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大喊:“师祖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啊,我这、这、这……”
“奶奶抱孙子,有什么使不得的,论上辈数,你给我点烛上香,唤一句太奶奶保佑都不算什么,”解君言,“莫要乱动了,身上的还没好,又得添新伤。要让你们师父知了,不光管束你们,我也要被唠叨。”
“师父?”
伯茶看向落在大路边的马车,“师父也来了?!”
“他要是来了,我就坐在马车里头看戏便好。”
说罢,解君走去几步,回头与雪狼,“我先带走他,江幸妖血之事,还需你负荆请罪去一趟昆仑。”
“昆仑……”
雪狼望天。
天的外边有深蓝,却见黑烟迷了眼。
“我会处置妥当。”
解君这才放心,开怀一句:“等治好你的病,随你去仙界人间,但现在至少在马车里头,你千万装睡,别恼了他人。”
他人……
谢义山离着马车愈发的近,便看到有一只手撩开棉帘,低沉的声音穿过众人。
“太久了,快些上来吧。”
何人?
谢义山刚要张望,却被被解君捂住了眼睫。
解君笑道:“抱了个小娃娃,伤得重,一并回去。”
停了片刻。
“都说伤得重,你还走得这般墨迹。”
“来了来了。”
话了。
谢义山被马车带离了海棠镇。
江千念是被雪狼拉住了手,才没有去阻止。
雪狼传音给她,说是:“赤龙一族,天生的将士,我实力在她之下,你也如此。更何况那是你师父的师父,若要害那小子,也不用拐弯抹角。”
这才劝住了女儿家。
女儿家悻悻然放下手中长剑,剑入鞘,现妖琉璃花脱开剑身。
正当江幸放松警惕时,那马车又回来了。
马车里头的赤龙女子十分歉意,她从空中一跃而下,落在江幸面前:“都忘了这茬,现妖琉璃花是吗?”
江千念还未反应,碎成星辰的琉璃花应解君之声,在她面前汇聚。
汇成银河。
琉璃花的乳白在烧灼气息里,宛如清新露水,明明碎得都不成样了,竟就这样变回原样。
女儿家瞪眼哑语。
“带你回去吧。”
琉璃花得令一下打开了球状身躯,成一莲花样貌飞悬在解君侧,颇有不舍似的转着身子。
解君刚抬脚,江千念拉住了她的衣袖。
“师……师尊!”女儿家的手抖个不停,“这是、这是……”
解君回头,自然注意到江千念的害怕,她摸了摸脸上伤疤,缓和语气:“想是令尊没与你提起过。”
“爹爹……?”
“此物是当年我路过江家赠与令尊的,一没有传言所说生剥妖皮,二没有你心中所虑,”解君淡颜笑了声,上前三两,抱住了江千念,“且琉璃花出自我手,我清楚她的来历,现在物归原主罢了。”
“可……”
“哎,那我就告诉你吧,乖徒孙,”
解君拍了拍江千念,“琉璃花生前乃并蒂莲妖,双生并蒂一长一幼,妹妹成了他物,而姐姐寻不到妹妹自愿成我手下法器。好孩子,琉璃花不是能找‘妖邪’吗?这就是姐姐寻妹心切啊。”
江千念听得一愣一愣。
“令尊替我保管琉璃花,我与他做了约定,就是叫他斩尽天下妖邪,让江家铸剑之术不在藏于水下。而江家的传家法器从来不是琉璃花,是你手中之剑。”
说着,解君松开手,看怀中人已然热泪盈眶。
她勾了勾手指,长剑再次出鞘。
剑鸣不已。
随之,赤龙火焰瞬息间包裹长剑。
那霸道的火焰在江千念眼前如游龙走蛇,不过须臾,火散如烟云,而剑出。剑被赤火锻造焕然一新,在北宅大火里头,那把长剑遮盖不住光芒。
“当是赔礼。”
长剑倏地刺入剑鞘。
“谢伯茶我会好好照顾,你不必担忧,等他伤好我也懒得久留他。”
解君看向雪狼。
雪狼拱手:“大人放心,我有分寸。”
“那就好。”
这才见着解君跳上马车。
马车走得很快,在北宅燃烧的灰烬中,像是未曾来过一般,没有留下痕迹。
徒剩长空划开,蓝与灰的交汇,现一条云线通向上苍。
江千念手握长剑,剑意正在与她回应,泠泠剑声游荡世间,她许久未听到这般声音了。好似时至今日才重新开了耳识,闻四周草木兴盛又衰败之音。
女儿家低下头:“你才是爹爹留给我的传家法器……你才是……”
呜咽声,泪珠,还有此刻刚醒的江意。
“传家法器……”
江意瘸腿上前,雪狼未曾阻拦。
听她轻声:“千念?”
