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淳耐心地听着谢樽叙述,没有开口打断。
他时常觉得这个弟弟像谢家人,但却又并不是那么完全相像。
不同于寻常谢家子弟专攻文政,谢樽虽然也文才不俗,但却并不醉心于此,反而更偏爱武人那一套。
前些年就开始混迹工部,没过多久又不知为何突然跟着赵泽风学起了武艺。
原本清早去个书院都非得赖到最后一刻,绝不早起一点的人,却在那之后可以每日卯时不到便起身跑去齐王府,着实令他有些惊叹。
一开始他刚得知这事时,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觉得谢樽应当是一时意气,小孩子的玩闹罢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匆匆三年过去,谢樽竟是真的每日早起跟着赵泽风练起武来,机巧一途也并未懈怠,如今也算得上有模有样。
到了今天,他也开始盘算着为谢樽好好寻位师父了去。
只是谢家人脉不在于此,他也实在是不太认识什么武将,或许之后可以考虑去结识一番?
“哥?”谢樽伸手在谢淳眼前晃了晃。
谢淳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嗯?怎么了?”
“你根本没在听。”看着他有些飘忽的眼神,谢樽笃定道。
“乱说,听着呢。”谢淳摸了摸鼻子,然后将谢樽手中的图纸接过来理好放回了桌上,“好了好了,再过半个时辰我差人来叫你,做好准备。”
第65章
高阳山西出长安十余里, 风景奇秀。
多年前陆景凌好不容易才向皇帝将这山讨了来,然后亲自操刀设计,在此地建了一座别庄, 取名清音。
其名取自“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一句。
山林之中草木繁盛, 马车行至山下,宾客便只能下车徒步行进。
刚下了马车,谢樽便立即感受到了周围飘来的视线。
他脸上挂着淡笑, 与谢淳一起迎上了上前来的寒暄者, 如今这些事对他而言也已然是手到擒来。
近些年谢淳才名越发响亮, 又有着国公世子的名头,每次集会上都备受瞩目,而谢樽始终跟在他身边,也渐渐走入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又送离了两波人, 兄弟二人才终于踏上了那条通往山上的青石阶。
人声渐远,山道两侧瀑垂青壁, 水雾翻涌。
待到这带着苔藓与山石气息的水雾盈满衣袍, 在身上留下片片湿痕时,谢樽才算觉得舒服了些。
这类打着谈诗论道旗号, 有形而无魂的的集会,实在是让他心下不喜。
大多往来者再掩饰得再好看, 标榜得再好听, 也不过是一心想要求得青眼,一步登天而已。
所谓雅客论道,求道而轻名, 也不过如此。
但谢樽真正厌恶不喜的,却并非是这种淡泊之下的追名逐利。
他站在山石上, 垂眼看向不远处谷间溪旁正交谈着什么的几人,在看到布衣者谄媚的笑容,与递去诗文中夹带着的锦盒时,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世人多以为这些集会能让蒙尘的明珠生辉,却不知这里与那些卖官鬻爵的暗场唯一的不同,便是披上了一层鲜亮的外皮而已。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如谢淳所言,这里蝇营狗苟之辈甚多,但亦会有蒙尘的明珠。
收回视线后,谢樽下了山石,跟上了已经走远的谢淳,他走着走着,又莫名有些想笑。
说来这些年,他还真是日渐清高起来了,想来这一点王锦玉应当是功不可没。
谢樽记得,在他们四人关系日渐亲密后的某一天里,他曾经问过王锦玉为何会对他多有不喜。
当时,他得到了一个令他有些惊讶的答案。
因为王锦玉认为他身为谢家子弟,却去做了太子陪侍,只知攀龙附凤,气短而志穷。
其实王锦玉说的虽然不中听,却也没什么错,那时的他就是如此。
心不正,身不修,纵然堪堪爬出了泥潭,却也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什么抱负志向,通通与他无关。
出神间,谢樽忽然听到了前方谢淳的呼喊声,猛然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行至半山,曲径深邃,溪流渐急,顺着山石飞跃而下。
谢樽趴在山间小亭的栏杆上,向下看着被流水裹挟的杏花瓣,那花瓣在溪水中沉沉浮浮,不知流向何方。
自从坐进了这座小亭,谢淳便半天没有动静,谢樽偏头看去,察觉到谢淳有话要说。
从一月前开始,谢樽便时常有这种感觉了,只是谢淳数次欲言又止,起了个头又转开话题,谢樽也未曾追问过。
不知过了多久,谢淳似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一般,缓缓开口:“樽儿,你说我此番接下这御史中尉之职,如何?”
