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合你心意?”柳清尘将茶水添满,又盖住了泥炉的风口淡声道。
“我倒是无所谓,早走便早些回来,晚走嘛……现在能多帮帮我。”谢樽轻笑一声,将窗户轻轻合上。
这几日气温骤降,倒出的茶水没一会就变得温凉。
谢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手一抖差点把杯子给砸了:“……”
“你又往里面加了什么?”
“一点驱寒的药而已。”说着柳清尘打开壶盖,向谢樽展示了一下里面七横八竖的药材。
谢樽默默放下了没喝完的茶。
“你最好把它给喝了。”柳清尘瞥了一眼几乎没动的茶杯,冷冷道,“你的身体状况不必我多说,要是再不注意,以后有你好受的。”
“我给你配了几副药,都放在婉婉那里了,她会煎好让人按时送来的。”
“……”他可以拒绝吗?
“你这些年怎么变得这般啰嗦。”
不过随着冬雪落下,他确实时常感到倦怠,就像之前在阿勒泰时那样,只是感受没那么猛烈而已。
谢樽敛眸,又拿起了那杯不能被称作茶的茶:“好。”
“明日或是后日,去城外采些雪水回来煮茶如何?”
来武威已经大半年了,他还没能好好休息上两天,此时风光正好,又有友人相陪,不如趁此消解消解这一身疲惫。
“可以。”柳清尘说着,将桌上的一碟蜜饯推向谢樽那边。
“我有一事问你。”
“嗯?”谢樽戳了一块喂到嘴里,蜜饯的甜香很快压过了那股怪异的药味。
“今年年关,你可要回京?”
闻言,谢樽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去:“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了?”
虽说年关回京述职,探亲访友算是惯例,但也不是必须,若是不想回去,只要递个陈情的折子上去,皇帝没什么要事的话也不会强迫。
若是不回去……但他好像没有什么不回去的理由。
想到这里谢樽愣了一下,惊觉自己居然会有“不回去了”这种想法。
或许是最近几个月在武威呆得太舒服了吧,这里简单干净,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他可以安安静静的只为一件事而努力。
这样的日子让他恍惚回到失去记忆的那几年里,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年他真是被叶安护得一身轻松。
谢樽回过神来,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会回去吧。”
他的声音有几分异样情绪,但柳清尘亦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并未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那你若是有空,回青崖谷看看吧。”
“好。”谢樽先是一口应下,随即才问,“为何?”
“师父年纪大了,虽说他总说无事,但我仍有些放心不下。”柳清尘蹙眉道,“况且你我时常在外奔波,若是有机会回去,便回去看看吧。”
不然……到了崔墨这个年纪,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是永别了,即使阴阳有数人人尽知,但真当那天逼近,他仍是心有惶惶。
“我离开前,他曾念过你和叶前辈两次,所以……”
“好,我答应你。”骤然听到叶安的事,谢樽控制不住地五指收紧,手中的茶杯“砰”的一生爆裂开来。
说来,崔墨和柳清尘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叶安离世的事。
“怎么了?”柳清尘被吓了一跳,回神看去才注意到了谢樽异样的神色。
“无事。”这事如今没什么提及的必要,徒增感伤而已。
谢樽迅速收敛情绪,随手找了个软垫靠着,没个正形地斜倚在了榻上,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动作了,在那些个小辈下属面前,他就算偷闲也不会放松到这种程度。
而昔日的友人早已离散,他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与赵泽风王锦玉等人嬉笑怒骂了。
还好那几年里认识了个柳清尘,不然除了陆景渊,他连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了。
虽然柳清尘嘴上向来不饶人,只把他当个大麻烦。
谢樽幽幽叹了口气,眸子好似日光下通透闪耀的露珠:“说来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武威侯吗?”
