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假和尚没准儿是个真道士!
此刻陆琛无法破局,便反复去想那道士的话。
「道友所亏之人,他日定会悉数奉还。」
我可以还,但是他不要啊!
「苦海无边,不若放手。」
放手?
放手就能破局?
陆琛神色稍滞。
要将这个长在骨血里的人硬生生剜出来吗?
陆琛不想。
他不想离开游凭星,不想生活在没有他的世界,不想看不到他的一举一动。
但眼下除了放手,没有更好的办法。
失去爱人的滋味儿只一次就够了,他这辈子不想体验第二次。
游凭星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只要他不放手,游凭星就会一直痛苦,痛苦叠加的多了,就会再度寻死了。
虽然分开会很痛苦,但比起自己的痛苦,他更希望游凭星能活着。
他们是两根燃烧的蜡烛,贴在一起炽烈的情感就会灼烧对方,只有一根远离,另一根才会得到解脱。
柔软的被子,暖黄的灯光,白净的人窝在床上,手里拿着半只没吃完的桃子。
过了许久,有人把桃子收走了。
来人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游凭星却知道来的是陆琛。
距离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游凭星从未见过陆琛,也不像从前装失忆那般对莉莉安套话。
提那糟心的畜生干嘛,给自己添堵吗?自杀未遂已经够糟心的了。
游凭星保持正常的呼吸节奏,佯装睡着,想看看陆琛一直监视他,是又研究出了什么折磨人的新花样儿。
卧室陷入很长时间的安静,静到游凭星以为陆琛走了,于是悄咪咪掀起眼皮。
措不及防,四目相对。
陆琛手中拿着桃子,有些无措;游凭星闭上眼,说:“你能当我没睁眼么?”
空气凝固了几秒,陆琛说:“能。”
“那你能滚吗?”
陆琛说:“好。”
畜生冷不丁通了人性,倒是给游凭星整不会了,看着走向门口的佝偻身影,半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去死啊?”
陆琛顿足,桃子掉在地上。
灼烧的痛从心底涌出,烧到四肢百骸。
他佝偻着腰,捡起桃子,佯装身上不热。
“捡桃子又不是什么体力活,殿下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谁看呢?”
虽一月未见,但游凭星心中的憎恶不减半分,想靠时间来抹平伤疤,绝对不可能。
陆琛不想与他骂架,直奔主题道:“我可以放你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游凭星冷笑,“你最喜欢看那些曾经将你踩在脚下的人,发出歇斯底里地叫喊,对你发泄藏在心底的恐惧与和无能的愤怒。”
“因为我不说爱你,因为你得不到我的爱,所以才会像条疯狗似的摇尾乞怜。”
“你放我走,就是想看我以为自己真的逃掉、松口气的时候,把我抓回来,看着我像蟑螂一样爬!”
陆琛立刻否认:“不是……”
游凭星打断他,目光狠厉:“还是说,你以为只要放我一条生路,我就会轻易地翻篇儿?”
“做梦!”
“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你,我会不遗余力地杀你,除非我死了!”
陆琛本想解释,见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只能闭嘴。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若偏要阐述立场,最后只会演变成吵架。
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吵起来的。
前半年倒还好,游凭星人格重塑后,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挑出来毛病,吵着吵着到最后已经忘记是为什么而吵,只是一味地想让对方窝火。
两个性格刚烈的人在一起一定会有很多摩擦,若双方都不退让,最后只会遍体鳞伤。
现在他愿意退让。
游凭星见他不还嘴,觉着是因为自己说过太多次索命的话,对方已经免疫,便换了个话题,继续戳他脊梁骨,“你就该去宫外转一圈,被暴民砍死!”
