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说话了。
斐守岁压制痛感,努力说道:“你……”
“我在……”
“你是不是……”
斐守岁伸出手,那手掌里立马有了回应。
是一面冒着虚汗的皮囊。
斐守岁心疼道:“你比我痛。”
“没有,”陆观道抱人的力气加重,“都已经过去了,不痛不痛。”
斐守岁:“……别逞能,放我下来。”
“我不。”
痛感愈裂。
越发接近幻境,陆观道的术法也就在逐渐消失。
斐守岁便在陆观道的怀中,变回了成人。
可,陆观道还抱着,说道:“马上过去了,马上……”
马上又是多久。
斐守岁头疼欲裂,他能察觉脖颈、手腕与脚踝处的束缚,就像被白蚁啃食,痛感穿透神经。
“真想……”真想变成一只毛团子,至少痛时,可以缩起来,自怜。
想着想着,斐守岁昏了头,他用力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臂。
陆观道却抱得更紧了,低沉颤抖的声音乞求道:“就让我抱着你吧。”
“蠢货,松手!”
“不要,”陆观道贴近了,一丝血腥味从他舌尖流出,“径缘你,心疼心疼我吧……”
“我就是怕你承受不住,才不要你抱,快松手……!”
话没说完。
陆观道的手离开了。
斐守岁眼前瞬间清明,他看到陆观道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皮囊上夸张的孔雀羽。
“你……”
而远处,幻境中的陆观道,也是这般模样。
孔雀羽生得精致,漫开来的时候,有金粉在赤红中沸腾。
就像囚犯的乌黑刺青,夸张了陆观道本干净的色调。
陆观道一双浓绿的眼睛,疲惫地凝视斐守岁:“我只想霸占你一会儿,就在你身边,一会会……”
“你……”
斐守岁欲言又止。
陆观道笑说:“所以,我真是不忠的,连你的话都不听。”
“不,”斐守岁咽了咽,“你若这样想,那我岂不是……”
撒谎成性。
陆观道摇晃了脑袋,痛感让他没有注意到斐守岁的停顿,他试探着低头,想要一点点靠近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却迎了上去,用指腹划开陆观道嘴角的血丝。
陆观道:“……”
斐守岁移开手:“我好些了。”
因为镇妖塔的低压在消失,就算陆观道刻意斜着站了,斐守岁也还能瞥见血红的尸首,感触扑面的异香。
但。
幻术在退却。
就在两人相拥之时,幻境中的斐径缘被带去了高台审判。
而那断成两截,本该呜呼性命的陆观道,被月上君捡走,用幻术扮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模样。
陆观道垂眼。
幻境的声音替他开了口:“月伯伯,我想他了。”
斐守岁:“……”
“月伯伯,我想去人间找他。”
月上君:“还不是时候。”
“那还要多久?多少个年月?”
“再等等。”
“您上次也是这般与我说的,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仿佛能看到红衣月老眺望远方,他道,“等到你一直想要的娘亲。”
“娘亲?我没有娘,没有爹,我是一块石头。”
“所以才要等啊。”
“可是我想他了。”
“乖些,我还能害你吗?”
“您不会害我,我知道您对我很好,但……是不是她?是她让你这般做的?”陆观道的声音开始急促,“若是她,就叫她来惩罚我好了!我受得住,不管什么悬崖峭壁,我都受得住,她呢?她呢……”
月上君没有再说话了。
仅剩陆观道一人的自言自语。
斐守岁听着,就在陆观道的怀里,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与陆观道的话交叠,重合。
高高的神明,如同没有心的稻草人,宣判妖的罪孽。
“槐妖,让你去人间受罚,你可愿意?”
“大人,您独身在荒草遍野地,下了雨,怎么的好……”
“槐妖,你作恶多端,放走镇妖塔众妖,你可知罪?”
“大人,您明明清白,为何偏被锁链束缚,困苦半生……”
“槐妖,你身上的追踪术法永生永世不可洗清,这是天庭对你的惩罚,你可明了?”
“大人,您总说灰色的眼眸晦气,可我好喜欢。您总说眉心的红痣惹眼,可那一双眼眉,偷偷进了我的心里……大人,我会不会忘了您?您去了人间,会变成别人的模样吗?就像我,在月伯伯身边养伤,那些仙娥仙子明明见了我很多次,却总说是第一次相见……大人,没人记得我了……大人,他们都忘了我……怎么的好……”
声音飘远,独剩陆观道滑下眼眶的泪珠。
斐守岁看到泪水开了花,一滴一滴坠在他的额前。
于是老妖怪忍着余痛,用力圈住陆观道的脖颈:“我记得你,别哭了。”
泪水浸湿衣襟。
“你不愿我受苦,我也是一样的。你一落泪,我也会心疼。彼此之间不会只有你疼的道理,所以我才让你放下我。陆澹,你若是受伤了,我也会跟着皱眉,不是吗?”
陆观道听着听着,抽噎声加重。
好像许久没有人爱过他,关照过他,以至于一被问及,就觉得委屈,觉得受苦。
他猛地吸了口气,低垂脑袋,应道:“那你先前怎么还赶我走……”
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
“还赶了不止一次……”
第223章 幻尽
斐守岁:“……”怎么又是这茬,如此记仇,没完没了?