柳清尘静静看了他片刻,随后移开了目光没再追问,只顺着道:
“打听过了,哦,都不用打听,只要踏进长安城,处处都是你的奇闻逸事。”
谢樽哼笑一声,那些人惯会润色,也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他被传成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那我要听听你的版本再做判断。”
“好啊,正好今日得闲,便和你仔细说说吧,可惜你不擅文章,不然还能为我写本小传宣传宣传。”
“你可以自己写。”
谢樽哈哈一笑,将桌上的碎瓷片推拢到一边,拿了新杯示意柳清尘添茶,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将那些埋藏已久的故事道来。
他将自己的过去,化作一个简略而枯燥,被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故事。
它是那样的单薄无趣,没有丝毫修饰。每一个事件都平铺直叙,每一个人物都变成了没有色彩的符号,不论是自己,还是过客。
谢樽说着说着,发现那十几年的时光,其实简单的用一句话就能说完。
一个出身怪异,金玉其外的富家公子,在某天得了奇遇一飞冲天,却不知身已入局再难抽身,而身名好似朝露转瞬即逝。
“这只是上回而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谢樽将茶杯砰地一下扣在矮几上,颇有几分说书的气势。
“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吧?细枝末节的有空再说吧。”
“……”柳清尘简直不知道这叙述水平该从何评价,只好道,“你简直是说书这行的活阎王。”
但是,这样乏味的故事,却能以最快的方式将这段完整的人生展现在他眼前。
柳清尘不知该如何开口,比起他平淡无趣的人生,谢樽这二十几年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
在长安的传言之中,所有人都歆羡他少年得意,烈火烹油,将所有苦难视为为必经的磨砺,为荣耀的装饰,从来无人在意他在这条路上究竟有几分得失。
“所以,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为何,柳清尘竟从对方看来的目光里,看到了只属于孩童的,懵懂的希冀。
“是个蠢货。”柳清尘毫不留情道。
明明谢樽已经脱离这些破事了,明明他已经可以过上孑然一身的自在日子了。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给人徒增烦扰罢了。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樽咂了咂嘴,感觉舌头都没了知觉,柳清尘这补茶他真是无福消受,
“走,闲着也是闲着,陪我去检查检查那些小孩儿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嗯……再顺便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没事找事。”
虽然薛温阳傅苕等人能力不俗,但年纪却都不大,如此一来,总免不了有些人倚老卖老拿辈分压人。
“你还真把他们当小辈看?”柳清尘跟着起身,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狐裘递给了谢樽。
谢樽笑着接过披在身上:“论年纪,他们大多比我小,论职位,他们也不如我,当然要多多关照了。”
“拿着一份俸禄,操着十份闲心。”
“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食邑万户,俸禄还是不少的。”
虽说谢樽没多少回京的欲望,但等到陆擎洲宣他回京的诏书到达时,他还是生出了几分期待。
毕竟,长安仍有他所念之人。
而且这半年来,他与陆景渊连书信都没有通过几次,仅有的寥寥几次都是慎之又慎。赵泽风派来的眼线太多,这些眼线不止安插在他身边,连薛温阳等人附近都有潜伏。
虽然他有意无意地拔除了不少,但为了避免引起更多怀疑,他也不能将这些眼线尽数除去。
说来……依照赵泽风对他们的防备,即使他回去了,也未必能与陆景渊私下里见上一面。
算了,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他还有其他迫在眉睫的事要做。
“哎……”谢樽拿着诏书叹息一声,开始思考这次到底要带上谁一起作为副手。
桑鸿羽不行,那群新编的游荡者一刻也离不了人,不然恐怕会生了事端。
薛温阳不行,年末正是他最忙的时候。
傅苕还是不行,她是女儿身,若是他冒然带着人回去了,保不准会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
所以……谢樽转头看向了一旁炮制着草药的柳清尘。
“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
“不可能,有这顶着大雪天回京的功夫,我换条路走都能到玉门关了。”柳清尘头都没抬直接拒绝道。
“……”谢樽怏怏趴下,显然很是烦心。
柳清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有个徒弟吗?”
