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的日子听上去不短,过起来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眼长安庭霰落尽,冰雪将融。
谢樽坐在屋里,看着应无忧帮他夹带来的信件。
没想到当真如谢樽预料,自他进了长安,再也没能与陆景渊私下里见过一面,两人只能在各方宴席上疏远地寒暄上几句,随后再与旁人交谈着擦肩而过。
还好之前努力见了一面,不然他真是要憋屈死。
信件被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随即便被火焰烧尽,化作飞灰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两日,返回武威的车驾便已经准备妥当。
谢樽架不住谢淳的游说,最终还是把流波带上了,流波、侍女、再加上陆擎洲赏赐的东西和谢星辰要用的书册,谢樽回去的队伍比来时翻了一倍。
“这未免也太多了点。”谢樽听着流波汇报物品清单,脑袋嗡嗡直响。
“侯爷不必担忧,流波自会打理妥当。”流波笑着把清单卷起,掀起车帘请谢樽上车,“若侯爷还要与友人告别,可在城外长亭停驻。”
“不必了。”谢樽躬身上了马车,“该道的别昨日已然道尽,剩下的便等来年再说吧。”
“是。”
因为带的东西太多,这次谢樽回到武威的侯府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武威和先前没什么区别,有傅苕等人的打理,一切欣欣向荣。
听桑鸿羽说,四方军的先遣队如今已然扩充到三千余人,武威周围那些混血的游荡者有九成皆被收编,他们的家人也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些游荡者有着北境的血脉,大多勇武好战,在桑鸿羽的训练下,很快便像模像样了起来,他们对谢樽颇为感激,除了训练时竭尽全力,训练之外的垦荒耕田的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
因为武威附近的游荡者已经多被吸纳,傅苕又带着人往安西,或是北境走去。
除了这支先遣队,四方军的云雷、雁翎二营也即将建成,这两大营由谢樽总领,按理说训练的活也该落在谢樽肩上才对,只是他这回京述职与旁人来去匆匆的那种实在不同,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差点没把桑鸿羽给累死。
“侯爷回去一趟,红润了不少。”桑鸿羽跟个怨鬼似的吊着,目光扫过谢樽身后的流波和一群面容姣好的侍女,眼中的控诉都溢了出来。
“这两个月辛苦桑将军了。”谢樽有些心虚,但面上仍是一副自己在外亦是劳心劳力的模样,“好好休息几日吧。”
“接下来,一切由我接手。”
自回到武威之后,谢樽便再无一日懈怠,别说是躺在铺了貂裘绸缎的躺椅上了,一日下来他连坐下的时间都没多少。
一日十二个时辰,他至少有八个时辰都呆在营中,甚至不再回府,每日与诸军同吃同睡。
星辰未隐,明月尚悬之时,谢樽便如游魂一般地从床上幽幽坐了起来,而谢星辰已站在床榻旁等他了。
铜镜前,谢星辰轻轻帮谢樽梳理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他看着谢樽脑袋一点一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掌心发汗,生怕对方突然栽倒,然后头发被他一不小心扯掉一块,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师父可以再睡一个时辰的,每日的晨训由我和桑将军足够。”
谢樽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善用兵者,必先修诸己,后求诸人,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
“我不仅要到,还要比他们到得更早,练得更多。”
“可是师父的身体……”柳清尘知道如今谢樽身边常由他和沉玉照顾,因此临行前特别交代过他们要多多注意。
“无妨,我心中有数。”谢樽说道,“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平日里这个时候沉玉才来的。”平日里都是沉玉来服侍他起床,只是这两天沉玉被他派到傅苕那边了,才会换成谢星辰。
而沉玉来叫他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还会再赖上一炷香的时间,只是今日一醒过来就看到谢星辰等在一边,他不好意思再睡了而已。
“平日里我便会早上半个时辰起身习武,只是今日起了便直接过来了。”
“……”谢樽沉默了一会没多说什么,谢星辰年纪不大,在还熬得住的时候便随他吧,只要不太过度就好。
看谢星辰仍旧皱着眉头,谢樽出言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便沐休了,我会好好休息的。”
一月四休,年节加休,他还是非常人道的,要是逮着那些小子一年到头得薅也只会适得其反,不过休息也不是什么都不干了,该有的基础训练还是不能断的。
“是。”
很快谢樽便收拾地干干净净,一身青袍挺拔风流,完全看不出刚才冲瞌睡的模样。
