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与白冉用陌生的眼神扫过他而视若无睹之时,小沈是怎样的心情呢?
闻澜不知道,也不敢再去猜测。
只有沈悠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沈悠……沈悠他立在神庙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没有抬头。
他佝偻着背,好似没有注意到众人复杂的视线,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他干瘦到几乎有些畸形的手。
这只手中的那柄枪还是原本的模样,是组里统一配发的。
这枪枪身流畅而凌厉,手柄处有一点微小的变形,那是他原本系着挂件的地方。只是手柄虽略有变形,却完全不影响枪支原本的性能,更不影响他扣下扳机、例无虚发。
方才特质子弹射出的剎那,那呼啸而过的冷光中依稀可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枪没有变,只是人变了。
沈悠都快忘了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久到他的配枪里真的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久到他不再去使用这柄枪。
所以他把挂件拆了下来,放到了箱子中,那个他时不时会翻开看的地方。
三十年中,看着自己受这里异化的力量影响,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他甚至不敢把挂件直接放在身上,生怕遇到认识的人而难以解释。
三十年间,又不断有人陷入这里,接受虚假的提示,做着虚假的任务。他艰难提醒、艰难相帮,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到欺骗,在最终的那刻到来之时无力挣扎,最后被永远困在了此地。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保留着原本的记忆,可是那记忆也似乎在逐渐变得模糊。
他忘记了解一行的消失,忘记了自己的腿伤为什么始终好不了,他忘记了他原有的一些技能,因为那些力量使用起来越来越困难,好像已渐渐不再属于他;他也忘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因为他实在很忙,他总是尝试各种办法、尽可能去提示那些茫然间被拉入此地之人,他既要阻止他们触碰禁忌被石像影响、在此地新生的规则下成为解脱村人的替身,又要警示他们不要将注意力放在石像上,更不能相信这里的伪神。
只有直接战败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那个力量,他们才会有胜算。
只是,这些事情实做起来在太难了。
从来玩家们都是按着游戏提示进行的探索,谁能想到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扭曲?
他或许也渐渐被这里同化、沦为了近似副本之物的存在,他的行为受到的限制越来越大。
当他清楚的知晓了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他却已经无法正常地、直接地将这个真相告知陷入此地的其他人。
不断有人来此,又不断有人消失,他不断地去提示、去相帮,但没有人会相信这村中一个形似怪物的瘸子。
渐渐的,他被当做怪物,被敌视、被攻击,于是他只能更隐蔽地去做那些事。
他并非毫无私心的圣人,被误解、被伤害之时,他也同样会心生怨愤。只是有些事情他终究做不到视若无睹。
他不甘心,更无法接受。他不信这里只有唯一的结局。
或许也是正因此他才能始终保留着自我的意识。
只要还有事情做,只要胸中那一口热气还不散,那漫长的、孤身一人走过的时间,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熬。
只是,在每一次的失败之后,看着越来越像怪物的自己,他还是会难以克制地生出一些力不从心之感。这个时候他便会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会失去所有属于原本自己的东西,真正沦为一个怪物,那么在他把最后一点回忆忘干净之前,就拿这柄陪伴他许久的配枪中的这最后一枚子弹给自己划上一个句号吧。
但紧接着他又会忍不住想,至少此刻的他还是清醒的,所以他还能再坚持一下。
纵然他一人已是无能为力,可说不定下一波前来的人能够看穿这一场骗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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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悠抬起头,透过打着缕、几乎遮住整张脸的头发,望见了眼前那张年轻的面孔。
闻澜衬衣上满是脏兮兮的血迹,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发黑。那些血有的是怪物的,有的是陆景声的,也有他自己的。他脸上还算干净,头发却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自己胡乱揉过。
他总是这样随性极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初闻澜在一群融合怪间从那个道貌岸然的医者手上夺走他仰仗的时间性,他们呼喊着庆贺胜利,这分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当此刻见到闻澜,见到他这个模样,沈悠突然觉得那段记忆又近在咫尺,仿佛昨日两人才并肩作战过。
怎么就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呢。
当时,他无知无觉以为就要被传送回现世,于是天真地对闻澜说,回去了一定要去他店里喝两杯,现在想来这FLAG立得也太显眼了,也难怪搞成现在这幅样子。
真是丢人。
闻澜来到沈悠身前,眼睛一瞬不瞬望着他,声音缓慢而艰涩,却是朝着另一人:“我把时间特性给你。”
江唯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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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沈悠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闻澜。
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江唯行注视着两人动作,此刻脸上露出疑惑:“怎么,难道你不想回去?还是说你不信我说的?”
