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孩不解:“我长大了。”
“你的心性还小小一个。”
“唔……所以说,要心也长大了才能抱你?”陆观道摸住胸前衣料,“怎么才算这儿都长大……”
“尚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时候,这般的心才是最好的。”
斐守岁靠树干,闭上眼,说得懒懒,“又何须追求个成人。”
却感触到身侧那个人凑上前,凑到他身边,呼出的热气打湿了碎发,连声儿都浸进去。
“要还是小孩,我就带不走你了。”
“是吗……”
“可我见你还是你,见不着山和水,一直是你,”陆观道愈发没得分寸,他也忘了自己大人身躯,竟用手抓住了斐守岁,“看不透……”
一双眼眸,亮得露出痴情来。
“我从未看透你,你是实心的!”
“实心……”斐守岁轻笑,想抽开手,又被拽了回去。
手贴在陆观道胸口,温热还有些湿。
“你看我,看得透吗?”
小斐守岁歪头。
目光穿过躯壳,望见深绿,望见了荒原的大雨。
荒原寂寥,独有一份纯白站在昏黑之中。没有脸面呵,也没有衣裳蔽体,就呆呆站着,低头是小小水洼,点雨珠,涟漪卷卷。
斐守岁不言,手指慢慢蜷缩,皱起衣料。
“你不是实心的……”
“是什么?”
斐守岁躲开陆观道的痴望,见底下的水越来越高,他笑了声:“是棉花。”
“棉花……”
陆观道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好像有人也这样说过我……”
“陆姨?”
摇摇头。
“不是她……到底是谁……”
陆观道想着想着,他的脚掌已被大水淹没。
一整个死人窟,没了火光,没有金乌,渐渐暗淡,像是荒原倒灌。
大雨滂沱。
唯一的高处是槐树上头的两人。
斐守岁挪了挪衣袖,有些冷。
“你要带我走吗。”他说。
陆观道一愣一愣:“你同意了?”
“嗯,”斐守岁笑道,“但是我们走不了了。”
话落。
顺着斐守岁的视线,陆观道去看周遭,才意识到大水的毫无节制。
小孩发了慌,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这、这、这……这怎么办!”
斐守岁笑而不语。
“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出不去了?游!?我不会游水……呜……”结巴了。
“所以不是我不愿走,”斐守岁打趣一句,“是你带不走我。”
“什……”
陆观道听罢,怔怔地看着斐守岁。
小孩子的失望从不掩饰,淡淡地散成了碎星。
“是我……”
老妖怪瞥一眼小孩:“嗯。”
“一直是我……”
陆观道的心一下子被击溃,他抓着衣角的手缓缓坠下,“原是我来着……不是你不愿走,是我带不走你,是我的缘故,是我……”
“所以你快些走吧,”
斐守岁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劝退,没有变过,他说着绝情话,“走得远远的,遇到好人家,做他们的孩子,去见见山吧。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日日胆战心惊。”
“不要,”
陆观道低垂脑袋,咬牙吐出二字,“我不。”
声音压得很沉。
确实难劝。
斐守岁沉思片刻,组织着话头,还未等他开口,那个长大的人儿一把抱起了他。
槐树叶簌簌地抖落,有清风不合时宜地吹来。
斐守岁没料到陆观道的举动,他还以为小孩一直惧怕着不敢动他身,于是骇了瞬。
刚要疑惑,陆观道就蹬脚往下跳。
瞪得虽用力,但抱着斐守岁的动作轻巧,像揽一只巴掌大的瓷器。
“你!”
水花溅起来,估摸着槐树的高,斐守岁深吸一口气。
果然。
魂灵落向水底。
老妖怪想要挣脱小孩的手,拍打几下,没有反应。
四周黑水,就连最近的人都看不清。
墨发晕开,与水牵引。
斐守岁虚眯眼,吐出几个气泡,传音:“你做什么!”
默然。
没有回应。
“陆澹!”
