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州没有什么出名的氏族,寒门贵子养得叼了,也就渐渐的不拿落魄的乌衣子弟当人。徐云承在这平州呆了这么些年,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臊。新上任的那些小官儿见周围人都不大瞧得上徐云承,还以为那生得俊秀的郎君是什么招人厌的蠢人,打听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唯一同他交好的林题又是个休沐时不见影儿的,这冷冷清清的院落就只能瞧见其侍女钦裳与他二人。可近些日子就连那钦裳也回乡探亲去了,真叫他尝够了形影相吊的滋味。
今夜他这小院落里静得瘆人,细细的泉流经竹管淌入石堆中,发出哗啦啦的弱响。
水流作乐,他盯着枯枝入了迷,竟不知何时被人近了身。
当他觉察怪异正打算回身时,身后那黑影已将未出鞘的刀横在了他的颈上。玄色的重物挨在他的喉结上,那逼人的压迫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只得本能地向上仰了仰脖子。
月光含着那从大氅里漏出的雪白颈子,吻过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微微颤动的长睫与稍稍皱起的眉——本该是千钧一发的惊心时刻,那杀人剑却怎么衬得他香润玉温,楚楚可怜?
他身后那人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徐云承倒也没太慌张,只道:“在下不过一贫官,阁下此番若求的是钱财,恐怕会大失所望。”
那人闷笑一声,只将剑更收紧了些,逼得徐云承不断后退,直直撞在了那人的锦衣之上。
徐云承垂头敛目,恰好瞥见那由上乘绸缎制成的衣料,便又开口道:“阁下显是不愁金银用度,何必为难在下一小官?”
“劫财不行,劫色也不行吗?”
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钻入他的耳底,徐云承深吸了口气,道:
“还请燕将军自重。”
燕绥淮这回放手放得倒算干脆利落,他收了剑,道:“阿承,前年我不告而别……你可怪我?”
“无妨。”
“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同我说话么?”
“嗯。”
“徐耽之!!!”燕绥淮眉心锁紧,低吼道,“你岂能出尔反尔?!我们……我已放下……你……你不是答应与我再做挚友的么?”
挚友。
对,挚友。
听到那词时,就连燕绥淮自己都有些恍惚。他与徐云承分别太久,再见这词已然恍若隔世。
前年,燕绥淮在徐云承这屋子里住了几日,不知怎么忽然就收了身上的尖刺,压低了自己的身段,笑着对徐云承说自己早已放下,也许不久就要成亲了,先前种种不过玩笑。
放下?
荒谬至极。
燕绥淮根本没有放下,徐云承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答应了——他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将燕绥淮迷得抛下自尊,将自己那么珍视的感情下贱地更名改姓,但既然燕绥淮能委曲求全,他又何苦不顺阶而下?
他二人就是从这时开始再也回不了头的。
徐云承踟蹰片刻,这才冷静道:“……燕家可还安好?”
那燕绥淮生了个给颗枣忘了巴掌的性子,瞧见徐云承难得主动示好,就又眉开眼笑起来,道:
“一切都好……对了……阿承,意清怎会入宫?”
徐云承闻言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回身面向那仪表堂堂的大将军:“圣命难违,其中恐怕还有几分太后的意思。”
徐云承那琥珀色的眸子被那银月光笼着,仿若盛着清酒的金盏,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只听那人儿沉默须臾又道:“当年我就不该留她一人在那吃人的缱都。”
燕绥淮心中藏了些话,但还是犹豫着没开口,只将右手背在身后,站得很是端正,道,“那蘅秦崽子真真是失心疯!”
“你要么在我这儿谨言慎行,要么另寻他处畅所欲言。”徐云承皱了眉,“你立在那儿,他人瞧见的是一整个燕家。我再落魄,也冠着一‘徐’姓,你一吐为快固然好,可我未必就乐见你拉着两家一道受死。”
“阿承,我知错。”那燕绥淮被骂却乐得嘴角皆是带着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碰上了什么大喜事。
“你来平州可是因身负要事?”徐云承见他衣裳上突兀地挂着些尘土,便顺手替他拍了,问道。
“为了买马的事呗!那些个平州商贾瞧惯了南方的青石白瓦,今儿我定要叫他们好好瞧瞧北疆的浓艳颜色。”
“你使些硬手段催货固然有你的道理,但我劝你还是注意点儿分寸。”徐云承将手上的土捻去,道,“这平州可不比启州鼎州,百姓到官府跑得比捕快上衙都勤快。”
“成……”
那燕绥淮忽然低着头摩挲起了剑穗,扭扭捏捏,半晌不说话。
徐云承诧异地抬眸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又是干什么?若实在是无话可说,想翻墙出去还是从大门走都随你。”
“阿承……我……”
“什么?”