陆观道可怜兮兮道:“你老是这样说,我就怕了,才……”
斐守岁:确实唬过许多次,但那时候不知未来,也就权当了过客。
既是过客,斐守岁便不会多留真心。
如此这般。
老妖怪眉头一皱:“今时不同往日。”
确实不一样了,至少在梧桐镇之前,那阴暗闭塞的小路上,永远只有斐守岁一个行人。
可如今。
多了好几抹鲜艳的色彩,将灰白填充。
沉默片刻。
斐守岁续上:“我早与你心意相通,便不会随意离开。”
话落。
不惯许诺的槐树顿了下,想起人间收养他的老妪。守岁还记得,就在老妪死前的那个夜晚,他还与老妪约定,说来年丰收要去海边捡一捡乌菜。
但。
也就过了一夜,不余几个时辰,人就走了。
斐守岁下意识叹息一气:“明白了吗?”
“你……”
陆观道却全然理会错了意思,他耳边只有斐守岁方才的长吁短叹,开口,“你又在唬我?”
“什么?”斐守岁仰头。
“你叹气了!”
“……不为得你。”
斐守岁懒怠解释,转头要去听幻境之中的故事,尚未转过头,那块黑石头就将他掰了回去。
手掌来得突然,擒住了斐守岁的下巴。
斐守岁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陆观道掐着,虽力气不大,但总归有些不爽。
可那一丝不满,在看到陆观道脸上的孔雀羽时,再一次消散。
斐守岁蹙眉:“作甚。”
陆观道低着头,额前长发盖住他黯淡的眼睛:“你还要为了谁?”
“啊?”
火孔雀在肉眼可见地生长,陆观道忍着痛,再问:“你不为了我,还要为着谁?”
斐守岁反倒被问笑了,他看着陆观道颤抖的手,还有那丝毫不算威胁的动作。
老妖怪没有挪开脸,笑说:“自然不是为你叹气。”
“你!”
斐守岁挑眉:“是啊,不为你,你不甘心吗?”
手的力道大了,但又舍不得似的,缓下。
陆观道脸上的火孔雀愈发夸张,只问一句:“到底还有谁……”
发抖得厉害。
斐守岁看到手背上,正在吞噬血肉的孔雀术法:“陆澹你……”
“我?我是叫这个名字……”陆观道酸溜溜,“是你取的,想来你也早忘了。”
斐守岁再一次叹息,解释道:“叹气是因为人间收养我的老妇,再者,我也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嗳?”
倏地,陆观道抬起头。
斐守岁续说:“我曾与她约定一同去赶海,但她死在了我许诺后的第一个清晨。至于你的名字,澹泊之‘澹’,对否?”
“对,所以那个老妇……”
“她之与我,就如陆姨与你。”
“不,”陆观道的手松开,泪水从他眼眶逃出,“所以你不打算……”
斐守岁摇头:“她是病死的,我无力回天。后来我游历人间,救下一个寻死的姑娘,也是那位姑娘,让我见到了前来勾人的黑白鬼使。也算幸运,两位鬼使大人都好说话,还与我聊起一个不愿离开望乡台,且阳寿莫名其妙多了的老婆子。那时候我才知道,是我带着她在人间多受了几十年的苦。”
陆观道:“……”
“陈诺太重。”
“但你……”
“我已经许下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的手没有抽离,他便模仿陆观道惯用的手段,在那手心中蹭了蹭。
温热的手,划开难以察觉的泪。
斐守岁:“你可不准离开我。”
陆观道唰地红了脸颊:“我、我、我……”
斐守岁笑看:“怎么了?”
本来打蔫的红柿子立马熟透,头上犹如刚开的蒸屉,哗啦啦地冒出白气。
斐守岁第一回见到这样扑面的情绪,有些想笑,但又为了顾及陆观道脆弱的面子,他忍着笑意。
说:“这不是你常用的计谋?”
“呜……”
“?”
“那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
斐守岁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你太好骗了。”
“别人可骗不到我!”
“嗯?”斐守岁伸手扣住了陆观道的手掌,“那你只许被我骗了?”
火孔雀的阵在后撤。
斐守岁眯了眯眼:“快说呀,陆澹。”
“我、我……”
斐守岁:“只要许诺,就好了。”
快烧开的陆观道停止了思考:“好,好……许诺,是许诺……我听你的,我只听你的……”
斐守岁看到,诺言下减弱的孔雀羽毛,复又引导:“乖孩子。”
“乖……”
“嗯。”
“我已经长大了!”
“……”犟什么?
斐守岁拍了下陆观道的脸颊,传音:“蠢货,为你解幻呢,专心些。”
陆观道蓦地一愣,他这才察觉痛意消散,力气也恢复不少。
黑石头一知道槐树的目的,眼眶里的委屈又漫开来了。
“你早说……”
“……”
斐守岁一时间嫌弃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身侧这个惹人怜的巨型犬,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嗯……”
“我刚刚是不是捏疼你了……”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让我看看,”石头单手抱住轻盈的树,“要是留……”
可是斐守岁立马推开了他。
靠得太近了!
斐守岁想再推开些,但陆观道就像一只大狗,试图扑倒那个心软的妖。
那狗还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过斐守岁的脸颊。
哼声:“我知道你不会厌烦我!”
斐守岁:“……我早说过,是你患得患失。”
“那就让我贴着你,好吗?”
“方才还只想站在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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