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身上仍有倦态,谢樽的身姿也依旧挺拔如松。
他站在高台之上, 动作起落之间仍然带着与西出长安时的优雅从容,但通身气质却已经变得沉稳而锋利。
看着下方与自己朝夕相处半余年的少年们, 谢樽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会尽全力保全他们的性命,但北出燕山纵横,必然会有所伤亡。
虽然谢樽并未声张, 但他单骑入营, 砍下必兰真一只手臂的事迹还是迅速在檀州上下流传了开来。
此时少年站在谢樽面前, 皆眼神晶亮地等待着命令。
“幸与诸君同袍,此战同去,千仞易陟,天阻可越, 青山埋骨,不问归处!”
这一次谢樽没再刻意隐匿行踪, 他带领队伍直接从古北关离开。
队伍长驱直入, 银枪扫过之处,血染青苍。
转眼三天过去, 自草原而来的零星战报偶有呈上江明旭的桌案。
谢樽等人的行踪,连风部都无法精确捕捉, 他们在草原之上游走纵横, 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青草连天的丘陵山坡之上,谢樽伏在草中, 看着远处如黑云一般缓缓移动。
青金银旗依旧飞舞,好似蝶翼。
他手下按图, 用碳笔将必兰真得行军路线再次补全。
看着这支逐渐聚集在一处、纠结成团的军队,谢樽眉头紧皱。
北境的军队和虞朝不同,因为人口稀缺,这里的军制辅战合一,平日里押运粮草,修整战备的辅兵们只要到达了前线,同样可以作为战兵上阵杀敌。
因此北境军队纵然人数较少,战斗力却是强的可怕。
而此时因为他们连日以来的骚扰截杀,必兰真已经将分散外派的小支军队都一一召回,汇聚一处了。
如今大军聚集,他们不到百人而已,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若是冒然入阵,必然有去无回。
谢樽看着正在行军的必兰真,渐渐皱起了眉头。
方圆百里他们都已然摸了个清楚,基本可以确定周围已经没有流散的北境军队了,既然如此,必兰真的大军应当都已然聚集于此才对。
但是必兰真手下有一支被虞朝称为“疯狗”的野狼骑,人逾五千,是十六部最强悍的战斗力,也是必兰真如今称霸十六部的依仗。
但此时……
“骑兵数量不对。”谢樽看着下方,语气笃定。
此时跟随在必兰真身侧的骑兵,明显远远低于五千这个数量。
由于战马难以隐藏的缘故,骑兵数量很好估计,如今这里满打满算也不过千骑而已,那剩下的四千去哪了?
谢樽垂眸看着舆图,目光缓缓移到了居庸关上,他猛然抬头,看向了桑鸿羽:
“之前风部来报,北境兵分四路,东西各二,那西线的另一路如今在哪?”
“前几日有报,西线两路已然汇合,如今应当都在这里了。”桑鸿羽皱着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人数明显不对。”谢樽拿出碳笔,在舆图上画了几条细线,“居庸关可有消息?”
“一切正常。”
赵泽风见气氛不对,出言安慰了几句:“居庸关是崔叔叔镇守,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算那边遭遇敌袭,按照居庸关一线的天险和兵力,也能够撑上半个多月了。”
崔展当年凭一己之力,带领两千守军驱敌,直取敌军将领人头立下大功,重振了已然江河日下的崔家。
数年来崔展镇守居庸关,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嗯。”谢樽勉强放下心收起舆图,垂眸望向那片再次开拔的大军,心中的阴霾却仍然萦绕不散。
与此同时,一封染血的急件匆匆呈上了江明旭的桌案。
他放下刚刚看罢,写着陆擎洲和赵磬被十六部牵制在东线,无法返回的信件,揉了揉眉心将这封新信打开,脸色瞬间大变。
信纸飘落,上面的十一个血字触目惊心——崔展叛国自尽,居庸关失守。
太原,齐王府
重华殿中,赵鸣珂坐在中央,无措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完全不知道目光该往哪放,她脑中嗡嗡作响,身边的将领急切的声音在她耳中不甚清晰。
她只知道如今太原受到敌袭,敌军距离太原城门不过百里。
“大小姐,王爷和将军如今远在榆关,还请尽快随末将南下避难!太原城保不住了!”
“唆使小姐弃城,你究竟是何居心!”