“我能在你这儿叨扰几日么?”
徐云承面上有些不耐,他轻轻扯了扯身上披的大氅,道:“燕大将军,这平州任何一家客栈住的可都要比敝舍舒服,你何必赖在这土坑里?难道你的手又伤了不成?燕凭江我劝你还是快些……”
“是——”燕绥淮说着把血淋淋的右手从身后拿出来在徐云承眼前晃了晃,又将自己那生得有些锐利逼人的眉眼压低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低声道,“方才下马时跌了一跤,好巧不巧手撑地时撑在路边的尖石子上了。”
徐云承一瞧,狠话全部哽在了喉间,他转过身去,把眼阖了阖:“燕绥淮……”
“进屋。”
燕绥淮那生得很是漂亮的薄唇即刻勾了起来,他凑近了些拍了拍徐云承的肩道:“阿承你也快些进屋罢!外边冷,莫要着了风寒!”
徐云承摇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屋内,徐云承多燃了几盏灯来给那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粗心莽撞的大将军疗伤。他满心满眼全是燕绥淮那有些吓人的伤口,燕绥淮倒好,浓墨般的眸子仿若扎在了徐云承身上,从徐云承那有些泛褐的墨发扫到琥珀色的瞳子,再到他纤长漂亮的脖颈,像是一匹恶狼在打量着到手的猎物。
北疆人的野性抹不掉的,那漆黑目光就像火般灼着自己的皮囊骨肉,徐云承又怎么会不明白竹马之谊根本喂不饱那匹饿狼,总有一日他还是得被迫直视燕绥淮那满溢且伤风败俗的恋慕。
可这俩竹马唯一的共同点恐怖就是皆生了个倔得很的性子,燕绥淮不知回头是岸,他亦不识迷途知返。
燕绥淮好似一簇火苗,可容他在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冬之夜取一缕暖光。往昔日子太苦,叫这冷公子不由得对那火光起了贪恋,他还以为各取所需,各得其乐便是一切,竟忘了古往今来玩火者难逃自焚。
他小心地给燕绥淮清理伤口,同样冰冷的长指相互交缠,揉搓出了寡薄的暖意。
燕绥淮着了魔似的渴求着徐云承身上的温度,却不知徐云承如今又是何般的病入膏肓。
“阿承,你有多久没见着意清了?”
“意清……”
徐云承眼一眨,又记起了一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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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魏·平州
秋末了,这平州的秋雨下得是愈发急了起来,好似要一口气泼尽仙宫里头的最后一滴水。
徐云承照常赴刺史府上衙,下衙之际,身边那总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黄功曹竟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告别起来。徐云承不知个所以然,只还依着礼数回礼,哪知那人倏然开口道:
“哎呦!徐功曹,您往日若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小的呦!”
徐云承茫然地开口问:“黄功曹,您这是?”
“嗐呀!您还跟我装什么傻!令妹当了先皇贤妃福分还没享尽,如今竟还成了皇贵妃!没准再过些日子您便就是这魏的国舅咯!嗬!您恐怕不久便要启程回启州祭祀天地先祖了罢……”
那黄功曹喋喋不休,徐云承却如同枝头冻死的寒鸦般僵在了原地,他喃喃念道:
“……贤妃?皇-贵-妃?”
他琢磨半天,却始终不明白那俩词与自己的珍视的妹妹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惊愕感宛若一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叫他想要干呕——他死了爹娘,就连妹妹也要为了他卖身求荣!
“欸!徐功曹!你怎么啦?哎呦,怎么脸色这样的惨白?”那黄功曹见徐云承神色不对,又凑近了些,忽然瞧见他额上起了不少冷汗,“徐功曹!徐功曹!!”
那黄功曹将那愣着的徐云承惊醒,徐云承匆忙搪塞了他两句,伞都顾不着撑便冲进了滂沱秋雨之中。他摇摇摆摆地朝前奔,徐意清近年来给他捎来的字字句句皆在眼前晃,一点一点遮去了他的视线。
“哥,京城一切都好。”
“哥,你若有心,替我到寺庙里头为阡宵烧烧香祈祈福罢!”