谢淳声音很轻,瞬间就被山风卷走。
闻言,谢樽转过身,坐回了谢淳身边,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此间的奇秀景色之上。
一月前,一道圣旨送进了定国公府,命谢淳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
年仅十七任御史中丞,看似少年得意。
但在这个被世家大族掌控的朝堂之上,坐进虚置已久的御史台并非是什么好事。
皇帝向来看重谢淳,怎么可能给他这么个处处受制的虚位?如此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打算正式对这些盘踞的世家大族动手了。
从前兴起的科举,提拔寒门庶族不过是一个温和的开始而已。
如今皇帝与世家的冲突越发尖锐,朝堂上的风平浪静不知何时便会被打破,变化只在朝夕,而在这种形势下,谢淳作为谢家未来的主人,似乎已经投入皇帝麾下。
谢樽并不能断言是站在世家那边与皇权为敌风险大,还是站在皇权那边与世家为敌风险大,也不能判断两条道路所通往的结局。
但在他看来,世家发展至今,已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成为了一艘不知何时便会崩毁的巨船,而与之相对的,皇权与其新凝聚的力量却正在如日初升。
见谢樽一直没有说话,谢淳转头看向他,静静看着他这个在谢家唯一的弟弟。
过去让谢樽孤苦一人在谢家挣扎,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有愧。
谢樽出生时他也尚且年幼,等到长大一些后,他一直忙于自身,对这个弟弟也只是偶有问起,并未如何在意过。
待他日渐长大,谢樽也一身落魄地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忽然真正领会到了在他想要终身践行的理想之外的责任,他是长兄,也是谢家未来的家主。
他需为谢家计之长远,而在他看来,与已然腐朽可见崩裂结局的诸多世家为伍,或许并非良策。
谢淳眼神渐渐放空,目光好像穿过秦岭连绵的山川,不知落到了哪里。
其实维持现状是更为稳妥的做法,继续着世家之间这样盘根错节,平稳坚固的关系,纵然腐朽,也可以堪堪活过百年。
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也许有些自不量力,但他也有古往今来天下士人的雄心壮志,所谓的“为天地立心,为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沸腾在他的心间。
他也曾怀念百年之前,天下士庶共坐,治世论政,大道将行的盛景。
他无法选择沉默,与腐朽者一同等待死亡。
这些事在他心中反复太久,似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逐渐勒入血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樽尚且年幼,这些事本不该是他需要知道、需要操心的,如今他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天下的风起云涌尚且与他无关。
想到这里,谢淳收拢了自己四散的心神,站起了身:
“走吧,时候不早了。”
“嗯。”谢樽轻轻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站在台阶上等着自己的谢淳,他摩挲着袖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既已接下圣旨,想来兄长与陛下也算君臣同心。如今无生之不辰,顾影独存之苦,当属幸事。”
“兄长既已正志明心,便不必踌躇。”
此行道阻且长,想必谢淳早已心知肚明,他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为其徒增烦忧。
况且他也并不认为谢淳所选择的道路有何不妥,既然如此,直言便好。
等到了谢樽的回应,谢淳愣了一瞬,神情放松下来,然后上前笑着捏了捏谢樽的脸。
“樽儿长大了。”谢淳轻声感叹着,牵起了谢樽的手。
待到下了小亭,只需在转过几道弯便能到达清溪,清溪水顺着河床激荡而下,泉水的拍打山石的声音却被人声掩盖。
到了这里,正式的交游便算开始,谢樽也已经没什么必要陪在谢淳身边了,于是便和往常一样在这个阶段独自一人溜了出去。
来过高阳山许多次,谢樽对这里并不陌生,即使穿梭林间,不循着修好的小道长阶行进也不会迷失。
一路避开人群,行至山顶又穿过一片低矮的林木,便可看到狭窄的小道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涛澜二字,再往前去,视野便豁然开朗。
这是高阳山的西峰,从这里向下俯瞰,可览群山绵延,草木如涛。
怀王对亭子有所偏爱,这涛澜峰巅,又静静立着一座精巧的小亭。这座涛澜亭景致开阔,又鲜有人至,除了风大一些没什么不好,谢樽平日里最喜欢来这呆着。
