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先说正事。”陆擎洲没在管他,看向了谢樽,“说说吧,你如今的想法。”
既然谢樽带着必兰真的脑袋回来了,其中的意味自然不必言明,几番功劳,陆擎洲也并不介意让谢樽荣耀加身。
况且当年在冀州时跟在他身边的亲信,死的死散的散,跟他来到长安的寥寥无几。手中只有赵磬和赵泽风能够委以重任,也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从前朕问过你们,你们都说想留在边关建功立业,想来如今是有不同了。”
“那陛下恐怕猜错了。”谢樽笑了笑,眸中的神色似乎与当年一般无二,“如今四方国境未平,自然还需有人肃清。”
虞朝幅员辽阔,多得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陆擎洲毕竟出身边地,有不少辖制的手段,因此这些年来边将不法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民生也有所转好。
不过这些其实只是帝王揽权的附带而已,而非目的。
或许陆擎洲从前确实也像谢淳王锦玉等人一样以天下为己任,只将权力视作工具而非目的,但从如今时过境迁,情况已然大有不同。
别说坐在皇位上的陆擎洲,就连其他人……年少的纯挚幻想要坚持下来何其艰难。
谢樽从不怀疑自己能初心不改,但他也从不怀疑他或许会在某一个意料之外的节点,让自己数十年的坚持一夕分崩离析,所以他会小心的权衡每一步,不能有丝毫懈怠。
“掌权安西需久驻,而陛下一直没有人选不是吗?”
“哦?”陆擎洲微微坐直,神色有了几分认真,“胃口倒是不小。”
“你可知若是去了安西,你要与谁争权夺利?若朕没记错,简铮于你有救命之恩吧?”
“安西大将军是为萧云楼,而非简铮。”谢樽说罢紧接着又道,“况且若当真恩义难全,我为王臣,当以义为先。”
话音刚落,谢樽边感受到身边赵泽风的目光如箭一般像自己刺来,带着几分质疑与不可置信,他权当不知,依旧将目光落在陆擎洲身上。
“哈哈哈哈哈!”与赵泽风持久的惊愕不同,陆擎洲笑得开怀,“这些年在外变了不少,不过倒是好事。”
“既然如此,朕自当遂你所愿。”
随着这句话落下,谢樽心中的大石终于缓缓落下。
当三人在中正殿中畅谈的时候,谢樽回来的消息也迅速在长安城中传了开来,一时间又生波澜。
而举目北望,穿过重重宫墙看向皇城的另一头,镜湖之上莲叶新发,环视四周,栖霞宫居然与先皇后在时一般无二。
程云锦一袭绣金红袍倚在亭中,即使闲暇,发髻上仍簪着华贵的牡丹绢花,她着手拈棋子,漫不经心地听完了桃夭的禀告,挥挥手便让人下去了。
她抬眼看向棋盘另一边的玄衣少年,眼中波光流转:“你那小伴读回来了,如何?可要去见见?”
“十年漫长,故人未必相识。”陆景渊与她对视,无声地催促着她落子。
“是吗?”程云锦轻笑一声,“你说是便是吧。”
“这是自你回京之后,你我第一次私下见面吧?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吧,不必与我打太极。”
程云锦眼神认真而执拗,简单地一眼便能看清:“从前我便说过,程家只有姐姐一位家主,我不过代理而已,偌大程家,永远只会站在姐姐身后,任她差遣。”
“而姐姐离世,这一切便要交到你手中。”
“为什么?”陆景渊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篓,芙蓉石质的棋子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陆景渊是真心实意的发问,他年幼时便已经疑惑过很多次,为什么程云锦会这般诚挚执着地帮助程云岚,帮助他。
程云锦似乎想给他们她认为最好的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地将他们推上高位,让他们手握重权。
这样的行径就连程云锦成为皇后,诞下公主都没有丝毫改变。
陆景渊的情绪少有波动,但他无法形容当他查出程云锦给自己下避子药,又差点手刃亲女时的震惊与费解。
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陆景渊怎么都想不明白。
“现在可不是讲故事的时候。”程云锦没有给他答案,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不必刨根问底,只需要知道结论。”
“你应该知道,从你回到这里开始,就注定争权,注定与陆擎洲拼得你死我活。”
“多谢姨母关心,不过此处春光正好,便不必说这些扫兴的话题了。”
程云锦眼神微暗,神色也不再那么随意放松:“我以为在外几年,你总能长大些。”
“姨母既然无心对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告辞。”陆景渊起身将残局抛下,转身准备离开。
他知晓如此无礼,但这样的来回自他长大后不知有过多少次,他如今不想动用程家,但程云锦却始终执拗,既然说不通,就没必要再无意义地拉扯下去了。
