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蒙骗三个魔物,他自己也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从来不会轻视敌人,所以才想了个替身的办法。若不是他对创造性的领悟近来又上一层,也无法具现出一个假人,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躯壳。
不过假人还是需要他自身意识的操控,所以期间与维恩的你来我往也是他在空间缝隙中延伸真实意识所进行,而假人所受到的所有伤害,也是真实落在他精神之上的。啧,还真有点疼。
闻澜自然不会去说这些,他砸吧着嘴问辛:“权柄呢?在你身上吗?”
辛感受着糖果之上快速消融然后流入他身体之中的奇异力量,并不好奇闻澜是哪里得来的这东西。闻澜身上即便有秘密,那也是他的自由。
“嗯。”辛回他,然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蓦地刺入自己左边胸口。一用力,水波纹荡漾开,他从胸口掏出一团璀璨又流露着异样深邃的光芒。
闻澜看着他干脆利落的动作,总觉得哪里瘆得慌,他抽了抽嘴角:“你就搁这儿?”
辛点了点头。
“是封印着的?”
辛再次点了点头。
闻澜在糖果的作用下缓过劲,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他想了想,抬头目光对上辛:“阿辛,后面估摸着还有点麻烦的事情,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辛:“是要处理掉这些魔物吗?这个不难。”虽然的确有点麻烦。
闻澜摇了摇头:“不是这个。阿辛,我想问你信我吗?哎不是,这话怎么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像要进行什么大忽悠似的。
辛看着他,认真道:“我信。”
言语说出口并不难,上下唇一开一合,轻飘飘得并不能显露多少心意,就好像人类口中那些谎言。
只是辛想,他的话语不是谎言,他相信闻澜,没有掺一点虚假。
不止是信任,或许还多了什么其他东西,那是不知何时起便深深烙在他记忆中的、即便失去了记忆也不会淡化的东西。
几日同行,辛越发笃定,他从前一定认识闻澜。
说不出缘由,一切分明不合理,他的记忆告诉自己他们才认识不过几日,可他却对闻澜身上的一切都感到十分熟悉。
他的言辞谈吐、玩笑嬉闹,他的操作表情乃至一些细微神态,辛都觉得熟悉无比,仿佛自己曾经仔仔细细将这一切印在眼中细细描摹。
若非长久相伴同行,若非亲近无间,他如何对他促狭打趣时嘴角的那点弧度都感到如此熟悉?
他们以前一定见过。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辛定定看着闻澜,一双黑色的眸子中收敛着所有情绪:“我永远信你,闻澜。”
闻澜的声音卡在了嘴边,在那双黑色双眸的注视下,他忽然有种被烫到的感觉。
他几乎是躲闪地移开了视线,不去响应这样堪称炽烈的情感。
真是奇怪啊,他们才在这里认识了几天,这个时候的辛……已经有这样充满人性的表情了吗?
闻澜稳了稳自己的声音,缓缓道:“这个权柄,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该避之不及才是。但是阿辛,我需要你吸收它,来获得可以支配这个世界的力量……”
辛:“好,需要我怎么做?”
闻澜几乎从他语气中听到一丝欣然与迫不及待,他顿了顿,许诺:“你放心,我……我一定会竭力避免它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辛:“好。”
闻澜抬头看着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伸出手,握在辛拢着权柄的那只手上。
他握着他的手,将它举起按在对方胸口上,然后右手一抬唤出匕首,银色利刃对准那团璀璨光芒刺了下去。
.
深渊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尖啸!
某种力量冲天而起,而后呼啸成风,穿越屏障与界限,奔腾着疾冲而来。
又蓦然化作一团虚影,撞进了辛胸口的那团光芒之中。
轰!
磅礴的能量袭来,无声的碰撞轰然炸开!