“哥,我近日染了风寒,岁节回不了启州……但启州无你,与缱都亦无二致,这大年我在哪儿过都一样……”
“哥,你要保重身体。”
“哥……”
她好可怜,竟有自己这么个窝囊废兄长。
徐云承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那再简陋不过的小院,缝缝补补的围墙外却堪堪停着辆披金挂银的马车,一老太监正站在门罩下等他。
听闻水声,那对老眼骨碌碌地朝徐云承那儿转了转。
这老太监当然是认得徐云承的——那才气纵横的徐籍钦名动京城的掌心美玉,他怎会不知?
如今那才气难掩的美公子却落得这般落魄样,他也只能在心底叹一声长长的物是人非,而后缓缓道:
“功曹,接旨罢!”
那徐云承跪在雨里,抖着。他将双手举至头顶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泪和雨纠缠在一块儿,将他那对琥珀瞳子染成了猩红色。
“瞒、瞒、瞒……意清,就连你也要瞒我……”
那老奴就那么静静地瞧着徐云承僵跪在原地,连圣旨都没取下好好瞧,而后只听“咳——”的一声,那徐云承在青石地上呕出一抹又一抹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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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云承在燕绥淮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醒来,他勉强朝燕绥淮笑了笑,道:
“你先在这歇会儿,我替你把床褥收拾收拾了,你便早些歇息了罢!”
屋子收拾好了,徐云承待客那可真是周到,还等燕绥淮在榻上歇好了,替他吹灯,可这时燕绥淮却愣愣盯着床帐,朝那替他阖门的徐云承开了口:
“阿承,你这几年当真不知意清的事么?”
那些叫他屈辱自责的回忆又涌上来,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想干呕,于是他笑了声,阖上了门,把那被他依赖着的人儿和那揭他伤疤的话语都关在了那窄小天地里。
可他怎么可能关得住燕绥淮。
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第078章 无链锁
魏·稷州
这来稷州要铁的好人儿从秋末赖到了冬初,深秋的大雨没有吓跑他,如今那小打小闹似的薄雪便没有了能把他赶跑的道理。
街道上没了瓜果熟透的甜香,取而代之的是从北疆刮来的、有些干爽的味道。
宋诀陵伏在案上盯着客栈外头的梅枝愣神,那雪一小撮一小撮地在花蕊处点了几抹白。他沉思着,忽地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披着的大氅夺门出去了。
上回宋诀陵一人出门买香淋了冷雨,害了不小的风寒,他一人出门栾汜当然放心不过。栾汜眼下手上有活脱不开身,便对栾壹颐指气使,要他跟去给宋诀陵打伞。
然而他们家公子向来不喜欢他们违逆他自个儿的意思,那栾壹心里自然有些发怵。但怕归怕,他可一点也瞧不得他家公子受寒挨痛,索性拉了宁晁来壮胆。好在宋诀陵在得知他们俩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后,只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二人一眼,勉强算是默许了。
此刻已是傍晚,那被雨水融了雪的街道有些叫人烦躁的湿黏。天太冷了,太阳又落得快,商贩收摊自然也早,又长又宽的街道上一眼望去瞧不见几个人影,叫这稷州挂上了丝初冬独有的冷清。
宋诀陵握住侯府那铜门坠,却没即刻把它撞向那扇厚重木门。他那只因握剑拉弓而布满不少疤痕的大手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只门坠上,像是冻死在枯树上的秃鹫,一动不动,狰狞却无声。
宁朝升性子不算急,可也忍不得冷风裹身。他哈了口白气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这天可冷,莫在外头冻坏了身子!”
那宋诀陵醒了醒神,好似魂终于归了体般终于动了动被寒风冻僵的长指,勾着门坠拍响了门。
门是由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开的,然而她堪堪瞧了宋诀陵一眼,便将门“砰”的一声给阖上了,只还隔着门道:“宋将军,您还是走罢!您也知道的,我家侯爷不愿见您!”
宋诀陵没盼来叫他欢喜的人儿,尖利的箭矢自然也就上了架,他冷哼一声,道:
“哦——是吗?侯府的待客之道何时这般不成体统了?你如今替你家主子做主闭门谢客,是为了你家主子好。可你要明白,在外人瞧来,是你擅作主张以下犯上。这扇门隔住的可不只是宋某人,而是世代交好的季宋二大家,你这般难不成是想要两家之谊尽数败在你的手上?”
那流玉在内里头嗫喏着,终还是咬紧了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内里门闩挪动的声音,伴着“哐”的一声闷响,候府里走出一身材颀长的郎君来。那人淡淡扫了宋诀陵一眼,面上带着客气疏离的笑,道:
“宋大将军这话过甚其词,可真吓着我的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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