闻澜看着沈悠:“先回去,其他的事情回去再说。”
沈悠说了半个音节,已是忍不住咳了两声。他应该是太久太久没说话了,声音粗粝得仿佛被砂轮磨过:“不可以……给他。”
闻澜:“为什么?”
沈悠缓慢道:“他、要把游戏重启,不可以给他……”
江唯行颇为诧异地“哦”了一声:“你从哪里听说的?”
沈悠当然没有回答他。
江唯行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是陆景声?真奇怪。不过,说起来这确实是我的愿望,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只是到现在我才发现,真正要做起来还有点困难。毕竟……”他话未尽,深深看了闻澜一眼,然后仿佛是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几乎笑出了眼泪。
闻澜看他像在看疯子:“你笑什么?”
江唯行缓缓收住了大笑,但脸上的笑意还是十分明显:“其实你旁边这位朋友不必这么杞人忧天,且不说我那想法还差点条件才行实现,即便你们不给我这个时间性,我也是另有办法的。对了,虽说这副本已经无主线了,但任务要求还是在的哦,好像距离结束还有十分钟左右吧,你们抓紧考虑,不然你们就全部会被算作任务失败,会被抹杀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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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啊!”躲在屋外的孙航宇急切冲进来,冲到闻澜面前,“快给他啊,听不懂他的话吗,你们难道都想死吗?”
宋凉嫌弃地瞥了眼孙航宇而后转向闻澜,语气却有些不确定:“他都说了,我们给不给他对他没影响,影响的只会是我们。要不就给他吧。”
邱邢虽然被江唯行的“抹杀”二字吓得心惊肉跳,但或许是除了孙航宇之外、其余人都看起来十分淡定,连带着他也觉得好似事情还不到绝境。
即便如今真已是山穷水尽了那又如何,进到这个村子之后,若是没有他人相救,他也早已沦为村民的死替了啊,他能活到现在已经很幸运了。
邱邢迟疑道:“我虽然听不大懂,可是,如果这个东西对他无关紧要,他费这么多力气劝我们做什么?”邱邢小心翼翼看了眼江唯行,又迅速收回视线看向闻澜方向。这人既没有办法依靠自己来找出这个时间性,又不敢硬碰硬直接抢,只能用这种方式,拿他们作为人质去逼迫闻澜把东西给他,他说的话能全信吗?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楚亭悠道。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找别的解法,更没有去试错的机会。
这时,沈悠开了口:“给我,我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久不发语而说话磕磕绊绊、言词间带着奇怪的停顿。他的说话需要听者仔细辨识才能听明白,但此刻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给你做什么?”闻澜的话语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若是沈悠能有办法,他又为何让自己被困至今?
不仅是闻澜,其他人也对他的说法充满怀疑,孙航宇甚至咆哮着冲他喊:“真的假的,你别浪费时间瞎说啊!”
“我能让你们回去。”沈悠缓慢道,“时间性给我,我也能做到。”
闻澜注视着他,而沈悠慢慢挺起身,抬起头,一双早已不复清澈的眼睛从乱蓬蓬的头发后露出,与闻澜平视。
他的面孔脏兮兮布满沟壑、不复年轻,干瘦的躯体也已是充满了疲倦,只是眼中的视线却很坚定,仿佛这副老去的躯体之后的灵魂深处依旧有什么东西如山峦般挺立。
沈悠说长句子的时候语速很慢,仿佛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来控制发声:“我在这里被折腾了这么多年,活得久了,知道的自然会更多一些。你们看,一直以来我还能保留自己的意识、没有被抹杀,是因为我的存在已经融入了这里,一定意义上被这个世界接纳了。”
“所以,时间性给我,我也能让你们离开这里。”
“居然是直接被副本认可而得到了一定的权柄?那是认可了你什么身份?”江唯行若有所思,凝视着沈悠方向,他终于恍然大悟,“是这样啊,真有意思。”
他话音未落,立在沈悠面前的孙航宇突然气息一变,掌心闪过一道银光。
光柱穿胸而过,沈悠立时委顿于地。
第73章 桃源涌泉(二十六)
“!”邱邢爆出一句粗口,上前一拳揍开孙航宇。孙航宇结结实实受了一拳,却既不逃跑也不还手,仿佛丝毫没感到疼痛。
邱邢怒意高涨要再给他一拳,却见他眼中银色未散。
这人被控住了。
闻澜单腿跪倒在地、勉强扶住倒地的沈悠,另一只手掩在他被洞穿的胸膛上,五指微微发颤。
银色时钟圆盘的虚影从他五指间飞旋而出,蕴含着玄妙时间之力停落在沈悠胸前洞口。
时间之力从闻澜身上源源不断涌出,钟面簌簌散落荧光,如同虚空中有蝴蝶振翅而洒落麟粉。
然而,越是发力,闻澜的眉头却越发皱紧。
“怎么了?不行吗?我来。”白冉看他脸色不对,冲上去掏出一瓶金色药剂要治沈悠伤口,然而她还未动手,在看到伤口之后她的眼睛蓦然睁大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你们看清楚了吗?那是什么东西?”
