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承由着他搀坐下,语调也如常,像是往昔对谈:“元戚,你何苦放好好的北疆大将军不做,偏要当一逆贼?”
“逆贼吗?在你眼底,今夕之我为逆贼吗?”杨亦信苦笑起来。
徐云承没吭声,方要张口那杨亦信又作要他噤声状,笑着说:“诸如迷途知返云云,可别再说了,再说我铁定要害疯病。”
“我爹杨延……”杨亦信摁住了徐云承肩上有些扎人的骨头,他顿了顿,似是在吞吐什么极尽痛苦之语,“当年的翎州五将之一啊……碎水清刃的杨延!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竟了断于魏之人剑下!”
“千里狼烟,他以一当十终难抵背后暗箭。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为国出征却要死于权斗之争,凭什么他一片丹心换来的是家破人亡?!耽之,没道理,实在没道理……我不恨魏家,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他们刀下留我一命么?”
“你觉得入魏屠城的当真只是秦兵并谢家将么?!你觉得除谢封外的北疆诸将当真就清清白白么?!你想过吗?为何蘅秦这尤重因果报应的部族会平白屠城几座?为何当年除了东边支援的薛家军,宋李二家皆是死伤惨重?为何谢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亦信没能看清徐云承的神情,但从他那再掩不住的咳声中得知了他的方寸不再。
“耽之,”杨亦信的手在他的领子上流连,始终没落到他的肌肤之上,“我告诉你,我统统告诉你。”
“魏一十五年夏末,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于那年秋初绑走了谢封并削他作人棍,折磨致死。你知道薛止道日日带在手上那骨链子是用谢封的骨头削成的么?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魏一十五年仲秋,蘅秦出兵攻打鼎中,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北疆,鼎西主将谢封杳无音信,营中其他将军只得商讨着派出几队精锐支援,不曾想当中便有薛止道早早安插的人马。那人儿从伙夫处下手,下药药死了许多人,再辅以几支突袭的蘅秦骑兵,烽谢营派出的几队人马很快便潦草地埋进了黄沙之下。那些个将士的紫缨盔也被反贼扒去,扮做了紫缨谢家军,了。他们与蘅秦人一道攻打鼎中……那之后,京城急报多了三字——谢封反。谢封既反,烽谢营难辞其咎,便在死命抵抗愤怒的释李营与奔逃两选择时,择了个不狼狈的只防不攻,最后统统落了个尸骨无存。”
“我爹本与世无争,却被顾泮那竹马老友赐死城中。”杨亦信说着说着淌下泪来,“我爹当年不过是想叫我瞧瞧沙场,就快要将我带回家去了,却因担忧顾泮善后不利,回去寻人,竟意外撞破顾泮与薛止道密谋,很快便被薛止道刺穿了喉咙……我当年不放心,偷偷跟了去,我爹死的时候我就在拐角处的烂木箱后边,可笑的是,当年我怕得腿软,只能坐着听我爹被他二人捅破喉咙,发出难听又瘆人的阵阵低吼。”
“那城后来很快也被秦人攻破了,我没赶上魏诸人撤退,最后险些冻毙于深巷,救我的是蘅秦人,魏人口中那些个凶神恶煞的蘅秦人啊!”杨亦信喉间梗涩,“魏人令我无家,秦人予我新居,你若为我,你可还能说出回头是岸这般话吗?”
徐云承并不动情,只欲他早些清醒,道:“若无蘅秦,你岂有尝此恶果的机会?你既知而不反,那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耽之,这腐朝烂世自巍弘帝把持朝政时起便不再是魏家之局,不过是在往墓穴里走罢了。”杨亦信自个儿将眼角用手捏了,又说,“我说这么些不是为了叫你辨别我好坏几何,我不过是想叫你清楚,我杨亦信究竟是什么个样子的孬种——耽之,我不过是想叫你可怜可怜我。”
“臣乱君昏,而国无错,百姓无错!元戚我不未经你苦,本不当劝你善,然人终不当忘本忘根!!”徐云承厉声道。
杨亦信倏然低低笑了:“耽之,你如此的神通广大,可纵然你知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你知蘅秦另有打算么?你们窥见了薛止道那只伤鹤,你们看不见咬颈的狼!来日薛止道会死,魏家人也会死,国将破,成王败寇,你甘当流寇吗?”
徐云承胸膛起伏,咳声不止,只费劲扯住杨亦信的衣摆,艰难道:“你要我当叛国贼子吗?杨元戚,你回头!”
