子一条虎,那便有可能伏着第二只,第三只。纵然燕家有金书铁券,可兵权地位家财甚至于自由,可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凭江,黑风孽海不容人胡乱晃悠,你可得当心被人当刀使。”
“侯爷真是菩萨心肠,明知你我殊途,还能这般的照顾我。”燕绥淮将眉宇压低,打量着季徯秩直挺的脊背,“生得漂亮,还不杀我,侯爷真是个宝贝。”
“哭得多,嘴又笨,还会杀人,燕小将军也是个宝贝。”
“你!”
“得了,别同我贫了。这些年没了阿承骂你,可是吃骂吃得少了吗?”
“可不是?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呢。”
“打了一架?你被阿承揍了还说得通,说什么打了一架?你舍得朝你心尖尖上的人动手?说说看,惹什么事了?”
燕绥淮装着没听见,把头往季徯秩肩上一靠,眼睛也给一并阖了。
“不乐意说?”
“别问了,阿承他决计不会情愿叫你知道我俩之间发生了何事的。”
-------------------------------------
二人回到营地时,那乌灯黑火的地方这会儿却是灯火通明。
原来是那方铭在林中无头苍蝇似的探了许久,见雪地上再无马蹄印迹爽利地折返回了营。如今正打着关心诸臣的名号,挨个探查官员们的帐子,说是怕有些藏着的祸害伤人性命,其实是要借此机会搜查官员私物,属意揪出这营帐里怀着坏心思的人面兽。
燕绥淮当时为了躲避嫌疑,夜深前便上报离山,这会儿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儿。季徯秩使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避过那些个巡逻的官兵,匆忙将燕绥淮塞进了自个儿的帐子。
帐子里头暗得很,季徯秩还来不及点灯整理一番便听得帐前靴响阵阵。他赶忙褪下身上那些个厚重衣裳,又拉散了单薄里衣,攥着狐裘往身上围了围。
方铭巡到季徯秩帐前,高声问:“侯爷!您可在帐里头吗?”
季徯秩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刚从榻上下来的姿态,这才悠悠掀开了帐门。他将那狐裘往臂侧拢了拢,嘴边绕着白气,立钦钦地问:
“这又是怎么?不说是找不着人儿,明儿再说么?怎么大半夜了还来搅人安眠。”
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倏然像是清醒了般,正色问:“方将军,适才可有寻着什么线索吗?”
那方铭扶着刀,略微弓了身子回道:“没。侯爷和宋将军呢?”
季徯秩苦笑着摇头:“怎么会有呢?宋将军待您走后便同季某说,他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些个刺客是打西边去了的。”
方铭笑起来,他伸舌头顶了顶腮,将头歪了一歪:“是吗?可末将总觉着有些受骗啊……”
“谁能骗着您呢?我二人皆是空手而归,此刻心里还有些虚,正愁不知明日该如何同皇上交代呢!”
“实话实说就成了嘛!”那方铭的眼珠子朝帐门上转了转,“到底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呐!”
方铭目光下移,见季徯秩衣着单薄,靴上雪却新,微微打了个恭,道:“侯爷,冒犯了,末将公事公办查您帐子,您不会怪罪末将的罢?”
季徯秩皮笑肉不笑:“自是不好意思怪的,只是有些寒心呐!不过是遇着了几个会耍些雕虫小技的小刺客,却怎么叫将军也生了窥觑我帐子的心思?”
“秉公办事,得罪人儿在所难免嘛!”方铭笑起来,“侯爷从前也有这般咄咄逼人么?”
“是啊。有几个破钱的都能把脚踩到别人头上,季某好歹是稷州的侯爷,总不能天真得连威风也不知耍罢?”
“侯爷原来是这么个性子啊,真叫末将开了眼界。”
“这算什么开眼界,还有更叫将军您开眼界的呢!”
方铭身后急匆匆来了个士卒,慌里慌张的,张口便道:“将军!那……”
方铭抬手要他噤声,哈哈笑道:“哦?瞧侯爷这般,可是里边当真有人了?”