江唯行的话语中,那个前后贯穿的拳头大的伤口周围一圈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出来、彼此相连,洞口越来越小,然后迅速消失,而那裸露的肌肉上也覆盖了一层皮肤。
伤口转眼间消失了。
然而,近处的白冉却清楚地看到,那些血肉快速新生长出的时候,有着一种极其奇怪甚至是可怕的形态——洞穿的伤口周围一圈突然裂开了一个个小口子,依稀像是嘴巴的模样。那些嘴巴彼此相连十分细小,一张张却都长满利齿,动作一致地凶残开合仿佛咬噬着什么。再细看,它们竟是在吞噬闻澜释放的时间之力,依靠这个力量完成了自身增殖。它们吞噬的时间能量越多,数量也越来越多,数不清的嘴巴挤挤挨挨撞在一起,就这样塞满了破损的胸膛!
“时间特性果然非同一般,可以用它来改变时间流速,只要伤口不致命,就可以使其快速愈合。当然,它也只是加快时间流速,并不是真的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能。所以有的东西它便无法掩盖了,毕竟,哪有人被洞穿了心脏还能活下去的呀,人又不是怪物。”江唯行的言语若有所指,令目睹了一切的白冉陷入沉默。
他自顾说了下去,好像忘记了他自己才是在这个力量下诞生的第一个怪物:“闻澜,在先前的时间节点,中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么,陆景声的融合试验毕竟还是成功的,即便他人已经不在了,他所埋下的种子却依旧会破土发芽,为他带来新的融合怪。”
“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既没有变成死替也没有被抹杀,甚至还敢说他得到了副本世界的认可。原来他就是个融合怪呀。”
“成为了融合怪,阴差阳错算是帮这个畸形的副本补完出了一个小怪的身份,也难怪可以拥有这里一定的权限。”
“闻澜,你们不如好好想想,与其把时间性给到这个吞噬了你们朋友的怪物,让这个怪物拥有更强的权柄在这里横行无忌,让未来进到此地之人都受他摆布,或许还是交给我会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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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着眼睛的沈悠胸口长出血肉、恢复了平整,他突然一阵剧烈抽吸,好似窒息到极致后狠抽一口气进了胸腔之中。
然后他猛烈咳嗽起来,剧烈地几乎要把内脏吐出来。
沈悠吐出些许黑色的血块,用力平复着咳嗽,一把推开闻澜看也不看他,任自己摔倒在地,又撑着地面上缓慢站起来。
在众人震惊又似乎带着些许恐慌的视线中,他背过身朝向了江唯行。
“是啊,正常人任务失败,怎么可能不被抹杀掉呢?我当然是个怪物了。”他偏过一点身子避开闻澜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又朝着江唯行走前了两步。他胸口的衣服破了一个洞,又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看起来分明可笑无比,可在场没有一个人脸上能有笑意。
“可惜,你若不横插一手,那时间性已经是我的了。”
“闻澜,你不必信江唯行的挑拨,虽然我……确实不能再算是你们的同类,不过,我自问并没有什么杀戮的欲望。而且,你看我这个样子,又哪里伤得了什么人?”
“时间性给我,让我在此拥有更多自保之力,我送你们回去。”
江唯行没有再辩驳,他只对闻澜道:“三分钟,注意了。”
除了沈悠之外,其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闻澜身上。
闻澜身上早就脏兮兮的衬衣方才又沾满了沈悠身上的血,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
他的面孔上没有表情,他伸出两指,虚虚搭到左眼前方。
感受到他的意愿,落在他左眼上的时间性突突跳动起来。
而时间性的突然活跃也使得这个空间失去了稳定,神庙里的景象开始晃动。
闻澜保持着并指搭在眼前的姿势,走到沈悠身旁,并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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