帝国改革的本质是缩小贫富差距,将贵族的资源再分配,让贫民能够丰衣足食。贵族利益受损,联合资产阶级抵制改革;贫民听信谣言,游行示威;帝国怨声载道,陆琛被架在高殿之上,腹背受敌。
贫民游行的起因是,皇帝打着给他们建房的名义与中产阶级交易,半年时间无人安抚游行发酵成动乱。陆琛又在这时强行推行新法,新法按劳分配损失中产阶级的利益,引起全民暴乱。
游凭星闲来无事经常刷新闻,自割腕后他不再关心民生,只想群众更暴乱些,最好能冲破帝国军的防卫,进皇宫把陆琛砍了。
对陆琛的恨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重生成自私残暴的怪物。
陆琛品出来对方就是想吵架,轻轻叹了口气。
游凭星就是井底之蛙,他强行将他囚禁在井底,刚开始跳了几次跳不出去,被囚禁的时间久了,即便陆琛拆了电网和宫高墙,也不向外跳了。
囚禁的方法过于极端,导致游凭星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被伤害怕了,形成了条件反射,所以当他说可以放他走时,游凭星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认为这是陷阱。
还有就是,游凭星无亲无友,已经完全与社会脱节。重塑后的人格思维方式刁钻诡异,很难与人正常沟通,若离开皇宫,或许没办法生存。
所以放他离开,需要换个方法。
陆琛脑子转飞快,结合游凭星的已知情报,迅速想好逼他离开的话术。
“你这般了解我,我很高兴。既然知道跑不了,那就乖乖留在这里,要不了几日,等暴民攻进皇宫,我们就可以一起死了。”
有帝国军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贫民肯定攻不进来,不过可以人为制造皇宫沦陷的假象,或者为你创造离开的机会。
我佯装无暇顾及,你不想与我合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逃跑。
这样就可以放你心安理得地离开了。
“原来是在试探我。”游凭星是个火药桶,只要划出个火星就会炸,“你想得美!我跑不了也绝对不与你这畜生死在一起!”
陆琛手指不觉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无论说什么,只要能放游凭星离开,达到目的就够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来看你么?”
游凭星:“因为你要压制暴民。”
陆琛咬紧牙关,开合几下,说出口不对心的话:“因为你瘦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我不会碰你,你也不用再防着我,夜班惊醒睡不好觉了。
“就你现在这样儿,说话都会喘,叫声肯定更难听。”
你要多吃些东西,养好身体,才有力气逃跑。
“如果自裁是你报复我的唯一的方式,那很遗憾,你伤不到我。”
不要再想自杀了。
你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唯有带着对我的恨,才会更加顽强地活。
就像曾经的我。
带着对皇室的恨意顽强地活。
陆琛本计划在游凭星养好身体后,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却不料他早已透支信用,说什么对方都不信。
倘若今日游凭星再晚些睁眼,他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既然见到了,那就把该说的都说了。
陆琛努力表现淡然,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你骂我、恨我、怨我,都杀不了我,因为现在的你太无能了。”
游凭星的眼中只有恨,陆琛却不忍把这恨意错过分毫,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视。
他直视他的眼睛,回应他的话,平静地阐述极致的疯狂:“我倒是希望会有个勇士冲进皇城,将我斩首示众。我希望处决我的那天,所有人都来围观。那些曾被我踩在脚下的人终于得偿所愿,他们歇斯底里地叫喊,对我发泄藏在心底的恐惧与和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们叫的声音越大、恨得越久,就说明我在他们心中的分量越重。人生在世总要留下些什么,帝国刻在骨血中的恐惧,证明这世界我曾来过。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亦是送别我的最好礼物。”
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为祸人间,所有人只看见他的恶,看不到面具下流着泪的脸。
游凭星也变成了“所有人”。
继位那刻,疯批暴君穿上坚硬不催的壳,强推新政、暴力变法、为祸苍生。外人眼中,他孤独强大、残忍暴力、是个没感情的人间凶器。只有陆琛自己知道,把心底的柔软、仅存的良知都留给了他的爱人。
陆琛离开卧室,关门瞬间平静眼底泛起波澜。他的步伐不再稳健,略显虚浮,行至廊道尽头,擦擦桃子上的灰,在齿痕处咬了口。
第82章 雨夜出逃
游凭星目睹了陆琛从人变成畜生的整个过程。
刚开始想要爱,还会说些情话哄他;之后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天天骂他C他;现在破罐破摔,得不到就要把他毁了。
之前演苦情戏可以理解,为了争权,目的明确;之后跟他演悲情戏也可以理解,被他辱骂心里不平衡,就想报复回来;现在露出真面目也可以理解,自己不给他报复的机会,又没什么利用的价值,所以就摊牌了。
游凭星从前无法理解,现在可以理解,是因为他也被同化成怪物,思维模式变了。
畜生的脸皮越来越厚,道德感也越来越薄弱,一个月前自杀还能让他难过几天,倘若现在自杀,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看来是真的玩腻了。
游凭星睡醒伸了个懒腰,瘫在床上刷新闻。
李经武出事时陆琛整改舆论,之后好长时间帝国都能没传出皇室的花边新闻,现在媒介首页新闻全是在骂皇室,看来是动乱声势太大,压不住了。
难道畜生说“皇宫沦陷,与他一起死”,不是吓他?