“还请大小姐启用王印,南下求援,守卫太原城……”
“请大小姐尽快作出决定,太原城已然存亡一线了。”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赵鸣珂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眼眶微微泛红,脑中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就在赵鸣珂眼泪就要滚落的瞬间,一位身着轻甲,眉目凌厉的女子推开殿门,一声厉喝将重华镇得落针可闻。
“够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赵鸣珂看到她,瞬间站起来扑进了她的怀里,啜泣着喊道:“娘亲……”
“好了,别哭,娘亲在。”江柏烟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抬头时眼神凌厉,如刀锋一般扫向殿内的各个将领,
出了事来逼迫挟令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平日里她竟不知,这太原城里不安分的人居然有那么多。
“夫人……”有人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虚,目光飘忽不定。
“诸位有这闲情,不如先去点兵呈报,在这里站着,是指望小姐给你们请出三万天兵吗?”江柏烟丝毫不留情面,斥责罢了也懒得再多说一句。
她看向了跟随在身边,与她长得极其相像的女子。
那是赵泽风的母亲江柏安,当年她们姐妹二人一起嫁给了赵家的两位公子,多年来形影不离。
“柏安,将他们请出去。”
“是。”江柏安此时也不复平日里那副大大咧咧的随意模样,听了姐姐的话立刻冷着脸把人都赶了出去。
待到这群人尽数离开后,殿内就只剩下了江柏烟和赵鸣珂两人,赵鸣珂仍然埋在母亲怀里,不住的抽噎着。
江柏烟蹲下身,轻轻擦去了赵鸣珂眼角的泪水柔声道:
“鸣珂,坚强些,父兄不在身边,你总是要学会长大的。”江柏烟说着,将赵鸣珂抱起,走到了沙盘面前,
“来,娘亲教你。”
“一城守将,当死战到底,万不可弃城而逃,置百姓而不顾。”
江柏烟看着沙盘,眼中忧色难掩。
她来前便已然用赵磬留给她的将印向南部诸郡求援,但对方是否出兵,又几日能到,都尚是未知数。
太原如今只能依靠自己多年来积累下的战备,封城死守。
橙红的夕阳之下,赵鸣珂缓缓走上城楼,她垂眼看了一眼城墙下的江柏烟,收到对方鼓励地眼神后,她攥紧衣裙,深吸一口气。
她是镇北大将军的长女,绝对不能在此胆怯。
“太原千年关城,边地重镇,乃是中原最后一道防线,如今战况危急,还请诸位……”赵鸣珂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已经要跳出胸膛。
“还请诸位助鸣珂一臂之力,共守关城,誓同进退!”
“誓同进退!”
霎时满城喧哗,声波如浪,赵鸣珂站在高处向北望去,那里远山重重,被云雾遮蔽。
她熟悉的叔伯、兄长,都在那里战斗……母亲说得对,战事起落,非一人可控,她或许也可以做些什么,尽微末之力。
这边太原一片喧嚣,远北的浑善达克沙地也并不平静。
浑善达克沙地西缘,两支队伍正分立两侧,气氛剑拔弩张。
“本将军依稀记得三个月前,二十部刚跟我朝签了十年借地协议,如今浑善达克西缘可是归本将军管。”简铮抱臂靠着自己的战马,看着面前这一群全副武装二十部军队,笑得凉薄锋利。
“你们大张旗鼓地走本将军的道,有问过本将军的意见吗?”
“简铮你不要胡搅蛮缠!浑善达克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南朝的地盘了?!我等不过想要过路行商而已,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为首的那个北境将军憋红了脸,指着简铮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被堵在这两天了,说破了嘴皮子简铮就是不肯放行,说什么浑善达克戒严,商路封闭,让他们通通从哪来回哪去。
要不是乌兰图雅殿下交代过他们不要与南朝正面冲突,只能小心混入十六部助其一臂之力,他又何必这样憋屈,早就把简铮的脑袋砍下来祭旗了。
“你不知道?”简铮一脸惊讶地直起身,“你们乞颜部的那位大祭司可是求着我们,好不容易才用这块人嫌狗厌的破地换了十万担粮食呢,你现在倒说不知道?”
“你说什么?”那人闻言立刻怒发冲冠,他脑中轰地一声巨响,感觉自己受到了同族的背叛。
北境二十部王庭由四大部族联合执政,乞颜部怎么敢这样私自做主的?这和卖国有何区别?
他们孛儿只斤为了北境扩张呕心沥血,连公主殿下都亲临前线了,乞颜部的那群蛀虫倒是在那摇尾乞怜,和南朝暗通款曲!