唤了姓名,传来的是一声轻笑。
笑什么?
老妖怪伸手在水中乱摸,摸到陆观道的脸颊,昏黑里是小孩一双深绿的眼眸。
真亮啊……
但还是要狠心:“这儿的荆棘丛被死人窟影响早有了感识,你不怕他们从深渊地下长出来缚住你的脚?”
没有回应。
“你可能不知晓,死人窟的幻境是我,而水是你的。天下幻术哪有杀死施术者的道理,陆观道,你要是清醒着就听我一劝,收了大水,走出死人窟,荒原的老者会指引你出幻境,这样你就……”
斐守岁渐渐没了传音的力气,甚至是神思都在沉迷。
他见到水面上有光亮斑驳,光穿梭厚水,揽括了陆观道看他的别样眼神。
这算得什么?
斐守岁秉着气,最后言:“你不必管我。”
却见陆观道听完了话,一点点将他揽入怀中。
水本该冰冷,也不知何时的一把火,叫着冷然成了暖流。
手掌拉着纤细的手腕,并非斐守岁想让自己如此瘦小,是他少时就未有吃饱过饭,他也实在想不到结实身躯的自己该是什么样的。
干脆就成了真实的从前,让陆观道摸到手腕上突出的骨节,起了怜悯之心。
“好瘦……”是陆观道的声音。
斐守岁不知其意,笑道:“活着呢。”
“……”
陆观道沉默。
两人靠得很近,墨发交缠,在些许光亮里头,如水中跳舞的灵。
斐守岁叹:“玩够了吗?”
“你……为何要变成孩子模样?”
老妖怪察觉小孩说话的不寻常,警惕道:“此地虽辽阔,但千万年来见不得一个活人,换做是你,有人误闯你该如何?想是躲起来窥视,试探来者。”
“试探的结果?”
“没有结果。”
陆观道不解:“是……是我不合格。”
“不,”
小小的手托住长大的人儿,“你不在范畴之中。”
陆观道垂眼,墨绿色眼瞳好似是长在水中的睡莲。
“那我身在何方?”
水波动。
“可否站在你的身旁?”
斐守岁看人的眼瞳微缩:“你不是小孩。”
“……我是。”
“一个小娃娃不会问这些。”
说着,斐守岁在水中脱开陆观道的手,后仰数步,被光亮照透。
他本就单薄身躯,又因那水,压得跟纸一样。
衣袖贴在脊背上,纤细了腰身。
斐守岁看到光外一双荒凉的眼睛,他知晓陆澹,那个小娃娃满眼的花朵风景,比他的笑都要丰富,此人又怎会是……
怎会是他。
吐尽最后的气,传音。
见一片光的园区里,小斐守岁毕恭毕敬地拱手,动作有力而不失节气。
好似他也该一身绯红,不输那状元探花郎。
“仙君大人,小妖原身乃此地槐树,修行一路来从未伤人害命,只杀有罪之徒。”
斐守岁缓缓睁眼,灰白眸子暗淡如夜,“仙君下凡历劫,定是上苍大道之苦心。万物有缘,却落得无分,仙君可否看在一月而来的照顾饶了小妖一命。小妖为报仙君恩惠,必斩妖除魔,无所不能。”
是官话,说得掷地有声。
藏在黑水里的陆观道,沉默许久。
大水溺不死幻术者,只能激流勇进,冲散长发。
陆观道不管身后四散的发,上前几步,半个身子露在光亮中。
“我若真是那个小娃娃,你……”
“不会。”
陆观道咽了咽,咽下了失落:“……这才是大人。”
“大人?”