“有没有人不知道,这是侯爷帐,季某实在是不乐意叫外人进……难不成将军是在怀疑季某藏了要害陛下的贼人?”
“末将不敢,只是为保侯爷平安,这帐子啊末将是非查不可!”
季徯秩袖中的拳越攥越紧,心跳声将风的呼啸都给含住了。季徯秩掐着自己的皮肉,决心要想出什么来搪塞那人,可没主意。
季徯秩正缓缓呼吸,那帐子里倏然伸出只手来,将他拦腰给往里头揽了揽。
谁?
燕绥淮?!
季徯秩身子僵直,冷汗攀在了掌心。
那双手的主人贴着季徯秩的后背,搂着季徯秩往外走。
他披着条单薄的衣裳,腰带松松垮垮地绕在腰间,大片肌肉露在寒风中亦是浑不在意,竟是把人勾过来就垂头咬起耳朵来。
他将那僵直的季徯秩抱着又啃又咬,咬够了就把头埋在那段颈子上亲了又亲,咕哝道:
“况溟,在外头干什么呢?这么久了还不进来睡,我好容易捂暖的被,这会儿都该凉了!”
第113章 麒麒楦
宋诀陵凤眼狭眯,被浓墨浸了一遭的青丝此刻正泼在薄衫之上,添他好些慵懒倜傥。
方铭被宋诀陵那幽黑眸子一打,登时浮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缓了口气,将身后那报信的士卒揽过来,咳了声,问:
“你适才要说什么?”
那士卒冷汗涔涔,舌头捋不直,半晌才瞧着方铭脸色支支吾吾道:
“宋、宋将军和俞姑娘的帐里头,只……只有俞姑娘她一人……”
方铭吞一口唾沫,对着正纠缠的二人干笑起来:
“没想到二爷您纵然不久后便要娶妻成家,这风流性子也是死活不改呐!——原来侯爷所说的大开眼界在这儿!”
“嗐!这不是趁着没成家,偷欢半晌么?”宋诀陵略微俯身将下颌垫在季徯秩的肩头,笑道,“日后可还不知侯爷乐不乐意陪我玩呢!哄了好久的,方将军今儿这般委实扫兴!”
季徯秩由着宋诀陵把自个儿箍紧了,还放纵他将湿漉漉的气息尽数往自个儿身上招呼。季徯秩当然明白大难临头,他俩肌肤相亲也不是什么值当骂的,只是宋诀陵贴得太紧,以至于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也硌着了他的后腰。他通身轰地烫到了耳根,好在面上不大显色。
季徯秩淡喘一口气,将脑袋斜了不叫宋诀陵再亲,还同方铭笑道:
“二爷与季某本就常被市井评头论足,今儿这般烟花风月更是不为他们所容,只盼方大将军能将嘴皮子阖得严实些,若叫这些琐事传了出去,季某身后名恐怕左右离不开妖邪二字。”
方铭还是无甚所谓地笑,抢白道:“侯爷和二爷被那般传闲话,依下官所见,不无辜啊!”
“虽说是不无辜,只要您不把这事说出去,我俩可不就是无辜?”宋诀陵嘴角勾起来,笑得颇狡黠。然他那对凤眸不带丝毫温度,寒得很,叫人明白其所述远非请求,乃是赤裸裸的要挟。
方铭眨眼,将那些道寒光半分不落地眨进眼底。他把佩剑咯噔归鞘,摆摆手道:
“成罢成罢!二位爷都这么吩咐了,末将岂敢乱说呐?这夜不长啦!侯爷和二爷就继续刁风弄月,只是还是小心些,莫叫俞姑娘发觉了,伤了人姑娘的心!”
季徯秩目送着方铭离去,略微旋身催促道:
“二爷让让罢,顶着人了。”
“顶着了?哪儿呢?”宋诀陵把身子更往前压了几分,笑道,“侯爷胃口小了这般多?这就算顶着了?”