江千念猛地回过身。
大火下,北宅燃烧不光的火焰一跳又一跳,江意那张北棠的脸慢慢褪下,成了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女子。
江意笑道:“我也姓江……好妹妹,我是旁支的双生子,死去的‘北棠夫人’是我阿姊……”
“什么?”
江意没了力气倒向江千念。
江千念扶住她,听她轻声言。
那.话.儿轻到都快被呼吸声盖去了。
“我记起来了……千念,字幸。本家是有这个女娃娃,家主取名,似乎是‘我千般万般思念你,望你幸福快乐一生’的意思……”
说完。
江意又晕了去,晕在了女儿家的怀中。
第87章 落雪
这大抵是江千念从未料到的事。
她怎能联想在海棠镇还有自己的同胞。
那年满门无一幸免,她抱着自己的小桃木剑躲在院落墙角,害怕占据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只怕一合眼见到的是血淋淋的爹娘,无头的亲朋。
后来被个长发的男子抱出来,她都觉着是假的,就算那时谢义山天天逗她笑,她也无法开颜。
万籁俱寂时,她的内心早就灰飞烟灭,徒留失去一切的空白。
时至今日她才知晓,原还有血脉里头的人儿,远远地受着劫难。
女儿家深吸一口气,收了不要钱的泪珠,扶住江意慢吞吞走过花越青。
花越青被阵法封了五识,眼下什么都无法察觉,哪怕这会儿有人上前给他一刀,或许他都还笑吟吟地望北宅大火。
“火……”江意口齿不清。
女儿家顿下脚,一咬牙拔出长剑,热血冲上头颅,就朝着花越青而去。
雪狼没来得及阻止,绯红衣裳已然拉住了她的手。
“江姑娘,上苍要他入塔。”
江幸咬牙。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是!”
“好!好一个上苍!”女儿家甩开顾扁舟的手。
顾扁舟急道:“江姑娘,冷静些。”
“我清醒着,”
深吸一气,女儿家无可奈何地回头,已从愤慨成了凄凉,“不过劳烦见素仙君看牢了狐妖,别再让他跑了去,毁的他人……家破人亡……”
语落“亡”字,咬唇心碎。
江千念微微低头,碎发挡住她一双没了光亮的桃花眼。
走起路来,头发一颤一颤,也就让那眼眸忽明忽暗。
雪狼抱胸:“长大了。”
江幸停在原地,大火未歇,撩起她低垂的马尾,有些蔫巴。
“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哼,走吧,准许你带上她。”
说的是江意。
“多谢。”
便见雪狼半跪在地,一阵黑风旋起,裹挟他成了妖身模样。
金乌的光柱再次落在人间,一只狼妖,托着一个半人半妖,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离开得很决然。
冬日寒风吹开北宅刺鼻的大火,雪狼提趾飞跃。
“不担心树妖?”
女儿家看到地面躺着的两人:“若花越青所言属实,斐兄的来历并不简单。”
“如何?”
“不是上苍要他们入塔吗,”江千念惨笑一声,“我不担忧他们,有见素仙君,有上苍作保,无论是什么都能挡了去,更何况斐兄他也不愿我拖着病躯,而你更不会带着他回荒原。”
“呵。”
望雪狼远行。
须臾。
北宅大火终被扑灭,老者与少年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呼吸浑浊空气。
“灭了就好,灭了就好……”
“都烧干净了!”少年擦一把嘴巴,木炭黑划过脸颊,“真搞不懂老爹你,明明隔着稻田,家又离得这么远,着急什么。就算风往东面吹,也吹不到!”
