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太冷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一般,穿过绳圈,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镇子上。
身体轻飘飘地随着四周的雪花落下。
看守所漆黑的铁门打开,狱警手捧着单薄的襁褓,包裹着刚满月的婴儿站在门外。
这是春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暴雪。
明明不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道路两旁的夹竹桃却在一夜之间全部绽放了。
孩子的监护人还没来接,外面又冷得不行。
门卫室里戴着眼镜的男人让狱警抱着孩子进来暖暖。
小婴儿看着把自己抱在怀里的门卫,好奇地伸出小手去抓他的眼镜。
“这孩子命苦啊,一出生就没了爹妈。”狱警拍了拍肩上的雪。
“听说他妈杀了他爸,不过孩子倒是挺可爱的,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壬癸。”
“你一个看门的,怎么知道他的名字?诶你把自己的羽绒服给他你不冷啊?”
……
画面一转,依然是一个下雪的冬天。
七岁的壬癸趴在那个怪邻居的窗台上,听见屋内的人在哼唱一首诡异的童谣。
“羔羊有五只,苹果有三个。花都枯萎了,遍地都是血,头骨做提灯……”
怪邻居举起斧子挥砍,鲜血飞溅到玻璃上。
窗外的壬癸被吓了一跳跌倒在地,屋子里的人忽然有所警觉,朝着窗户大喊了一句:“你看什么看!”
小小的壬癸意识到了危险,飞快跑回了家中,躲进柜子里瑟瑟发抖。
屋子里,戴着眼镜的小男孩手捧着碗,“壬癸,我给你留了鸡腿,你要不要吃呀,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那我数到十哦。”
“一,二,三,四……”
一个血腥的阴影将小小的身躯覆盖。
男孩数数的声音戛然而止。
……
沈笠的灵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一些场景非常熟悉。
比如现在,屋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起锅烧水,刮鳞剖肚。
墙角的老鼠洞内,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地探头。
“汤好了,等这么久都饿了吧,那就开饭吧。”
女人盛上一碗鱼汤,重重地丢在壬癸面前。
鱼汤里的老鼠药还没来得及化开,光明正大地漂浮在碗沿。
壬癸坐在这碗鱼汤前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还不吃?是嫌弃我做的不好?”
女人的情绪逐渐暴躁了起来,躁郁症忽然发作,端起热汤泼在了壬癸的身上,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恨意。
“你害死我儿子,怎么死的不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
在女人恶毒的诅咒中,壬癸沉默不语地长大。
每次都是浑身是伤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垂在他前额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戴着眼镜的男同桌用剪刀帮他剪成合适的长度。
周围的同学议论纷纷。
“转学生怎么跟怪咖这么熟?”
“是吧!他甚至每天都给怪咖带饭!”
“话说回来,你们有听过怪咖说话吗?听说他小时候不小心把坏人引回家,害死了他表弟。”
“这种人太可怕了,凶手现在还没找到吧。”
……
又是一个雪夜,那个跟壬癸关系很好的转学生死在了校门口。
他的尸体在马路的左侧,眼镜却掉落在另一侧。
天蒙蒙亮时,垃圾车从他的眼镜上重重碾过。
雪夜杀手蛰伏十几年,再次杀人。
整座城人心惶惶。
转学生死在了壬癸十八岁生日那天。
他在暴雪天出门,是去帮壬癸买生日蛋糕。
从那天开始,壬癸的心又缺了一块。
不断降临在他身边的温暖,一次又一次地被剥夺。
他从姑妈家搬出来,独自在外面打工。
在棚户区的臭水沟旁,租了一间六平米的小屋。
小屋墙上的剪贴报,满满当当都是这些年他搜集来的雪夜杀手的讯息。
他蛰伏在黑暗里,打磨一根锈铁,吃过期的饭团,一日不落地收听天气预报,想要抓住这个剥夺了他生命中所有温暖的凶手,然后和命运来一场厮杀。
22岁那年的雪夜,他做到了。
他抓住了潜逃多年的凶手,用自己亲手打磨的刀,割开了雪夜杀手的咽喉。
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路人惊叫着从他身边跑开。
“杀人了!”