“你有仁人之心,为君之才,却无统御之能,如此如何对得起你母后……”
陆景渊脚步一顿,声音冷淡:“年幼时我曾羡姨母慧眼,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说罢,陆景渊没再多言,大步离开。
见他走得没有一丝犹豫,程云锦盯着长堤上离去的身影看了许久,她双眼微微眯起,而桃夭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身边。
“他仍不想与陆擎洲针锋相对,为什么……”程云锦碾着棋子,蹙眉喃喃道。
五年前是因为无欲无求,但如今他回来了,即为有所求,那为何还是如此?帝位近在咫尺,按理陆景渊不该对陆擎洲生出半点心慈手软的心思才对。
“这样不行,若他一直这样不温不火,迟早会死在陆擎洲手上。”
身处局中,若无法如烈焰般激烈的焚尽一切,终会引火焚身,不得善终,而她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问问桃叶,最近发生了什么。”
“回娘娘,自殿下离宫在外,桃叶便不再随侍左右,殿下身边的许多事情她已然一无所知。”
程云锦眉头紧皱:“那便送些新人,秦王府刚刚建成,这些事还要本宫教你吗?”
“是。”
另一边,陆景渊还未迈出栖梧宫便被拦住了去路,海棠树下,他低头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约莫五六岁的女孩,神色微动。
即使已经入春一两月,天气转暖,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仍然穿着一身短袄大氅,苍白的脸陷在雪白的兔毛领里,看上去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陆景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她,是叫昭明公主,还是……妹妹。
“秦王哥哥。”陆景昭仰着头,她率先开口,双眸明亮如星,“可以推着我去御花园走走吗?”
“好。”陆景渊应了,从宫人手中将陆景昭接过,推着她往御花园走去。
皇宫中有数不清的门槛,但自从陆景昭身体衰弱,十日中有七八日都需坐在轮椅上时,陆擎洲便下令将每一道门槛都架上了斜坡,方便这位坐着轮椅的公主四处行走。
“本来今日该去书院的,但我听说秦王哥哥进了宫,便推了那边。”陆景昭语速很慢,稚嫩的声音十分虚弱,但却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反正也只是在鸿鹄书院借读而已,那边多是庸才,老师不在时的消遣而已。”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陆景渊愣了一下,忽然觉得万分熟悉,随后他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耳畔响起了一道极为清亮的声音:
“应先生前几日不是回了老家暂时不来吗?书院里便给我们换了个老师。”
“殿下猜怎么着,赵泽风那家伙居然说新的先生是个庸人,上他的课连消遣都算不上,他口气当真不小,小小年纪便膨胀成了这个样子,以后还得了?”
“况且,就他那水平好意思看不起谁?到今天连千字文都还背不全,日日被先生罚抄……给自己逃学找借口罢了。”
是谢樽的话,似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得好像是赵泽风?那时谢樽在他身边已久,也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性格也外放了许多。
嗯……陆景昭是有几分傲气,但比起赵泽风还是差了不少。
陆景渊低头看了看陆景昭小小的发旋,不由失笑,即使陆景昭半天不说自己究竟何事找他,但面对着尚且年幼的她,陆景渊仍有几分耐心,也愿意多上几句闲聊。
他声音温和,顺着开口问道:“那你的老师是谁?”
第131章
“谢淳谢先生。”陆景昭声音里有几分骄傲, “不过他去年去了北境,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定国公博闻广识, 有他做你的老师甚好。”这事陆景渊自然知道,陆景昭由谢淳启蒙, 时至今日已近两年。
御花园离栖梧宫并不远,寥寥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经到了,陆景渊的目光在扫过一条穿过竹林的青石板路时停滞了一瞬。
若他记的没错, 那里原本是条卵石小道。
“就往这走吧。”陆景昭扬了扬下巴指向竹林, “你们去另一头候着。”
听到她的命令, 跟在后面的一群宫人顿时面面相觑,看着陆景渊的背影有些犹豫,但她们犹豫了半晌,最后却还是不敢忤逆, 应了“是”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踏入竹林没一会,陆景渊便听见陆景昭轻轻呼了口气, 声音轻快了几分:“终于打发走了。”
“秦王哥哥, 我有事想问,可以吗?”