“耽之,我回不了头!我杀了太多人了。”杨亦信嚼碎了舌底苦涩“纵然我归降,我也难逃一死。耽之,我回不去了。”
徐云承没再搭腔,杨亦信见他沉默,便在他脸儿前束了张铜镜:“耽之,你不肯说话,那便看看我罢,再看看我。”
徐云承空洞地瞧着镜子里那俩人,像是瞧着了两只争斗的虎狼。
“耽之,魏气数已尽……”杨亦信忽而说,“你从了我罢,有我作保,秦人必定不会亏待你。”
那铜镜瞧人并不清晰,只是足以叫徐云承瞧清杨亦信眼底的哀悯,仿若烈日般无所顾忌地穿透徐云承的胸膛。
“就连你也骗我吗?”徐云承轻轻说,像是吐出了一口游丝般的气。
杨亦信忘了眨眼,一对澈眸被风吹得涩然不已,稍稍转动都觉得刺痛阵阵。
杨亦信将他的椅子转朝自个儿,又将大带放在他手上,就着徐云承的手将身上披着的薄衫给褪了:“你到鼎中前曾与我同池共浴,彼时你虽不言,但你实际上看到了罢?看到我身后那狰狞的鸦青刺青。”
素色的衣袍堆在靴边,裸|露的背部刺着鸦青色的狰狞狼头。徐云承瞳子晃动——
武侯纹。
徐云承冷面上乍起的惶恐之色被杨亦信窥了去。
“怎么这个样子?”杨亦信轻呲着揉他的脑袋,“哦,那日天暗,水又烫,水雾浓,该是没来得及瞧清罢?”
徐云承痛苦地拧眉,十指不受控制地蜷缩扎入手心肉。
“耽之,你太仁慈,若是你自共沐之日便察觉此事,你就当在信中将此事禀告你的同行者才对,而不该放我一马。”
“你是可怜我了吗?”
徐云承没应声。
“还是舍不得我呢?”
徐云承依旧不张嘴。
“徐耽之,你答话!!!”杨亦信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可他很快又赶忙收声,迭声道歉说,“耽之,我没想冲你发火。”
徐云承终于抬了两只琥珀瞳子看他,指上那白玉戒蹭上杨亦信脸儿的时候,凉得杨亦信的心也颤动不止。
“元戚啊……”徐云承说,而后猝不及防地俯身咳出一口浓血,“我好困。”
杨亦信只觉轰雷临身,还没思索便捧起他的脸儿,无措地用十指替他揩去血丝。泪满眼眶,他面容发白地说:“耽之,我、我替你寻郎中来!你千万别阖眼!!!”
那杨亦信很快便跑出帐去,徐云承面上神情却倏地冷却下来,他瞧着那被秋风时而掀起的帐门,喃喃道:
“元戚啊,我若在信中写了,你还会放我离开吗?恐怕就连那信也送不出去的罢?你更不会这般的懈怠,开战在即,还记挂着我这么个病秧子。”徐云承将手心攥着的毒瓶收进袖袋之中,笑道,“元戚啊,我羊入虎口,在这烽谢营里无人倚靠,本处劣势。可你来日若仍旧这般可怜我,你终会沦为输家。”
“元戚啊,如果有来生,咱们快些结拜罢,不要再像今昔这般总拖着了。”
“如今已太迟了……”
徐云承觉得眼皮太重,末了不听话地阖上了眼。
***
秋风鞭打着大漠人,敲打过了紫缨兵又逮住了红缨兵。
自烽谢营往东那释李营里头,四员重将正比肩而立。李迹常眺望西边,蹙起浓眉一双,只冲着佩甲执剑的副将道:“烽谢营已反——叫弟兄们快些准备准备!”
那沈长思拿下颌抵在李迹常的肩头,神情苦涩:“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该有多好……”
江临言环臂说:“要刺上那么些东西可不轻松!如今那烽谢营安宁无声,斗的就是杨徐谁先死!我这风华正茂的,究竟是生了什么本事?一日日的,总要给你们这些个黄毛小子收尸。”
“监军退后罢。”李迹常用一只手推开那挨近的江临言,“快快回南边避难去。”
沈长思也抬起脑袋,只是并不将那对桃花眸挪向江临言,说:“快回去,恁个道人监军怎么能同将军抢功?”
江临言侧身替辛庄明整理戎装,漫不经心地说:“咱可不管外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咱师门四人谁先走必须得有个长幼秩序,为师干的混账事最多,当然得为师先死。你说对不对,乖徒孙?”
辛庄明个头又窜了天,这会矮身下来,冲江临言说:“师祖,北边来人了。”
第158章 大梦空
那策马疾驰的斥候匆忙驶进关中,只抛马跑上关墙,不出多时盔甲便已磨在了被秋阳晒烫的石板之上。
“报——蘅秦兵已列阵关前百里处,领兵者为少将毕吉与大将纳达日!!”
李迹常蹙着眉眼,轻道一声:“不好。”
江临言皱着眉宇,也点头说:“不好。”
“不好?”沈长思一面磨剑,一面整衣。
李迹常稍稍啧声:“伯策及其次子布贡达不见于鼎西,必见于鼎中!鼎中今朝已无老将撑面,落珩与凭江二人再能干,没有上沙场打过实仗,有再大本事也左右逃不开纸上谈兵!”
