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樽深,一口喂不尽。魏盛熠却是不待沈长思吞咽,随心一股脑地向下倾倒。美酒自嘴角溢出,淌过颈子,将他的薄衫也给浇湿。
在那红紫花绿袍衫间,他像只淋湿的鹤。
然而魏盛熠显是没打算放过他,方抛下酒樽,便又将指滑在了他的喉颈上。魏盛熠俯视那人良久,这才又戏谑道:
“沈卿甚美,抚琴尤妙,今儿封作‘常安侯’,增俸银禄米各三十。”
群臣咋舌,那桃花郎君深吸一口气后便跪俯于地,高呼“谢主隆恩”,唇被贝齿碾出了几抹殷红。沈长思谢过了,拢住那半湿薄衫,哈哈大笑着出殿去。
“常安侯啊,多漂亮的封号,名我固当!!!”
沈长思慢腾腾地挪步,笑得癫狂。
他褪去重甲,颀长身掉了好些气势,衣薄露重,似乎下一刻便要栽倒在殿外风雨之中。
沈印忙不迭起身将头磕于殿中,连声替沈长思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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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侯么,好封号。”徐云承用茶盖拨了茶沫,朝那监军判官吕峙说道。
“这事算是好的么?沈将军当堂受辱,若是性子再烈些,恐怕就能效仿庄俟撞柱殉国。”那吕峙替他拢帐幕,皱了眉,“晚风最是凉,爷特意吩咐过在下,要让监军您多保重保重身体。”
“您二位有心。”徐云承轻轻咳着,帕子溅上点红,只被他攥住藏进了掌心。
“不过,”徐云承抬手将茶盏搁了,说,“沈义尧这步棋非废不可。”
吕峙拢帐的手顿了顿,只是他忧心过分干涉徐云承行事,便没敢多加过问。徐云承瞧着他欲言又止的侧脸儿,接道:
“今儿的魏好比一件被虫蛀烂的锦衣,如今倏地出了这么件大喜事,掩住虫洞,叫它再生光彩,无异于化腐朽为神奇。化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蘅秦十八部绝不愿见魏自此重振雄风——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同沈义尧撇清关系,做个至死昏君,如今他将沈义尧赐了封号却派去释李营也是这么个道理。”
徐云承将嗓子残血不动声色地咽了,又道:“李家封邑沙比土多,没有比穷一字更适合那块地的字了,故而最是适合流放权臣……只是那封号虽说是羞辱,实则更似像是补偿。魏上下百年,鲜少发生夺爵之事,等到当今陛下来日殁了,这爵位自然就成了宝贝。至于史官如何编史,他们何等清高,怎会乐意将君王感念大将身姿之美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写作封爵缘由?”
“在下受教。”吕峙缓声道。
“只是魏盛熠惯于大刀阔斧,这般细功夫到底不像他干得出来的。”徐云承摩挲着案桌的木纹,“近来可有什么贵人归京么?”
吕峙把手一拱,说:“贵人么……有的,季侯爷前些日子归京送楚之降文。”
“况溟?”徐云承淡笑道,“这便对了。世人虽常言那侯爷如狡狐,喻空山与落珩又将况溟看做重义的愚人……可二者都不是他,他的谋胜于义,他是清醒地当着痴愚圣人。当年他还于缱都南衙任职时,捻串佛珠,提刀杀人,说的就是他。他的心早便是沉沉的污浊,被那些人荡开点清没有用,终究还是泥潭。”
吕峙虽说不解,仍是不问,默默等着徐云承半晌又开口:
“如今况溟他回了缱都,皇上手上又握住了一把趁手刀,抄家一事只怕就要提上日程了。”
徐云承挑指勾住巾帕,原是打算咳上几声,见吕峙回过身又来怕他伤神,便不敢大力咳,只闷喘一声问:
“常大人何时上京起劾?”
“明儿。”吕峙伸手去试那碗在桌上放凉的汤药温度,“如今可有人居于京城保那位大人安危么?弹劾缱都大姓无异于找死,那些官老爷定不会坐以待毙……”
“用不着。”徐云承说,“况溟在京城,他有分寸。”
那吕峙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驳道:“这、可大人不也曾言季侯爷未必真心归顺我们么?”
“可那常之安乃季侯亲自举荐于落珩,若是有人要动歪心思,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徐云承道,“这缱都若还有他季况溟保不住的人儿,我们派人前去也是空耗心力。——朝升又被落珩派去盯梢了么?”