校场之上火炬将尽,长夜渐隐,随后一声号角响彻四方,山峦之外,一轮红日随之缓缓升起。
第143章
说实话, 这已有三万人规模的四方军要想正式训练起来,就算谢樽是铜浇铁筑的铁人,一个人也是练不过来的。
因此除了直属谢樽的鹰扬卫和先遣队之外, 其余士兵都划分给了其他将领训练,谢樽只作巡视而已。
鹰扬卫中都是桑鸿羽擢选出来的精锐, 而其中谢樽最熟悉的当属傅青。
没错,虽然傅青尚且年少,平日里又总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但他确实是傅家这一代里武学天赋最高的一个, 在谢樽来到武威之前便已小有声名。
若是没有谢樽横插一脚, 将来武威的地方军统帅,必然非傅青莫属,不过如今这些都已是空谈。
练兵的日子比读书还要枯燥乏味,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动太多脑子, 但这一点对谢樽显然不适用,整个武威, 谁的脑子都可以不动, 只有他不行。
陆景渊常说他忧思过重,但是身在其位, 谢樽一刻也不敢休息。
日升月沉,四季流转, 百日如一。
之后的三年里, 谢樽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他日复一日地伫立于城墙之上,遥望红日起起落落, 又仰卧于高丘之侧,览星河流淌不息, 关外的烈风越过山川被他拢于袖中,又不知吹向了何方。
沉玉踏上老旧的城墙,看见那道身影一如既往地倚靠在墙边眺望远方,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
三年过去,他看着谢樽彻底褪去最后一丝青涩,如同一坛美酒在岁月蕴养之下,终于化作了最为醇美的模样。
自一年前开始,他便再也看不清谢樽情绪与想法了,对方好像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套上了无数层格外真实的假面,将一切窥视的目光隔绝在外。
沉玉垂下眸子不再细想,上前唤道:“侯爷,长安的来信。”
砖墙锐利的边缘又被风沙磨顿了几分,谢樽拂落粘在袖边的黄土,接过了沉玉递来的信。
“他们终于开始怀疑我了。”谢樽轻笑一声,将信笺折起塞了回去。
三年来他威望日盛,整个武威上下唯他马首是瞻,到了今天,陆擎洲终于发现,武威的壮大不止节制了安西,也威胁了长安。
这样的壮大也足以引来帝王的猜忌,陆擎洲很快便会试探他的忠心,然后开始意图分割武威的权利。
而且……赵泽风那边好像查到了什么有关他和陆景渊的事。
也就是说,他背叛陆擎洲和赵家的事,距离彻底暴露已经不远了。
“用不了两个月,调令便会到来,正巧,回去看看陛下耗费巨资修建起的玉京行宫,究竟是怎样的瑶台仙境。”
那玉京行宫于武定四年天下大涝时停止过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便再次动工,如今四年过去,这个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行宫终于建成。
说起来,去年这座行宫进入最后阶段的时候,陆擎洲还下令消减了各方军费供养行宫,就连玄焰军都被狠狠削了一笔,别说是其他地方。
那段时间,赵磬跪在中正殿外闹得腥风血雨,最后却也还是没能让陆擎洲回心转意。
糟糕的远不止于此。
陆擎洲和赵磬生了嫌隙,无数宵小鼠辈就如同蚊蝇看见了腐烂的果实一样一拥而上,他们眼红赵磬的权势,而在他们眼中,这是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赵磬被人弹劾把持朝政,拥兵自重,连带着赵泽风也受了牵连,一时间长安风声鹤唳。
虽然这场闹剧最后被陆擎洲一力压下,赵磬和赵泽风手中的权柄也并未少了一丝一毫,但很多人仍然从中嗅到了变数,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至少,陆擎洲自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在朝堂之上调侃过赵泽风一句半句了,身边也多了几个巧舌如簧的近臣。
曾经牢不可破的君臣之谊,似乎正在土崩瓦解。
想起这些,谢樽眼底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他转头看向沉玉,对上了对方担忧的双眸。
“不必担心,就算回去了也不会怎么样,他们应当只会安排些别的什么事把我支走,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毕竟以他如今的威望,要是无缘无故被朝廷卸职,武威恐起哗变,陆擎洲如今还防备着安西和陆景渊,这种时候绝对不会让武威动荡。
真是进退维谷的局面啊,陆擎洲不能放任他继续壮大,却也不能直接将他除去。
信件被递到了沉玉手中,他熟练的点了火折子将信焚尽。
“告诉傅苕,可以开始了。”
与此同时,武威城北,云雷营里一片喧闹。
此时正是午时,众人刚刚用过午饭,本该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休憩的时候,却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地直往一个方向挤去。
“听说今日傅小将军来了?”