“是了,”
陆观道笑着点头,“大人许是忘了,我不是什么仙君,也不曾受上苍大道。”
“那……”
陆观道想了会。
笑言:“大人说了,我是‘无用之材’。”
“何意?”斐守岁变出一根藤蔓,让自己稳在水流里。
藤蔓抽叶,与水同生。
陆观道边说边靠近斐守岁。
光柱罩着两人,一大一小。
斐守岁向后退,警惕道:“仙君大人,要说话不必动手。”
“你像只刺猬。”
“刺……”
陆观道直勾勾地盯着斐守岁:“大人要是厌烦我,我立马离开。”
“离开?仙君说笑了。”
“大人生在山林里,早知山高。大人又见多识广,海与山,大人不屑看。可我不知大人困在塔中,心愿了否?困在哪儿百年,大人脸上失了亮光,每每见到大人望着被封死的窗,长吁短叹……”
“你说什么胡话!”
斐守岁打断了陆观道之言,愤然。
“什么塔,什么窗,我从小生在死人窟,面见不过腌臜与荒原,何时有你说的东西!”
“大人……”陆观道伸手又止,“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斐守岁死死握住藤蔓,打算趁机逃走。
“那我走了,大人能可怜了‘小娃娃’,让他长大好吗。”
“长大?”
斐守岁哼一声,“哪家的娃娃似草籽,一浇水就拼了命地发芽。”
“那他就是呢。”
语尽。
陆观道不管斐守岁的抵触,游于老妖怪面前。
人儿是杂草,稀里糊涂地长高。
草高水疏,遮挡微光,陆观道一把握住斐守岁的手腕。
斐守岁一点点见他弯下腰,额头相抵。
第92章 遗忘
算不上亲昵的动作,就连触碰都是小心翼翼。
如护手心脆弱的蝶,哪敢让他吹风又淋雨。
握住斐守岁的那只手掌没有很用力,在水流摇摆间慢慢松开。
水冲过手指间隙,又垂下。
斐守岁本以为是什么刀刃相向,或是血绽肉开。那藤蔓都蓄势待发了,眼下却只好僵在陆观道身后。
后退也不是,前进更没有道理。
老妖怪不敢推开一个身份不明的神仙,只好传音。
“仙君大人,这是作甚?”莫不是什么可怖的阵法,但他没有察觉异样。
被唤的高高个子缓缓抬眸,眼神是遮掩不住的欲望。
“我还以为大人会……不做什么。”
陆观道扭过头,昏黑还有交融的墨发为他抹去一片红晕脸庞,竟有些无地自容。
两人靠得很近,便是细数眼睫也不为过,但斐守岁拒陆观道以千里之外。
好似在叹气。
陆观道回首,笑道:“我送送大人。”
一瞬息,暖意在身周汇聚。
斐守岁感受到什么力量在托着他,往水面而去。
果不其然,变出妖身的瞳,见到的是层层暗流,像是一柱温泉,带着地底的春意裹挟着他。
老妖怪立马内心念诀让藤蔓退下,他可不想落什么把柄在他人手中。
“仙君这是记得小娃娃的心意。”
陆观道不语。
“小妖在此谢过仙君。”斐守岁不忘礼节,低眉躬身。
身子离水面愈来愈近。
便见乌云密布的天破开一个缺口,大水剧烈地翻滚起来,水下人儿正背手朝他笑。
总觉着这笑不安好心,斐守岁撇过身子不愿再看。
可叹,此幻境一出,小娃娃就不是小娃娃了。那姓陆名澹的活了这些年也是白活,又要成了他人之替身。索性谢义山与江千念都是聪明人,斐守岁不担忧解释此事,至于小陆观道……
本就是孽缘一场,散了也就散了。
暖流喷涌,斐守岁干脆坐在水柱上头,静候水面一场破幻。
心里头想起陆观道的举动。
老妖怪看过不少的话本故事,这般动作是何用意他有些明白不了。不是阵法,不是亲昵,那又能是什么。
身后藤蔓代替斐守岁的眼睛,看向黑水里头的陆观道。
陆观道还在望他。
相隔如此之远,人影都缩成了芝麻绿豆大小,陆观道却还在看。
斑驳之微光照在斐守岁肩上,他被那一双痴情眼看得如芒在背,心里头发毛,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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