吕峙点点头。
“若是常之安此番没能熬过,季徯秩恐怕不能再为我们所用。”徐云承轻描淡写,“不过只要熬过这局,季侯爷他会变。”
“怎么个变法?”吕峙终于忍不住开口。
“皇上赴北,他要归南,此去便是离别,那之后他再无高枝可栖,他定会有动作。”徐云承温温说,“只是,难防其如今来路几何。待皇上出塞,我恐会疲于应对北疆诸事,那时,京城风云难以掌控,只怕况溟会成为这魏归属的一大变数。”
“这哪能坐视不理!”吕峙倏地起身。
“他是落珩要保之人。”徐云承说,“不过恐怕落珩此举目的,为私心更甚于大局。我忧心的是来日若况溟有异动,宋将军也轻易不会将此事告诉你我。——烧柱香罢,有时候还挺灵,这时候只能求天拜神了。”
“烧香?”吕峙苦笑连连。
吕家曾为离州高门,其家因依附先朝太子遭魏束风斩草除根。彼时吕峙这嫡子年方十八,侥幸脱逃被吴家藏下。后来全族覆灭,无人替其行冠礼,他便连字也没取。
他先前一直缩居吴宅,前些日子听从江临言吩咐拔刀杀了原要赴任烽谢营的跋扈监军判官,又因精通仿制之法,将委任书改得漂亮,终得大摇大摆地进了烽谢营。
只是不久魏盛熠便要赴北疆和亲,此事败露不过朝夕,可他当了那么些年的过街老鼠,这会儿再不惧在刀尖上行路。
命就这么一条,不赌也会没,还不如赌一把,好歹叫他下半辈子能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他是这般想的。
“大人,烧香拜佛不能叫畜牲当人。”他于是苦笑道,“小人这一辈子经不起那般大的变数,还望大人能想个法子拉拢拉拢季侯爷,或是劝劝宋将军,莫要叫……”
“我先前并不着急是因况溟之变数不在于此,他不会另择他主,只是我不知其要束手旁观还是动手参局。”徐云承说道,“可你今日这般求我,我倒真不该装聋作哑了。只是这魏藏着虎豹,也藏着锋刀利弓,要想用他季况溟,就得瞒住宋落珩这藏弓的狼,若是事情败露,以落珩那脾性,恐怕挨揍还是轻的,你乐意干么?”
“干。”
徐云承笑了笑,向吕峙伸出只手来讨药:“赶明儿我写封信,你想法子给季侯爷送去,只是近来我隐约觉察这营中有许多对眼珠子盯着你我,你定要切记谨慎行事。”
吕峙把手上汗在衣裳上匆匆抹了,给他奉药。徐云承只把手摸向碗底,取了那碗底纸条来读。
“剿匪事成……山中拓路两道,无不通向翊淮河。道掩于山林,其宽可并行车马两架,。”徐云承看罢,只把信攥在掌心,自言自语道,“山中稀货,唯火铳而已,如若将火铳拿来做买卖,又能卖给何人呢?”
徐云承阖了琥珀眸子,思忖起来。
曾经坎州皇匪勾结,却也不过各取所需。今儿山匪所修山道直通乾坎二州边河,虽说是运货方便,只是这贵客是谁还不清楚。
这货送去乾州当然最是顺,可乾州乃平王魏河恭之封地,那平王平日里头颇与世无争,当真会干出买卖军火的勾当?
再不然便是沿河送去他州。可他州并非由一人操纵,若想做好那般大的生意,得拉下多少官爷才能办成?难不成那整日吟诗作画的平王今儿也动了称帝之心?
不对,怎么想也只有把火铳送进乾州更合乎情理。
然乾州几城平日里不放外人进,哪怕是京官都得在外头候着等消息一层层的地往上报至平王。他们再想查,也只怕连城门都进不了。
徐云承将那煮好的药置于手边,抬颌同吕峙吩咐道:“判官,劳你将这药收拾了。”
吕峙把唇略抿,还听徐云承又吩咐:“再劳您替我瞒瞒钦裳。”
“大人,这……”
“判官,不会有人纠缠弱骨,我瘫在榻上,也不过是堆烂肉,这般倒更是好。”徐云承淡笑道,“谁会费心折腾病重的可怜人呢?”
第143章 花间刺
待宋诀陵离了顾家营后不久,楚国的降书便送至了关前。季徯秩携楚降之飞章登京上告,最后被魏盛熠留在了京城。
今儿季徯秩照旧进宫面圣,只是那殿中徐意清也在。季徯秩笑着同她点了头,调笑道:
“臣好久没能看花。”
徐意清略作一笑:“本宫亦是好久不见侯爷了。当年见着时,本宫还是太后足下枝。”
“实在是好远了。”
季徯秩说罢稍稍沉默,见魏盛熠没请徐意清出去,明白了这皇贵妃今儿亦是客。
魏盛熠歪在椅背上,慵懒地说:“今儿帝妃臣共聚殿中吃茶享乐,来日天若是要塌,首当其冲摔死的便该是咱们仨。”
“天塌又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1】啊,皇上!今儿已没有多少乐给您享了,上路前多为自己讨些甜头罢。”季徯秩道。
“侯爷较以往洒脱不少。”徐意清温温道,“是什么东西把您变了呢?”
