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人说笑了。”
“哦——”冯起没再逼问,只还拿他打趣,“功曹若当真有了心上人,来日前程锦绣,可莫要忘了那平州女呦!”
徐云承又客气一笑,道:“耽之今朝甘愿卷于权争之中,自保之力尚且不足,再去招惹哪家姑娘,可不是害了人家?”
“怎么如今的年轻小子都这般的瞻前顾后?”冯起开怀大笑,“可一点儿也不像我!我当年光顾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拉着心头上边的人儿来陪我闯荡京城,硬生生害她死在了叛臣的乱刀之下……如今吴兄孩子都这般大了,我还是孤家寡人……嗐……好歹以后我能无牵无挂的走,早些下去陪她也好……”
吴渃拍了拍他的肩,要他莫再说了,而后道:“叫这些小的卷进咱们那为出一口恶气而匍匐至今的反天之事,本就是你我之错,今儿还是让他们能快活一阵算一阵罢!”
“你这人真是……酒喝多了罢?今儿是他们不乐意过逍遥日子,哪里是我不让?”冯起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脑子都不清醒了,快去院子里头吹吹风散散酒气罢!反正这么些菜你也是吃也不吃,从方才起就知举着酒杯‘咕咚咕咚’地喝,嫌我这小菜不衬你那富贵肚么?”
“嘿——你这人干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你这儿的酒好,还不让人多吃几口了?”那吴渃吹胡子瞪眼的,倒真听话,站起身来便去到院子里去了。
“我过些日子得去瞧瞧江小子他。”冯起盯着那吴纪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近日恐怕不是时候。”
回话的是吴虑,他性子寡淡,这会他爹离了席,眼瞧着没人能接话了才开口。
“这又是怎么?又游山玩水去啦?那小子的腿脚还真是一点儿也闲不住!”冯起无奈地撑着头晃了晃,拿指浮在半空点了点吴虑,示意他说。
吴虑没有一点少爷架子,一副任人差遣的恭顺模样,他道:“江兄前日奔赴坎州。”
那林题闻言诧异地抬了眸:“坎州?坎州匪虫当道,他跑那儿去干什么?”
徐云承摇着头叹出一口气来:“你可还记得那自请剿匪坎州的是何许人也?”
“沈义尧?”林题正打算动筷,闻言收回了手,将筷子拢在了一块儿。
“他是江大人的亲徒弟。”
“嗬……还有这层关系呢!”冯起皱了皱眉。
围桌众人都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夸江临言重情重义罢,万一他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蛰伏十余年的功夫可算是全都白搭。但要道他一句本末倒置,也难免被旁人骂上一句寡情薄意,要再骂得凶些,就是剿匪怎么了,难道坎州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这夸也不是,骂也不是的,半晌那冯起只问吴虑:“你爹这一根筋怎么就答应把那人儿给放走了?”
“江兄道他此行之后一定对我爹惟命是从。”
那林题叼着根筷子,低声自语道:“那也得有‘之后’才行啊……”
桌上又安静下来。
这也算林题的本事儿。
“呼——”冯起先叹出一口气,“这师恩重呐!以后更是皇恩浩荡,沈义尧这小子真真是福分不浅!”