“小猢狲,你又在扯嘴皮子!”
老者愤愤然给了少年一个爆栗,“当年要不是北家唤北棠的姑娘救下你,你现在还长得大?早早被白狐狸剥皮拆骨了去!”
“去,我才不信哩,北棠娘子现在也不过二十余岁。白狐狸?我看是白兔子!”
白狐狸……
顾扁舟斜一眼花越青。
“那白狐狸有一间茅草屋那么高,青面獠牙。我和你娘赶到时,就是北棠姑娘把你护在了身后!你小子忘恩负义,迟早摔跟头!”
“有一间草屋那么高?!”
“是了,白狐狸九条尾巴,正要吃北姑娘呢,也不知怎得忽然就收了嘴,逃到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绯红衣裳目送一老一小,他乐得解开花越青的禁制,笑问:“不是北姑娘救了你,怎听他人言对不上。”
有了听识的狐妖闷哼一声。
“放她一马,她却见我受伤说什么都要给我包扎,真是……”
“真是?”
花越青咽了咽,北宅未烧尽的余灰落在他的头顶。
烟熏火燎的宅子,大梁轰得倾倒。
一横心。
“真是蠢货。”
顾扁舟听此话,笑叹:
“荒唐梦一场,偏剩愚昧二字。”
便掐诀,寒风终将要掩盖赤火,绯红衣裳手掌唤出一座宝塔。
宝塔纯金而做,雕栏画栋,似有仙人在其点烛燃香,好不惬意。
花越青见塔,凝眉叹:“离了昏黑的,又要被困在这儿。”
“狐妖,”
见素捻两指抵于宝塔,“入塔来。”
塔共十三层,从塔底起缓缓动,一圈一圈,如机关枢纽。
白狐狸瘫坐在地,也不反抗,也不再说什么,便是盯着宝塔,无言无语。
见素云:“骨溶脂烂,你要去何层,自有仙官处理。”
“仙官……”
花越青轻笑,“大人,这世间埋不了我的尸躯,只要溶了就好吗?”
绯红不回。
指腹触到宝塔身,宝塔在他掌心旋转起来。
“下大雪了……”狐妖手一松,躺着望天。
天空如洗,灰烟渐散。
“雪花飘飘,寒风瑟瑟,将我藏去吧……”
“藏去吧……”
白狐狸蜷缩成个西瓜虫,他抱住自己的尾巴,蹭了蹭。
“生我何用,看一个笑话,也就收走了,”他把自己埋在尾巴里头,闷闷的声音带着抽泣,“生我做什么,做什么……”
顾扁舟冷然看着花越青。
“总要有人愚钝,总要有人没在黑暗之中……是吗。”
“狐妖。”
“听到了,”花越青歪头指着耳朵,笑了笑,“仙官大人,我不反抗,我再也不反抗了。”
宝塔宛如重建般扩大,木节与榫卯堆砌,一瞬息就将花越青吸入塔下。
花越青缩着身子,小小狐狸,白白的一枚。
他道:“若没有大人,我或许早也烧成了灰,说不准这世间就容得下我了呢。”
“巧舌。”
花越青哼唧哼唧地看着顾扁舟,他透过绯红,看到灰烬重生,与东风起舞。
随后狐狸脑袋一低。
宝塔镇入他身,世间再不见青丘花越青。
那金子做成的塔,悬回顾扁舟身侧。
扁舟仰首,冬风吹拂他,冷得水都化不了冻。
他道:“愿殿堂坍塌于建成之先。”
……
没了狐妖,没了北棠,海棠镇的海棠花谢得彻底。
田边枯树生不了新花,有老农徒手便能连根拔起,而根须稀碎,是连土都抱不住。
顾扁舟施法将斐守岁与陆观道浮在空中,与他同行。
而他自身需用着人间身份处理薛家后事。
过农田,擦肩吃草的老牛。
远远地见着路尽头跑来一人。
是个女儿家。
阿珍。
她提裙跑得飞快,没有穿厚棉衣,脸都冻开了,呼出的热气扑在眼睫,凝成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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