电光火石的瞬间,所有人视野都一片空白。
辛身上的气息忽然一滞,而后他银色的发丝不受控地漂浮起来。
万千画面同一时刻撞进了他脑海之中。
蓝色的深海,亘古不化的坚冰,设定中终结一切的怪物沉眠在死生轮回之海,迎来了他的开局。
滚烫的鲜血滴落在他的冰晶棺椁之上,怪物被某种饥饿唤醒,睁眼的那一刻,一个有着明澈眼眸的年轻人类撞进他的视线之中。
澎湃散开的精神力在冰蓝的世界中划开一片绚烂金色,为宿命中的相逢拉开序幕。
他们一起在冰川之上烤火,凑在一起分享粗陋的食物。
触碰到人类肌肤的那刻,死物感受到了温度,于是生出了心跳。
他将匕首赠与他,于是时空中他永远有了他的定位。
一路上他看着他逐渐成长,身边有了越来越多的陪伴,也背负了越来越多人的期望。
他为他感到喜悦,也对这样沉重的负累感到不公。
一个本不该有心的怪物,渐渐生出人类的复杂感情。
有什么东西逐步在脱离设定。
他越来越渴求人类的温度,却自知身份之异,只敢以友人身份相伴。
一个个副本,于他而言既是同行的欣喜,又是对他欺瞒的惩罚,然而他仿佛中了病毒一般,明知没有结果,依旧深陷其中,无法抽身。
于是最终他们来到了深渊之地,一起走向终结。
在曾经那个结局来临之际,友人与他在半空之上俯瞰被火海吞噬的人间,他从友人眼中看到了……压抑地极深的一丝痛苦。
然后友人转过头,神情自然地问他,想不想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他当然想。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要被这样束缚,为什么他没有自由,为什么他和他不能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他想去他的世界,看他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看他在那个世界存在的所有痕迹。
所以他在对方的目光中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在友人的要求中闭上眼,却感知到友人拿出了匕首。
那时他想,友人如此聪慧,定然早已知晓了他的身份。
事已至此,本就只有自己死去,友人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那些真实的朋友身边。
更何况是他欺瞒在先。
能度过之前那些时光,他已经再幸运不过了。
他心甘情愿、几乎带着虔诚,等着那一道银光为他带来终结。
可他没想到,友人拿出匕首,却并不是为杀他。
以匕首上空间性的力量为媒介,引动创造之力。他熟悉的具象化之力自友人身上向他涌去,他感受到磅礴力量的冲击,让束缚在身上的名为命运之线生出松动。
那升起的飓风中,友人眼中的金色光泽耀眼如旭日之光。
他依旧笑得明朗,干净而毫无阴霾,带着玩世不恭的天真,却又在他的视线中流露出一丝歉意。
他陡然生出无与伦比的恐惧,伸手要拉他,却被一股更强大而不容违逆的力量拉向了未知之处。
时空变化,虚实交错。
困住他生生世世的命运纺线猝然断裂。
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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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沉沉的、长长久久的黑暗之后,辛感觉到了一丝温柔的光。
离散的意识骤然收拢,他醒了过来。
辛睁开眼,急切地拥住了面前之人。
第113章 RE(二十一)
周遭一切嘈杂骤然褪去,远处的爆炸轰鸣声、近处的山风呼啸声、地下的熔岩涌动声,各种声音全部消失,世界一瞬间如同默片,安静得仿佛连时间都被定格了。
辛此刻无暇顾及自己是否举止失态,也无法去猜测闻澜是否会觉得他唐突,有一瞬间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那些撞进脑海中的记忆太鲜明,犹如一场急剧而猛烈风暴,摧枯拉朽将构筑在他周身的框架冲得四分五裂……
那些伴随着记忆中画面纷至沓来的情感是如此庞杂且浓烈,有喜乐也有酸涩,有期待有失落,有片刻的庆幸,亦有长久的怅惘……万般情绪杂糅,在黑暗中缓缓发酵成五彩斑斓的一团光,终于将他心中空空荡荡太久的那一处填补完整。
清风拂过天幕,流云倏尔散去。
高悬中天的明月破开遮蔽物,将皎皎月华漫照而下,于是漫长的黑夜便有了光亮。
怪物触碰到了月光,从此生出了妄念。
他紧紧抱住身前之人,眼底几乎划过一丝凶狠。
他心想,既已失而复得,他不可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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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闻澜错愕,随后他感觉到一丝呼吸不畅。
权柄的获取并没有问题,但辛身上情绪变化过于明显,闻澜下意识去猜想造成这种变化的缘由:“怎么了?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否则不至于突然情绪这么大转变吧?
许久,闻澜才听到辛的回应:“嗯……”那声音低低的有些发闷,仿佛有圈圈波纹从触碰到的地方扩散进闻澜胸腔。
“……你骗了我。”辛道。
闻澜看不见此刻辛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语调沉闷、好似有些委屈。
这指控毫无理由,可闻澜没来由一阵心虚,同时也是一头雾水:“不会吧?是什么时候?”