“天公?佛祖?”季徯秩带着笑,道,“娘娘喜寺就颂佛,喜庙便歌天罢!——然娘娘与臣走至今朝,只怕皆是被万人推着昏昏朝前,再好的谋略摆上大局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2】!”
“本宫自知己为蝼蚁,倒是侯爷不必如此自轻。”徐意清道,“这世上,本宫虽是愚弱无力,倒也勉强能算得出撼世者有几人,而侯爷必在其中。”
“都说了娘娘是花啊。”季徯秩弯了媚眼看向她,“陛下身上刺儿,到底有多少是从娘娘身上摘下来的呢?微臣本也想着要细细清算,可是一算才发觉刺儿多得叫微臣数不过来!——付禾川被陛下调去巽州是您的手笔罢?”
“当年缱都长住,本宫也曾因付大人惊才艳绝而拊掌心叹。那般不知醉的清醒人儿哪里会轻易颓靡,可他确乎是流连风月,贪图享乐。于他而言装痴扮愚捞不尽半分的明面好处,这般看来,便只剩了心中有鬼。巽州乱,需得人去治,他正合适。”徐意清扶了扶发间步摇,垂睫温和地说,“本宫才不是花,若论起花来,定是侯爷罢,总叫人生发欲摘的念想。”
“摘?那是,只可惜摘的是微臣的脑袋。”季徯秩耸耸肩。
徐意清捂唇笑起来,季徯秩情不自禁地瞧着她笑,脑子却尽是顾步染的面庞。
见美人,想死人,哪个混账教他这般行事的。他赶忙将那些思绪捣散了,眸子也跟着挪了开来。
魏盛熠适才自顾忖量,这会儿才略张嘴:“听闻明儿朝堂里要有大动作。”
“这、臣倒是不知,可是他州报灾?”季徯秩尝了茶,夸奖道,“味浓香永,好茶!”
魏盛熠侧目看他,说:“是那方上任的台院侍御史常之安要弹劾朝臣。”
“是么?”季徯秩笑道,“常兄要弹劾谁呢?”
“你不清楚?”魏盛熠手上把着杆箭,“你不该不清楚。”
“到底不是人家肚里蛔虫!陛下,真对不住,微臣前些日子忙打仗,着实没工夫使唤人。”季徯秩品着口齿间残余的茶香,淡定道。
“侯爷还是莫要瞒了。”魏盛熠道,“先前那常修过得好苦,是你亲自同朕举荐的他。”
“这倒是不假。”
“你当堂举荐他常之安,无异于同百官昭示那常之安为你同党。翌日其告劾他官,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季徯秩无辜道:“可微臣不过爱才心切。”
魏盛熠说:“朝堂之上,没人管你是不是爱才心切。”
“好罢。”季徯秩说,“那么微臣只能认栽了!”
“侯爷这回把狐狸尾巴藏得太不好,难不成就不怕若是有豺狼顺着常大人那条线挖去,挖深了,查到侯爷背后之人?”魏盛熠问他。
“竟还能如此么?那陛下怎么至今还未寻着呢?”季徯秩吃茶,笑呵呵地说,“娘娘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茶太好。”徐意清从容道,“侯爷累了?怎么平白还拉本宫出来挡刀?”
“陛下问得臣心慌,就臣这性子,一瞧便知兜不住什么事,可不是怕说漏嘴怕得发抖!”季徯秩笑着说。
“你何必防朕?”魏盛熠问他。
“臣防的是娘娘。”季徯秩回答。
徐意清轻声说:“本宫为君刀,侯爷不防君,倒是防起刀来,岂非本末倒置?”
“割人在刀不在君,臣见阎王爷只能是被刀抹的颈子。”季徯秩道,“臣不信待陛下赴秦后,您便会收手。”
徐意清摇头:“本宫到底不是权臣,争这些东西除了给徐家和家兄添堵,再没有别的用处。本宫此刻便能收手,不过得看陛下……”
季徯秩问魏盛熠:“陛下何时放人?”
魏盛熠问徐意清:“贵妃何时想走?”
徐意清淡笑一声,说:“臣妾若早些得知自个儿有这般大的权利,也不至于把如何老死于深宫之中想了好几遭——不如待陛下启程和亲,便放臣妾走?”
“这般晚?”
“臣妾不敢得寸进尺,”徐意清须臾又补充道,“再早点怕您不放人。
”
季徯秩吹了吹烫茶:“娘娘可要去稷州避风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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