“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久了还听不懂人话呢?实在是惹人生怜!”季徯秩伸手将那被宋诀陵磨落肩头的衣裳捞了上来,“您要站帐前当风幡,到底别拉我呀!若是被俞姑娘瞧着了,日后不知她要怎看我,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再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
“总会见着的嘛!二爷不是自告奋勇说要带我逛鼎州的嘛?怎么?要我住外头客栈,不叫我歇您府邸吗?”
“什么话!我舍得吗?”
宋诀陵嘴上可缠人,到底还是把季徯秩松了,又贴心地替他掀了帐门。他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帐前登时便来了几人守着。
宋诀陵在帐前跺掉长靴上的雪,这才跟着季徯秩进帐。
彼时,那神情不虞的燕绥淮正歇在屏风后,他不久前方同宋诀陵大吵一架,眼下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撇着嘴别别扭扭地道谢:
“委屈你二人了。”
宋诀陵从季徯秩桌上倒了杯冷水来吃,喉结滚动间又伸腿勾了把椅子来坐。他甫咽了水,便道:
“我是不委屈,侯爷委屈才是真。”
燕绥淮把话替季徯秩接了:“那倒是,也不想想方才你说的什么鬼话!”
他说罢怜悯地抬眼去瞧季徯秩,却见那人的肩颈处被宋诀陵留了不少红痕齿印。他于是蹙起眉来,骂道:
“不是……宋落珩你这狗东西!逢场作戏怎能真下嘴?你这脸皮啊真真是厚!”
“哥哥好心救你,你怎么能骂哥哥狗东西呢?”宋诀陵哼笑一声,“戏不真可有人瞧吗?那方铭若是真闯进帐来了,甭提什么颈上几点印子,你的颈上汩汩冒血,再顶不了脑袋才是真!到时候你皮都被大理寺给剥没喽,看你还有没有功夫说我脸皮厚。”
燕绥淮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吭声,只是他到底不是个能安静得下来的,那墨珠子转着转着又落到宋诀陵不停抬落的手上。
“大半夜的,你喝那么多水干嘛?”燕绥淮念着,伸手往壶身上一摸,“嘶——还是凉的。”
宋诀陵似笑非笑地觑着他:“燕小将军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来管哥哥呢?”
“哥什么哥?你不嫌犯恶心,我还嫌呢!”
“莫要吵了。”季徯秩穿戴齐整,垂睫道,“待会儿我差人寻套侍卫衣裳给你,你好好换上了。今夜姑且先在我这儿应付应付,明早御驾启程得早,我找个借口在山上晃一会儿,你跟我车后头走。”
“多谢侯爷。”
“省省罢!”季徯秩晃了晃脑袋,“你越谢我,我越忍不住去思忖我此举是对是错。我这人善变得很,你还是莫要招我——这儿没二爷事了,你吃水吃够了就回自个儿帐子里去。这会儿这般的乱,您心也真是大,竟留俞姑娘一个弱女子独留帐中……那么好个人儿怎么就从了二爷这么个放泼撒豪的流氓呢?”
“弱女子?”燕绥淮举着茶杯冷笑一声。
“燕小将军这又是什么个意思?”季徯秩问。
“我是肯定比不上侯爷的嘛。”宋诀陵笑着插嘴道,“不妨事的,北疆的姑娘同南边的弱骨不同,况且还有栾壹守着她呢!”
“听二爷这话,今夜可是赖我这儿了?”
宋诀陵捎着笑意点头。
“成。那二爷就守着燕小将军,我去榻上歇一歇。”
“干什么把我撇出去呢?我同侯爷一块儿睡不成吗?”
季徯秩绕过宋诀陵话中不加掩饰的暧昧意味,平静道:
“能成吗?栾汜他又不是以一当千的金刚,您同我都阖了眼,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明日我俩都不知道能不能睁眼。”
宋诀陵玩味道:“哦,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侯爷单纯是不想同我睡。”
燕绥淮闻言皱起脸来:“你说话真真是难听。”
季徯秩旋旋胳膊和手腕,把鞋脱了便钻被褥里去了。宋诀陵同燕绥淮坐在桌前,相互问候过家里人也就没什么好聊。
110/178 首页 上一页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