辛庄明见三人面色算不得惊异,不由得皱了眉头,说:“不是说东边那侯爷也同蘅秦勾结了么?”
“是啊,咱们这下真成了瓮中之鳖。”江临言拢扇敲在掌心,云淡风轻地说,“不过嘛,那二位来不来这儿是一回事,咱这小命能不能保住又是另外一回事。眼下咱们看不远,姑且先盯着脚下罢。”
左侧少顷又匆匆跑上来个函使,那人惊慌禀告:“世、世子爷!那杨亦信大敞西关,已放秦贼入关,领兵者为老将格图!!!”
格图,当年将宋易打得落花流水的武侯。
“欸吴虑他亲爹!”江临言挑眉笑道。
“哦,他爹娘原是秦人。”沈长思照旧磨剑。
李迹常不咸不淡地补一句:“那格图跑马跑得飞快!”
“嘶——真难办。”江临言说。
话语全都搅和在了一块儿,适才还皱眉忧心忡忡的仨人,这会儿竟都是气定神闲模样,当真是没心没肺,只有那辛庄明急得都快疯了。
沈长思睨着那跪地的函使半晌,忽而同那直心慌的辛庄明说:“庄明,你同为师走,咱师徒俩堵那飞马的秦贼去!”
李迹常闻言这才攥紧双拳,面上露了丝不虞。可他到底没拦沈长思,只把臂展了展,抵住辛庄明说:“沙场非你报仇地儿,你若敢朝心肝儿他耍手段,师伯我扒了你的皮!”
辛庄明合眉不理,只把手向前抻了抻握住了沈长思的,说:“师父,咱们快些走罢。”
他说罢只一肩撞开了李迹常,那江临言在李迹常身后给他垫着,将自个儿那趔趄后倒的二徒弟给扶稳了,笑说:“乖徒你的肚量那般大,今儿同个孩子斤斤计较,错了。”
李迹常紧抿双唇,算是认了。
***
魏·缱都
铁马被秋风敲得叮当作响,那凉气还未来得及卷进殿中,龙榻边先行来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
范拂躬身说:“许千牛背身,贵妃娘娘求见。”
范拂此刻声量算不得小,榻上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他候了半晌,终于旋身朝立在殿门处的贵妃点了头。
那贵妃手上拎着一包袱的锦衣绣袄,只款款行至龙榻侧畔,嫩手随之抚上了许未焺的额。
烫,好烫。
手像是倏地摁上了个方于热汤里泡过一遭的碗,柳叶眉被那热给打皱,她看向范拂道:“许大人是何时开始烧的?”
范拂轻声:“回娘娘,三日前。”
韶纫不展愁眉:“可唤御医看过了?”
“回娘娘,御医每日皆来,药也总也给喂,却是半分不见好……”范拂垂头卑顺道,“陛下离宫前吩咐宫人好生照料许千牛背身,那些个喜嚼舌根的皆被陛下剪了舌头逐出宫去。今儿留在伺候的许备身的都是些懂事的伶俜人儿,那是待备身一分不敢轻慢!”
范拂默了半晌,忽而抬眸又说:“贵妃娘娘今儿前来可是为了将备身带出陛下寝宫?前些日子不少娘娘曾论及此事,可陛下有严令,除备身自请,他人不可插手此事……”
韶纫笑着摇头,说:“许大人如今身上害着病,怎能轻易挪动呢?自当任其好生歇息才是。”
范拂点点头,只躬身在自个儿那白脸儿上连扇了几个巴掌,说:“奴多嘴。”
韶纫瞥他一眼,只替许未焺掖好被角。
她自小伺候魏盛熠长大,自然对许未焺那几位总来陪着魏盛熠的孩子也关照有加。起初许未焺并不亲近她,可寒来暑往一年年,那性烈如火的孩子终于也软了身上刺,随着魏盛熠一道唤她声姐姐。
然自打魏盛熠封她作王妃以来,许未焺便渐渐地同她有了隔阂。
这么些年来,她凝视着魏盛熠,魏盛熠却总望着许未焺,她羡慕许未焺,却并不嫉妒。相反,她很可怜他——许家受灾,亲爹罹难,情人另嫁,竹马囚他辱他弃他,到如今落得如此凄惨模样,着实可怜。
她唤人端来了一盆泉水,亲自拧了个凉帕盖上许未焺的额,而后俯身榻边听其梦呓。
那许未焺阖着眼淌泪不止,口中含糊念道:“不是说要和亲的么?!为何开战了?!魏盛……熠啊……你……”
韶纫蓦地愣了愣。
是了,开战了。
她先前忙着送衣回京,连这般要紧事儿都抛之脑后了。可她帮不了魏盛熠,只能咬住贝齿,将魏盛熠托付之事办好。然她原先还忧心许未焺得了自由便会跑没了影儿,哪知竟会在龙榻上见着那么个烧糊涂的好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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