“是啊,正在靶场呢,快走快走,小将军有神射之名,若能见识到也算三生有幸!”
“真的?比起侯爷何如?”
“我也没见过侯爷射箭,不知道啊。”
“你管那么多干啥,走快点,待会没地瞧了。”
云雷营靶场之上,人声鼎沸,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靶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傅青骑在马上,六七石的长弓在他手中温顺得与寻常弓箭无异。
下一刻,他搭弓挽弦,一支羽箭离弦而出,力逾千钧般贯入靶中,只留下一节白羽裸露在外。
“此为白矢!”
说罢,傅青再次挽弓,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瞬间又有一箭疾驰而出,随后有三箭紧随而去,箭尖闪过银光,飞驰于天际好似连珠。
“参连!”
“井仪!”
所有的羽箭无一例外,皆将场中的靶子尽数贯穿,自傅青第一箭离弦,周围的喝彩声便再未停下过。
“显摆,半点不知收敛……”傅苕在场下啧了一声,眼中却尽是骄傲,三年下来,她这个弟弟终于算是人模人样了。
“姐姐!”傅青射完了一筒箭便笑着傅苕奔来,然后在对方面前猛地拉住缰绳,在飞扬的尘土中翻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姐姐,我厉害吗?”傅青气息有几分不稳,看着傅苕的眼神尽是期待。
“厉害,非常厉害。”傅苕抹去脸上粘上的黄土,挂上哄弟弟专用的笑容,笑着摸了摸傅青的脑袋。
“嘿嘿嘿,我也觉……”
傅青话还没说完,便被周围汹涌而来的的奉承声打断了。
“小将军果然神力!”
“太厉害了吧,小将军留下来教教我吧……”
“哎呀,也没有很厉害,今日我得空,倒是可以留下几个时辰。”傅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应和了两句。
“要是能入小将军麾下该有多好,要我说,这武威本就该是小将军的天下才是。”
听见这句话,傅青动作一顿。
他垂眼与傅苕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下一刻傅青便移开了目光,他余光看向出声的那人,抿了抿唇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模样,眼中也泄出了几分不忿。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没有作出回应,而是跟随着请教他射箭的那人再次走进了靶场。
而在她身后的傅苕则是抱臂记下了那人的容貌,随后转身离去。
傅府的楼阁之中,傅苕摒退下人推开房门,果然看见了在她屋中等候已久的沉玉。
“多有冒犯。”这毕竟是女子的闺房,沉玉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自从进来他便手脚不知往哪放了。
“无妨。”傅苕跟他是老熟人了,也不在意这些,她坐下给沉玉倒了杯茶,沉声道,
“侯爷料事如神,他们果然盯上了傅家。”
“如此甚好。”沉玉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按计划行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威都要尽数托付给傅家了,万望二位不要辜负侯爷所托,让诸位四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尽可放心,傅家定不负侯爷所托。”
自那日之后,傅苕和傅青又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次试探,直到两个月过去,秋季的最后一天到来,终于有人扣响了傅府的大门。
来使开门见山,直言要傅家姐弟篡夺谢樽在武威统御的一切,然后越过谢樽为皇帝效忠。
“你要我背叛侯爷?”傅苕坐在上首垂眸看他,眼中的防备和怀疑清晰可见。
“并非是我,而是陛下,况且这也并非背叛,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二位本就为陛下效忠不是吗?”来使笑着纠正道。
“况且傅家经营百年,却突然被谢家的小子夺走了一切,难道就没有丝毫不满吗?”
傅苕闻言嗤笑一声:“难道这不是陛下的旨意吗?难道这武威侯还是谢樽自封的不成?”
这话说得来使一噎,他瞥向一旁一直皱眉不言,看上去早已动摇的的傅青,心下又安定了不少。
至少这傅家公子瞧着是有这份心的,而且这傅小姐也并未回绝不是?最多就是有些怨气罢了,这也实属正常。
“当年陛下受人蒙蔽,未曾想到这谢樽如此狼子野心,而今时不同往日。”
“傅家治下的武威过往百年从未出过岔子,如今陛下希望你们能重掌武威,若是二位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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