但这一次这里有了别的访客。
谢樽刚一踏上石阶便看见了一个身着蓝衫的男子站在亭中,手中厚厚的一沓书稿正被一页一页地往下抛去。
山风卷乱,那书页翻飞,乘着风向远方。
看来又是个失意人。
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句,虽然有些想换个地方,但还是起了些兴趣,想看看这人手中拿的是些什么东西,毕竟能拿着那么厚一沓书稿参加集会的,还当真不多见。
直到走近,谢樽才发现他这人身蓝衫洗的发白,边角僵硬的翘起,在山风中木板一般的起落。
谢樽的到来将沈庆庭吓的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中剩下的书稿一齐抖落下去。
等他抱稳滑落的书稿转过身来时,见道谢樽一身华贵,立刻狼狈的用袖子擦了擦脸,扯着嘴角僵硬地问道:“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在下对这书稿有些兴趣,可否借予一观?”谢樽看着他蜡黄的脸色轻声问道。
涛澜亭中,谢樽一页页仔细地看着手中的文稿,这文稿名为蜀中志,现下已经不见了大半,想必都已经不知道挂在高阳山上的哪个枝头了。
其实刚一见这沓文稿又是地方志,他便已经失去了大半兴趣。
如今文坛地方志正流行,大多歌颂虞朝盛景,赞千里江山物华天宝,言之无物,令人读来顿觉“繁采寡情,味之必厌”一句所言非虚。
若是究起原因,则是在于两年前皇帝下旨,命翰林院筹备重修大虞国志。
而这国志多少需从地方志当中取材,若能在其中留下几行文字,也算得上名留青史。因此众多文人墨客忽地齐齐提笔,数不清的地方志自五湖四海飞入长安,翰林院都快要堆不下了。
按理说沈庆庭这文章不应当无人问津才对,但很可惜,沈庆庭出身太差,在长安只会无立锥之地。
谢樽看着文章的同时,还在听沈庆庭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故事并无什么新意,简单老套。
这种边远村镇出身的穷苦读书人怀才不遇、蹉跎半生的故事,天下不知凡几。
但看着手中这沓文辞晓畅的书稿,听闻此志已然耗费十二余年时,又觉得沈庆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至少这蜀中志并非为应和所作。
书中盛赞之词不多,写尽了蜀中的山川物产,风俗人情,少有功利,在谢樽看来算是佳作。
若如沈庆庭所说,他之前已经在清溪边转了几圈了,但看这纸张上的痕迹,想来没被几个人翻看过。
当今文坛本就厚古薄今,重名轻实,加上沈庆庭这般落魄的身世,无人赏读也是自然。
出身低微,怀才不遇……
谢樽把文稿整理好递了回去,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你可曾去过定国公府?”
“未曾。”沈庆庭苦笑一声,拜谒高门需投名帖,他从前尝试过几家小有门庭的人家,但都石沉大海,至于定国公府……他想都不敢想。
到后来,他便只敢来参加这些不设限制的集会了。
“我与定国公世子谢淳有交,若你愿意,我可将此书稿收下亲手交予他赏看,如何?”
“当真?!”沈庆庭眼中一片希冀,他如今也算得上是穷途末路了,去年他入长安时尚是盛夏,而今长安已是春风满怀,他耗不下去了。
所谓暗室逢灯,即使面前的仅仅是个小童,他也愿意一搏。
“当真。”
在听着沈庆庭激动地解释着书稿内容时,谢樽忽然闻见自山下卷来的风中萦绕着一丝极淡的酒香。
酒香清冽沁人心脾,但在这四下开阔的高阳山巅却显得分外怪异。
但当谢樽怀疑周围还有别人,打算定神嗅闻时,那缕酒香却如电逝一般再也找不到踪迹,就好像刚才的感知只是错觉一般。
第66章
等谢樽回到清溪畔时, 众人已然列坐,有酒杯沿着溪岸晃晃悠悠地飘荡着。
谢淳显然已经习惯了谢樽这种时不时溜走的作风,此刻见他猫着腰窜了回来也只是瞥了他一眼, 没有多管。
当谢樽笑了笑正准备说上点什么时,溪中的酒杯就已经晃晃悠悠地停在了谢淳面前。
还未等谢淳将酒杯拿起, 便有人先一步开了口。
“世子殿下怀霜临云,文质芳润清壮,不知今日可能得见?”
“谬赞……”
酒杯时机来来得颇巧, 见谢淳的注意力被移开, 谢樽呼了口气, 觉着对方一时半会是管不了自己了,便往后坐了坐,拿起茶筅在后头百无聊赖地点起了茶。
随着杯中雪沫点点浮起,不远处的琴台上也传来了袅袅琴音。
谢樽手上的动作不停, 眼神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来客。
席上其实少有什么声名显赫之辈,多是些世家出身、还未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的年轻公子。
毕竟以怀王的脸面权势, 这等集会也不会有什么德高望重的前辈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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