大仇得报的壬癸,心里空缺的地方依然空缺着,他所失去的也没有回来。
壬癸浑浑噩噩地回到出租屋,绑上了绳圈,踢掉凳子。
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留恋。
这一刻,他的身影和沈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沈笠在绳圈上飘飘荡荡,恍惚中,看到外面下雪了。
而书中的壬癸脚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远处走来,站在门外。
他还是书中22岁的模样,高高瘦瘦,像水墨画里嶙峋的寿山石。
冰冷而执拗。
壬癸在大雪中裹紧黑色的羽绒服,对沈笠倾诉: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我所在的世界是虚假世界的吗?”
“因为蓝城?”
提起这个名字,壬癸忽然笑了。
“他真的很笨,在书中穿越了无数次,起初是想要弥补我,再后来,是想要拯救我。”
“不管他以什么形象出现,每次都会戴一副眼镜。你知道吗,在他写的书里,整个镇子里出现的角色,没有戴眼镜的人,只有他戴眼镜,所以很好认。”
看守所的门卫,给他留鸡腿的表弟,帮他剪刘海的转学生……
每一个都是蓝城穿越过的边缘角色。
提起蓝城,壬癸冰冷又厌世的表情有所松动。
“每一次,他都拼了命地想救我,可每次死的都是他。”
说起来,在这个冷冰冰的书中世界里,唯一会对他好的人,也只有蓝城了。
“那你为什么要伤害他?囚禁他?毁掉整个世界?”沈笠问他。
“我没有伤害他,我只是在保护他。”
壬癸平静地看着悬挂在房梁上的沈笠,提醒他:
“毁掉这个世界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
壬癸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此刻,在他的身后,忽然浮现出一个庞大黑影。
随着一记重重的挥砍,殷红的血液洒落在皑皑白雪上。
壬癸身首分离。
第22章 第一件:荒城笔记
壬癸的血液渗入积雪,星星点点地洒落在门外。
那个杀死壬癸的黑影跨过他的尸体,一步步走到了沈笠的面前。
他的头上戴着可笑的麻袋头套,眼睛的位置,戳出两个小洞。
那双嗜血的眼睛永远藏在黑暗里,此刻正透过这两个小洞,打量着沈笠的存在。
这是他和沈笠第一次见面。
他歪着头看了又看,没能从沈笠的脸上品出仓皇和惧怕表情,因此有点失望。
但空气中逐渐浓郁的血腥味再次激起了他杀戮的欲望。
他握紧消防斧,像杀死壬癸那样,猛地朝着沈笠的头颅挥砍过来……
他挥了个空。
沈笠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一个空空的上吊绳在风中飘飘荡荡。
……
红毛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冒死把沈笠从房梁上放下来。
屋内的怨灵对红毛非常不满,嘶吼着朝着红毛爬过来。
红毛伸腿对着它就是一顿踹,“去你丫的!”
他现在紧张地要死,顾不上害怕了,只想赶紧处理掉怨灵,查看沈笠的情况。
他把沈笠从上吊绳上放下来有半分钟了,可他却一直闭着眼。
难道是他慢了一步?红毛不敢去想,颤抖着试探着沈笠的鼻息。
还活着。
太好了。
沈笠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曾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这次也出现在他的梦里。
梦里他站在窗边,窗外始终漆黑一片,但他知道,现在是清晨。
大约是刚睡醒,他的眼帘半垂着打瞌睡,有一种人醒了,魂还没醒的感觉。
被服侍惯了的自己伸了伸手,身后就有人帮他穿上衬衣。
那人从他的身后绕到他面前,俯下身帮他系扣子。
他的指骨修长,从上至下,动作温柔而娴熟。
拇指上戴着的银蛇戒指也懒散地绕着他的指骨转了个圈,抻了抻筋骨。
沈笠的脑袋左歪右歪,等到扣子完全系好,身体往后一倒,整个人再次瘫软在床上。
他闭着眼喃喃:“我想再睡一会儿。”
声音软软的,像撒娇。
唇上忽然触及到柔软。
有人在他唇上亲了亲,一触即分,像是在看他的反应。
沈笠还是闭着眼,昏昏沉沉地呢喃了一句梦话,耳边传来那个人的轻笑声。
然后沈笠感觉自己被抱住了。
那个怀抱舒适而温暖。
那人一手捧住他的脸,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一点点加深那个吻。
唇关被撬开,呼吸一点点被夺走。
垫在他脑袋后面的那只手,此刻已经陷入了他漆黑的发里,时不时地揉一揉他的头顶,摸一摸他的耳垂。
然后安抚着他的那只手一点点加重力道,迫使他加深这个亲密的吻,做到真正的亲密无间,唇齿交融。
“现在,醒了吗?我的主人?”