畜生不顾民生,理应被暴民砍死,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一起殉葬?
游凭星思忖再三,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顺势而为。
盛夏晌午阳光正好,游凭星吃完就睡,当个米虫安静养膘。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走两步都虚,更别提逃跑。
小半年没吃红色药片,脑子转的稍微快了些,可以正常思考了。
游凭星吃饱睡足开始盘逻辑。
想在暴乱时逃走,需要两个前提条件:一是控制暴乱的时间,要提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城,如果被动地等待只会错失良机;二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制定逃跑路线,攻克沿途可能会出现的障碍,最后在皇宫外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现在面临的核心问题是:需要找到舆论锚点,通过锚点的启动控制来控制破城时间;并且要在皇宫外找一个接应人,通过接应人来安排落脚点。
首先要做的,是避开监控。
元帅处理军务从不拖泥带水,只在情感问题上不断回避。现在情感没了,处理与陆琛相关的事情反而容易很多。
盘明白逻辑便开始执行。
游凭星摸摸脚踝的疤,这里曾放过一个监控,做肾脏移植时陆琛拆了。为了确保自己身上没有其它监控,游凭星在黄廷未做体检时,说感觉体内有个硬硬的东西,让他检测下。黄廷未非常严肃认真地将他检测了五六遍,挠头道:“你体内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游凭星割腕未遂自己跟没事儿人似的,倒是让一群医生紧张得很,尤其是黄廷未。再熬两年就能退休的主治医生就怕在这节骨眼出岔头,非要要找专家会诊。游凭星怎么拦都拦不住,眼看终端即将拨通,破罐破摔道:“可能是陆琛把几把落在里面了。”
黄廷未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这已经超过医学能解释的范畴,也超出他活了六十余年的认知了。
之后直到游凭星离开皇宫,再也没见过黄廷未。
既然体内没监控,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游凭星坐在花园,摸摸印着皇纹的丝绸睡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割腕像是割开了脑子里的道德底线,他可以不要脸地跟黄廷未扯皮,可以穿着睡衣到花园闲逛,可以肆无忌惮地骂陆琛……在外人眼中,他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外人怎么看他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够了。
他的终端肯定有监控、卧室也一定有信号接收装置,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不能像装失忆那时一样开场便露出马脚。
所以,游凭星在花园的监控死角扔掉瓜子,拿出莉莉安的终端,给梁栋传信。
梁栋执行他的指令,号召从Holy出来的意见领袖,为帝国皇室建了个意见墙。先是几名学者从哲学的角度分析帝国衰变的必然性,之后又来几名各行业的专家阐述帝国变法带来的行业衰败,最后许多群众纷纷投稿将意见墙的热度炒到爆。游凭星每天看大量弹劾新帝的帖子,只觉快慰,待到意见墙的帖子过千万时,准备收网。
陆琛静静翻阅意见墙上的内容,实名认证的意见领袖雷声大雨点小,非实名认证的群众又没有号召力。
等他们攻城,怕是要等到下辈子。
陆琛轻轻叹了口气,“我再助你一臂之力,最后送你一程吧。”
今日,莉莉安送完午餐见陆琛站在门口,立刻俯首行礼。
“殿下。”
莉莉安初次见陆琛只鞠躬30°,见云慕连鞠躬90°,现在面对皇帝行大礼,腰弯得像座拱桥。
陆琛并未阻止这种夸张的行礼方式,只当是她当初不看好自己的惩罚。
“最近事情有些多,就没来看他。”
莉莉安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非常尴尬地站在一旁。
“他的肾脏排异反应不明显,但还是要吃很多药,日后有可能会骨质疏松。”陆琛几乎没有倾诉欲,今天就像个突然开窍的罐子,与非亲非故的护工拉家常,“他身体底子不好,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有可能会感染内分泌系统。以后的饭菜,可以多加些含钙高的食物。”
“他喜欢穿宽松些的衣服,纯棉面料的。鞋子要软底的,最好是黑色。枕头要乳胶的,不然很可能会失眠。”
莉莉安心道:他吃什么吩咐厨师就好,穿什么吩咐后勤采买就成,为什么要知会我呢?难道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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