“他也得有本事活到江临言称帝。”
林题又是一盆冷水泼去,叫那冯起苦笑不得。
“你呀——你也得通点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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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坎州
清明时节刚过,这坎州虽然天干没下雪,但还是有些凉,估摸着得等到谷雨,这儿才能彻底暖和起来。
沈长思凭着自己的本事招募了好些无缘无故被从禁军里头赶出去的布衣子弟,拼拼凑凑,终于整出个约莫百人的兵营来。
魏盛熠对沈长思募兵一事睁只眼闭只眼——他对沈长思募兵一事没什么偏见,只是关心那人剿匪能迎来怎样的结果。剿匪一事难于登天,沈长思这般若真的成了事,也算干了件好事;若是功败垂成,那也只能怪自个儿找死无度。
哪样都行,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沈长思那脸生得当然是顶好的,魏盛熠又没瞎,当然知道他生得漂亮,但也只稀奇那人不是个绣花枕头罢了,并无他想。
魏盛熠这是把烫的血都留给了对此毫不稀罕的几人,浇灌苍生的皆是汩汩冷血。
当年沈长思还在缱都的时候,朝堂上不少趋炎附势的良臣知晓魏盛熠喜好男风,便都明里暗里地向他引荐那摘了鱼符的沈长思。哪知那沈长思入宫不到三个时辰,出来便被送去坎州那匪窝剿匪去了,这可吓得那些个臣子半月没睡好觉。
话说回到沈长思。
他是京都养出来的桃花公子,打小没吃过什么风沙苦,这会儿来了坎州被折腾得够惨。单是水土不服这一条都叫他难受了个把月。好在他在一个村子里歇脚的时候碰着个铃医,那些个大病小病的都叫那人给的几副药调理好了,再养段时间便愈发的身强力壮起来。
坎州的山匪都窝在那几座连绵的山里头,叫一个不识山路的外乡人在那山里走上个一年恐怕都不一定摸得清,更别提寻山寨。
沈长思头一回瞧见那座山时,恨不得一把火把挡路的草木全烧了。
但是坎州的百姓信奉山神,他若敢放火烧山,那火还没烧着贼窝,他恐怕已先吃了那些百姓的刀子,比匪虫还更先一步见了阎王爷。于是他打算慢慢来,先是把下山的大路给封了,又开始在那儿地搭营,而后慢慢地往里边挪。
因前段日子探山还算顺风顺水,今儿他抱着些侥幸心思,只带了五六人往前去探探路。
一行人走得离驻扎地远了些,都小心翼翼地向前迈着步子。
沈长思身前一兵士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了,还没跌到地上呢便猛然被毒箭给封了喉。
沈长思见状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其余人当心,那竹林深处已倏忽射出十余根毒箭来。他拼死拦箭,却也自身难保,更别提照顾照顾身后人。
末了,那林里只留了他一人苦苦挣扎。
这竹林里头静得出奇,沈长思瞧着那些木箭的箭杆,料定那些箭皆是出自机关。他暗暗松了口气,可终究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这竹林离他们驻扎之处称不上太远,但这些动静也很难传回去。地上不知还有多少细密机关,那是步步要人命。他小心翼翼地照着方才行过之处后撤,却还是不慎踩着了机关——又是迎面而来的一阵箭雨。
他一个后空翻将毒箭踩在了脚底,再往后一跃,恰巧倚住了棵树干粗厚的老树。
他正喘着粗气,树干后却伸出把套着刀鞘的刀来。那刀毫不含糊地横在了他的颈子上,他挣脱不得,还以为命悬一线,却听身后那人笑道:
“你那地儿风水不好。蹲一蹲?”
那人虽是商量口气,却没给他留半点不做的余地。只见那人迅速把剑从他的颈子上挪开,而后往他头上横着一摁,紧接着他就被那股大得惊人的力气硬生生压坐于地了。
他想,他放下若硬撑着恐怕脑盖骨都得被挤碎。
然而他不过愣了一愣,林深处一根飞箭就唰地一声飞来扎进了他不久前安置脑袋的地儿。
一根,两根,三根……
他仰面,树干的碎屑不停地往他面上洒。
冷汗没来得及从他额间滑落,他又被树后那人一扯,粗鲁地揪到了树后,而后被那人的长臂锁在了那儿。
沈长思瞧着眼前那人儿,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
“师……师父?”
第086章 江氏徒
魏·坎州
脚下的竹叶被踩得咔擦作响,那穿行于其中的二人皆是冷静模样,瞧不出半点张皇。
江临言轻车熟路地将人儿领回了那人在山脚扎的营帐里头。
一路上,他那乖徒都在问他一件事——他怎么在这儿?或者说他是怎么突破设在山脚的关卡来到这儿的?