那个人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沈笠猛然睁开眼。
梦里的一切化为虚无。
他被红毛拖到了出租屋外。
睁开眼,就从温柔乡一路陷落在茫茫大雾里,头枕着冰冷的地面。
月亮在雾天被晕染成一团淡黄色的虚影。
有雪花落入他的眼睛。
沈笠木木地看着天空,喃喃了一句:
“下雪了。”
红毛循声也看向天空,雪好像一下子就下大了。
晶莹的几片,堆积在沈笠漆黑的发上化也化不开。
他忍不住伸手替他掸了掸。
“真正毁掉这个世界的,不是壬癸,而是书里的反派。”沈笠冰冷地陈述着。
“雪夜杀手也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穿越方式了,李当心他们有危险,你去跟他们汇合。”
“那你呢?”红毛问他。
“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那……”红毛变得结结巴巴,“那你记得,晚点一定要来找我们。”
红毛本来不想走,但他刚刚,好像一瞬间窥到了他苍白脆弱的样子。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足以撼动红毛。
就好像不小心窥见了对方掩藏在心底的禁忌角落。
为了以后离他更近一点点,红毛决定先暂时离他远一点点。
沈笠在原地躺了很久,从梦里醒来,一时半会很难适应现状。
他隐约记得那应该是一个很悲惨的结局,虽然自己对其中的片段有所贪恋,但他努力扼制自己不再去回想。
他甚至希望,那段记忆和他的力量永远被封印住,牢牢锁死在某个角落里。
要牢不可破,永远也不要松动。
沈笠闭着眼平躺在地面上,逐渐平静心绪,然后舒展双臂,手掌贴在地面上。
一个充斥着杀意的脚步,由远及近朝他靠近。
感应到了!
沈笠突然睁开眼,看向身后。
头套麻袋的黑影阴魂不散地循着他留下的气息,找到了这里。
他咧嘴笑出了诡异的音调,在看见沈笠后,越发兴奋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沈笠从地上站了起来,隔着一条臭水沟看着他,在脑海里盘算着笔记本里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年幼时玩火,导致家中失火,脸被烧毁了,父母也被烧死了。
和壬癸一样被亲戚领养,但好像谁也不记得他的全名,只是叫他阿莱。
因为毁容,亲戚觉得他可怕,就让他套着装土豆的麻袋生活。
他也和壬癸一样受尽了欺负,最后性格扭曲。
用李当心的话来说,阿莱就是壬癸的对照组。
阿莱讨厌下暴雪。
因为下暴雪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
学校停课,家里人也不用出门工作,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对着他的脸指指点点。
而现在,这个变态杀手正手持斧子,跳进了臭水沟,一路淌水朝着沈笠走来。
沈笠站在岸上,没有逃跑。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虽然始终紧盯着这个不断朝自己靠近的危险,但是脑海里还在反复回忆着刚才梦里的片段。
他看上去有些累了,心不在焉。
杀手步步逼近,他直面着那个朝他冲过来的黑影,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做了一个决定。
沈笠单手画符,以失去这段记忆为代价,催动符术。
也许是那段记忆太过珍贵了,所以威力强大。
那人还没来得及举起斧子,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动着向后,牢牢禁锢在水底。
随着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不再动弹了。
刚才的符术,是以永久失去那段记忆为代价。
用来对抗这样一个小小的杀手,明显没有尽全力,甚至还有结余。
沈笠的符术讲究的是天地均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可以任意使用符术,无需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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