他冷笑一声,语气愤怒而不屑:“乞颜部的那群混球算个什么东西,再不让开,别怪老子对女人动手!”
“哈?终于不演了?你不会以为说自己东进行商,本将军就信了吧?”简铮嗤笑一声,眼神渐渐暗了下去。
这群人把她当傻子,遮了獠牙露了尾巴,明里暗里地对她施压,以行商为由想骗她放行,迂回几天,她也算是腻味了。
“既然各位非要硬闯,那就来比划比划吧!”
简铮说罢,眼神一变,霎时陌刀在手,她横刀指向这些意图东进侵略燕山的骑兵,高声喊道:
“安西陌刀军,冲锋!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简便铮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率先冲入敌阵,转眼两刀斩下,瞬间鬓发染血。
萧云楼和简铮在陌刀军身上呕心沥血投入数年,陌刀军建成后,战斗力极为恐怖,这些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散乱军队,在他们手下没走过三轮。
转眼鲜血汇成血洼,杀气冲天。
简铮甩落刀上的鲜血,接过萧云停递过来的帕子,胡乱的将脸上的血迹擦去。
“那小太子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简铮将陌刀刀柄猛地插入草地,将帕子揉吧揉吧塞进了袖中。
看着简铮把那血帕子塞进袖子的动作,萧云停一阵头皮发麻,他抑制住自己想把那帕子掏回来的动作,僵硬道:
“太子殿下来信,请我等带兵东进,援助谢樽,稳固西部防线。”
“啧。”简铮有些烦闷,虽然王位易主带来的震荡实属正常,但这十六部莫名其妙地撕毁合约,莫名其妙地跟条疯狗似的追着虞朝撕咬,还是让她心烦得很。
这满地血气,看着就烦。
“那完颜若还真是铁了心要把燕山打下来啊,他居然有这等魄力?以前我怎么没发现那个怂包……”
看着萧云停看来的斥责眼神,简铮立刻站直了,笑着举手投降:
“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换个地方修整一日,待我修书送给大将军,我们就赶去居庸关,这样行了吧?”
萧云停整好队后,简铮又在原地静立片刻,她深深看着远处起伏的青草地,随后将陌刀拔起,转身离开。
虞朝绵长的边境线上,所有人都各司其职,紧锣密鼓地加强防务,等待着十六部军队到来。
转眼又是三天过去,各路大军已然列阵压境,如血的残阳之下,燕山南北,硝烟四起。
太原、榆关、古北关,松亭关同时号角声起,战鼓震天。
第97章
攻城略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必兰真也好像并不着急,即使动作不断,但也没有显得步步紧逼。
刚抵过对方一场进攻, 谢樽靠在城墙边,仰着头望天微微喘气, 鼻息间尽是硝烟气息。
身边有人捡拾着落在地上的流矢,将它们收集起来等待再用。
连日征战,谢樽都觉得自己血液已经被冷铁和硝烟侵蚀, 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他将脸上的黑灰抹开, 脑中就好像被铁锥钉穿一般,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翻涌不停。
即使如今古北关情况尚好,所有人的心头却仍有巨石压下,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为稳军心, 太原被围的事情江明旭只告知了寥寥几人。
比起谢樽焦灼的状态,江明旭的情况明显要糟糕得多。
江明旭每日都无法入眠, 整日整夜地在城墙上来回逡巡, 憔悴到几乎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他所有家人都留在太原,实在做不到定神留在古北关。
但他不能动摇, 更不能离开。
从大军压境开始,所有人便都是这样, 沉默凶狠得吓人, 内里压抑着狂风暴雨。
谢樽微微偏头,看向身边神色阴霾冰冷,将牙咬得死紧的赵泽风。
昨日赵泽风去找了江明旭, 请命返回太原,但被打了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 最终轻叹一声:
“我会尽力想办法,你……”
谢樽想说别担心,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安慰而已。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就连他自己想到赵鸣珂等人,心头都会忍不住地阵阵抽动。
他已经传信给陆景渊了,希望他能尽快从内地调兵,救援太原。
况且冀州这等情况,想来如今朝廷之上也已经开始动作起来了吧。
只是他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每快一丁点,就能少死几个人。
赵泽风听见他的话,神色更加难看了,他双目赤红,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痕,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指甲死死抠入掌心。
“王爷有四个儿子,你应该都见过,他们有多恨我和鸣珂,你也应该知道……”
“如今他们都在太原,而鸣珂孤身一人,平时也就罢了,但如今……”赵泽风声音沙哑,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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