江临言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懒洋洋地不吭声,只要沈长思问他,他就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一张口这草就会掉,所以他这会儿说不了话。
可沈长思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师父好端端地在嘴里叼根草干什么,自然不停地接着问,然而那人又继续无赖似地指嘴,叫沈长思所行皆化作了无用功。
二人回到山脚那兵营里头,沈长思叫属下拎来了一壶不知哪个好客人家酿的春醪。
那春醪往桌上一放,沈长思那双桃花眼便牢牢钉在了江临言身上,好像他不把那人完完全全装进眼底,那人便要乘风归去,再像先前那般销声匿迹好几年。
“师父。”
江临言慢悠悠地把那根狗尾巴草从嘴里抽出来,声音拖得老长:
“欸——”
沈长思垂头笑了一声,原先是和他师父面对面坐着的,这会儿把椅子挪到了他身边,与他肩并肩地挨着坐。
江临言不问也明白,他这乖徒就是忧心他一声不吭地跑没影了,故而挨近些锁着他,可他非要明知故问。
“干什么?”江临言笑。
“没干什么。”沈长思也笑,停顿须臾这才又黏糊道,“徒儿这几年想您想得好苦。”
沈长思是那般把心里话夹着混账话一道说出来的性子,嘴里的话通常皆是甜得叫人不知东西南北的,可偏偏有那么几个就是能辨其真心几何。
江临言算一个。
江临言把送至嘴边的酒笑出了涟漪似的痕,他抹了抹嘴,道:“你这话为师有些年没听了,如今这么一听,还真有种别样的滋味……脸皮厚哟——”
“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
“听不懂。”江临言眨了眨眼,倏忽又咧开嘴笑,“想我多点儿还是想迹常多点儿。”
沈长思答得干脆:“都想。”
“谁多点儿?”江临言来了兴致,铁了心要刨根问底。
“您。”沈长思倒是回答得毫不含糊。
“说笑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回头见着迹常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江临言往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你这几年尽呆在京城耗日子了,恐怕也有好多年没瞧见迹常那小子了罢?”
沈长思垂着脑袋,半天才低低应了一声:“是,下了山就没再瞧见过了。”
江临言抚着酒杯的杯壁,斜了眸子瞧沈长思的笼了层霜似的面色,安抚道:
“你莫要自责了。方才我若没及时赶到那林子,这会儿你恐怕也陪着他们去了,他们这笔血帐算天算地都算不到你头上。”
“这话可劝不动我。”沈长思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抿了口酒,又道,“若不是我非要将他们招来剿匪,他们估摸着早晚都能寻着个安分的好营生,而不该是这般无辜地死在这儿。”
“这种事儿你以后遇着的只会多不会少,哪有那么多时间供你伤春悲秋?你当时敢同魏盛熠夸下海口,便该想到这样的后果。”
“您怎么用词用得这般轻?”沈长思凝视着那铜杯里有些浊的酒液,“您该说我不自量力,好高骛远。”
“谁?谁敢这么说我江临言的徒弟?”江临言猛一拍桌。
沈长思瞧着他师父演,舒唇笑了:“您这般护着我,真应了那句话……嘶……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
沈长思蹙着眉思索,可不待他寻着个合适的词补上,那江临言已爽快地对上了。
“欸——这为师知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您听来不觉得奇怪?”
“奇怪?那换个。‘色令心迷’。”
沈长思明白他师父这是费心在逗他开心,便勉强自己陪着他笑。江临言瞧出他笑不从心,便将他的脸儿掰向自己,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桃花眼。
沈长思被他的眼睛盯得失了从容,索性将眼睛给阖上了,道:“师父,你这使的又是什么招?”
“睁眼。”
“……这……”
“睁眼。”
沈长思听江临言声调平平,忧心自己不听话一会儿把人给气跑了,终于舒开了眸子。可叫他惊奇的是,那人面上没有半分怒意不说,竟还是笑着的,笑得烂漫爽逸,笑得清澈纯粹,一点儿也不像个漂泊江湖的沧桑剑客,像个眼中载满日月山河的仙人。
沈长思忽然想要躲起来,把自己沾满朝堂尘土的、肮脏的脸藏起来,把懦弱无能的自己藏起来,不要叫他瞧见。
“笑。”沈长思正怔愣着忽然听见江临言对他说。
沈长思于是像方才那般牵起嘴角,那笑可漂亮,仍谁瞧见恐怕都忍不住夸一句人比花娇。
可江临言却对他说:“干什么哭?”
“没哭。”沈长思有些躁,“您哪里瞧见我哭了?”
“义尧,笑。”江临言道。
“怎么笑?”沈长思双眉蹙起,眼里的薄薄水光被烛光一打便闪着晃动起来,“我在笑,您却说我在哭,那么我要怎么笑?”
“为什么哭?”江临言仍旧笃定。
沈长思终于缴械投降:“师父,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如我意,叫我失望,叫我心痛,叫我苦恨,叫我魂不附体。”
“什么东西?为师问你,你真答的上来吗?你开得了口吗?”
“有何不可?”
“那么为师问你,你恨沈家吗?你恨沈明素吗?你恨魏盛熠吗?”
沈长思犹豫了片刻,问道:“师父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为师要听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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