辛没有立时回答闻澜,拥紧的姿势未松开。
在闻澜看不见的角度,他的面色堪称冰冷,嘴唇抿成薄薄一片,一双漆黑的瞳孔中有暗色浮浮沉沉,最终在某种抑制下尽收入眼底凝成一点墨色:“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闻澜心道什么玩意儿我为什么要杀你?却听辛压抑着某种语气,在他耳边几乎是咬牙质问:“分明杀了我才是最有效的通关方式,你为什么不那么做?还舍命把我带出去?”
闻澜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回事。
看来这权柄还伴随记忆读文件功能呀,但是这读档似乎也没读全乎啊……
保持着略有些不舒服的姿势,他并没有挣开那个拥抱,说出口的话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这不是因为那会儿年轻气盛,不想顺应被人设定好的那条路走嘛,凭什么我就得按他人的意愿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呢?我可不干。”他说得任性潇洒,理由听起来也确实符合他性子,内里却是避重就轻,“况且我早就计算好了,那两件特性的能量应该够让你离开副本、去往现世栖身,可不是非抱着什么牺牲自我的打算的,那翻车真就是个意外……那什么,你这勒得有点紧,我有点喘不上气,要不咱放开了说话?”怎么他越说还越来劲了?
辛沉默几秒,然后松开了手。
也只是松开了手,人却没有退开一点的打算。
闻澜撇了撇嘴,稍微往后仰去一点,冰凉的发丝擦着他耳际滑开。他眨眨眼,视线中是一张近在咫尺的、毫无瑕疵的面孔。
辛这样级别的存在,诞生时便有别于其他虚假之物,有着强大的思维能力和学习能力,他可以不断从周围吸收信息来修正自己的行为,让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却没有七情不知悲喜,始终无法理解人类那些因为情感而做出的超乎逻辑的行为。
而现在,这张本不该有太多表情的面孔上却流露出了太多复杂的神情。
闻澜心中叹了口气。
“阿辛,我很高兴你能想起以前的事情,这样真的很好。不过你应该还是缺失一部分的记忆,那是关于你在现世生活的一段时光……所以如果你觉得记忆衔接不连贯,不用担心,那是因为你记忆中还存在一点空缺。”
“好。”辛短促道。
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记忆中的空缺,因为他并不认为那段空缺的记忆会改变这一刻他的心意。
即使产生了什么影响,也只会让这份情绪变得更加深刻强烈,而不会让它消减一点。
只要关于闻澜的记忆还在,那部分的情感还在,那么对于他来说这就是完整的,有空缺也是无伤大雅的。
心中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翻腾,于是他迫切地想问一个答案:“若能离开这里,我是否可以……”
“晚点说这个。”闻澜打断他,认真道,“……我们人类很迷信的,有些话不能乱说。”
还不到最后,有些话说出口就是种危险,生出的牵绊也会成为软肋。
辛被他言语中的严肃所慑,立刻住了口。
如果在以前,他定然会觉得闻澜的这种回避是因为他要拒绝。自己会难过,会遗憾,却也会应着他的心意接受这个结果,不会再提起此事。
只是这一刻,他却生出了迟疑。
他从来知道人性之复杂,人类的行为举止不是简单的逻辑运算便能得出的结果。曾经他的一些举动也令闻澜露出过无可奈何的表情,但当时他并没有不合逻辑——那便只能是不合人性了。
闻澜打断他这一举动,以前他能立刻得出判断,在此刻他却迟疑了。也不知是这些记忆的影响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他好像隐约触碰到了什么边界。某种超越理性的感觉更甚于算法,蓦然从他心头升起,让他得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结论。
如果闻澜对他当真毫不在意,为何宁愿自己陷入危险也要把他带出了副本?
他明知自己身份、明知道自己不一样,为何又在他的人类朋友面前屡屡帮自己遮掩,努力让他的朋友真心实意接受自己?
他带他看这个世界,同他讲现世的点滴,这当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吗?
辛当然知道这些只是他自己的直觉,连理由都只是自己的推测,甚至怎么看都像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而得出的自我欺骗。然而他心底偏偏有个微弱的声音,站在这个从理智上看来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之上,低低地、坚定地响动着。
好。他想,那便等到出去了再问个清楚明白,也能让他死心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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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澜不知道辛的心绪变化,他聆听风中的声音,感知着深渊之畔的情形,脸上逐渐浮起了看好戏的表情:“那俩人可得气疯了,谋求了这么久,到头来一场空……本来就不是他们能肖想的东西,啧,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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