“嗯。”陆景渊依旧推着她慢慢前进, 这片竹林不算小,走完这条路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听到了他的回应, 陆景昭紧紧抱着暖炉的手放松下来, 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秦王哥哥曾位居东宫,被当做储君培养,我从很多人口中听过哥哥的事迹, 而且……母后闲暇时也总是会提起哥哥。”陆景昭说得比刚才更慢,每说一句便要停顿片刻, 似乎一直在思考着到底该怎样表述,
“哥哥觉得,为君之道是什么?”
陆景渊愣了愣,他没想到陆景昭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父皇,父皇说这些对我还太早了,即使我缠着追问了许久,也仍然没有得到答案。”陆景昭接着说道。
“然后除夕的时候,潇哥哥突然做了太子,我有些等不及,当晚我去问他了。”说道这里,陆景昭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
“他根本没怎么思考,就告诉我要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我不知道这对不对,老师不在,我也不能去问别人,要是被父皇母后知道了潇哥哥跟我说这些,他可能会挨罚。”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陆景渊看着她,清晰地看见这副羸弱的身躯之下隐藏着多大的野心,“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因为陆景昭气虚体弱,即使陆景渊已经走得很慢很慢,待她将要说的话一一说完时,这条路还是已经过去了大半。
陆景渊停下了脚步,两人一坐一站,在这片竹林的沙沙声中迎来了一阵静默。
“我想成为父皇母后那样的人呀。”陆景昭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她没有一丝犹豫,极为自然地说,“皇兄皇姐或无心,或无才,在我看来都无缘皇位,那便由我来就好。”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陆景渊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陆景昭是陆擎洲和程云锦的孩子,自然与这两人多有相像,况且她自诞生起便受尽荣宠,据说还时常被陆擎洲带在身边教导,长成这般当为常理。
“那也不必如此着急。”陆景渊斟酌说道,“陛下所言颇有道理,你如今年岁尚小,不必着急。”
毕竟陆景昭如今才五岁而已,接触权术实在太早。
不过他当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开始接触的,源头似乎是……程云锦?
“但我没有时间,太医说我只能活到十六七岁。”陆景昭说这句话时没有一点不安和恐惧,声音平稳比起之前更甚,
“既然如此,我此生功业便要在这短短十余年间完成。”
“若我这一生当真只有十六年可活,此时便已近而立,容不得半分浪费了。”
陆景昭早就说服自己接受了这样被衰弱躯体拖累的命运,她将这当作自己早慧的代价。
入春之后,大片的竹林开始由浓绿转青,老叶垂落,而枝丫的尖端抽出了如针的新芽。
“好。”陆景渊哑声应了,又推着她缓缓向前走去,“为君者,当心正而身修,广闻而博知,知人而善任,此三者足矣。”
至于弄权均衡之道……知道太早并非好事,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那些东西只会乱其心性。
况且陆景昭有陆擎洲和程云锦保驾护航,他们的力量或许能够让她光明正大地走上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去理会那些暗处的阴私。
或许程云锦并不如何喜爱这个女儿,也并不希望她如此成长,但她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把心思动到她身上的。
“听起来不太难。”这些词句陆景昭并不能十分精确地理解,但却都曾从师长之口听过,并不陌生。
“嗯,一朝一夕自然简单,但你必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能有一丝懈怠。”陆景渊说着,视线之中已经可以看见竹林的尽头了。
“谢淳是位好老师,你随他求学,日复一日必有精进。”眼看着将要踏出竹林,陆景渊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开口道,
“你的母后……她待你如何?”这句话有些飘忽,连陆景渊自己都听出了其中并不平静的心绪波动。
但陆景昭年纪太小,对这些尚不敏锐,她只是有些骄傲,又有些失落地道:
“母后不太管我,也不太喜欢我跟在她身边,桃夭姑姑说母后太忙,要管许多事,我知道她如今仍旧管着程家,没多少闲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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