谢星辰并无官衔在身,但他作为谢樽唯一的弟子,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依照谢星辰的身份,其实此行带他是最合适的。
“那孩子执拗得很,只知道闷头读书习武,说去了会耽搁他的时间,我刚提他就拒绝了。”
谢星辰悟性不俗,但毕竟起步太晚,不论是才学还是武功,若想要赶上旁人,便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况且这半年来谢星辰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谢樽一飞冲天,身居高位,谢星辰作为他的弟子,自然有无数心思各异的目光向他投去,其中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虽然谢樽能遏制住那些不善的言论,却无法帮谢星辰赢得他人的尊重,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你这师父当得真没威严。”柳清尘摇头评价道,“你应该带他去的,若他将来要传你衣钵,你便该早为他做些打算。”
“有吗?啧,我是按照师父当年教我的方式教的。”
当年叶安便是如此,遇事总会与他商量,大多数时候也会以他的意见为先。
这半年下来,谢星辰面对他时不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两人之间的相处便越来越有他和叶安过去的影子了。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机会难得,是该带上他,好让他多认认人。”
他是该为谢星辰做些打算了。
“好!就这么决定了,带我那小徒弟去!”
事不宜迟,趁着雪霁云淡,谢樽立刻让人收拾好了车驾细软,到军营里抓着谢星辰就上了路。
不知为何,今年京畿的雪大得惊人,烈风裹挟着大雪将山川吞没,举目望去,雪涌如浪。
“又被堵在这了。”谢樽看着驿站被风吹得抖如筛糠,好像下一瞬就要炸裂开来的窗棂无奈道。
每次回京都要因为这样那样的破事在城外堵上两天,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运气。
不过这雪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帮他甩掉了不少尾巴。
这里离青崖谷很近,以他的速度只要半个时辰便能到达,或许他可以趁机回去一趟,正巧这雪挡住了别人,却挡不住他。
“好好呆在这儿,我三四个时辰就回来。”
闻言,谢星辰立刻停下了煮茶的手诧异望去,“可是这雪……”
他话音未落,谢樽就已经没了踪迹。
“……”
以谢星辰的武功自然是拦不住谢樽的,他默默把抬起一半的屁股又放回了凳子上,随手抽了本书继续啃了起来。
师父走了,这药茶也没必要继续煮了。
冬日昼短,谢星辰感觉手中的书还没翻上几页,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桌案上烛火渐暗,谢星辰刚将烛芯挑起还未剪下,门外便兀地传来“咚咚”两声扣门声。
“大人,酉时已过,可要用膳?”
外头风呼雪啸,小厮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谢星辰脸色微变,暂且没有应声。
官府的驿馆,往来者非富即贵,禁忌甚多,所以驿馆里的小厮没有传召是不会贸然打扰的。
所以……是看他们太久没有动静按捺不住了吗?
虽然谢星辰并不太了解缠绕在谢樽身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他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路上跟着他们的人,他也能察觉一二。
“嚷嚷什么。”谢星辰突然将门打开,惊得在外头站了半天的小厮一个激灵。
“我家大人受了风刚刚歇下,若是被吵醒了你担待得起吗?”谢星辰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吵醒了屋里的人。
“不敢!”那小厮只和谢星辰对视了一眼就被那掺着冰渣的眼神吓得移开了目光,低着头像只受惊了的小鼠般抖了两下,嗫喏道,
“只是,只是天色已晚,伙房里做了些吃的,不是,小的没有打搅的意思,小的……”
他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些什么,颠三倒四了半天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
“若是大人受了寒,伙房正巧里有些姜汤,可要小的呈上一些……”
“不必。”谢星辰不等他说完便冷声打断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里用不着你。”
第140章
谢星辰年幼时在乡里就出了名的不好惹, 后来被北境抓去当做细作培养,近年来又跟在谢樽身边耳濡目染,且不说别的, 好歹这一身气势已然修炼得不弱与旁人了。
那小厮被他这么一瞪,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红着眼转身就跑了,下楼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
“……”谢星辰毫不怜惜,冷冰冰地把门关上了。
对这些心怀不轨的人他可没有什么多余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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