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其实是他不敢这样近地看、这样近地听,因为他做错过事、说错过话。
当时的他推开得卑劣、逃跑得狼狈。
于是就在这么很短的时间内,束之就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主动权,也再没有勇气再看席上的任何一个熟悉的故人人,他甚至没有勇气继续留在这里。
而怯懦又无能的人会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不好意思,”他反射性地捂着自己的后颈,在人还没有落座的时候就很突兀地站了起来,并且又很不自然地说:“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还没等任何一个人回应,就匆匆忙忙地离开包间,抛下一堆不愿意面对的糊涂债。
甫一进到洗手间,束之就立刻撑在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掬着比体温低了很多个度的水不停往脸上泼,试图以此唤醒些许理智和胆量。
等他觉得发昏的脑袋终于清醒些许后,才慢慢地抬头。
然而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人——周庭光。
束之不敢回身、不敢正面打量,溅满了水珠的镜子给了他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比起他的胆怯和畏缩,周庭光要自如得多。
他用非常有分寸的目光将束之打量了一番,而后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地开始洗手。
这个时候,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
束之受不了这样近,周庭光身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几乎要让他感到窒息,正打算故技重施再一次逃离,身边的人却忽然开口。
“你的后颈上,有一道疤。”疤。
束之被刺到般猛地转身,快速地抬手盖住自己的后颈,指腹触碰过后才发现贴在上面的抑制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掉了,于是脑袋在那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周老师,随便打量Omega的腺体,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吧?”他几乎是不加思考地说。
说完下一秒,又开始很没出息地感到后悔了。
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用这样尖锐的语气和周庭光说话的、不应该让氛围变得如此难堪又剑拔弩张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束之很希望自己拥有不把事情弄糟的能力,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像个体面成熟的人一样去解决问题,有时候他能做到,可面对在意的人时,这就会变得很难。
他的妥帖、他的谨慎、他的稳重给的都是不相干的、不在意的、不亲近的人。
越是在乎就越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麻烦、负累、尴尬,可也越是容易搞砸。很奇怪。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了,没想到还记得我姓什么。”周庭光双手半抬起,做了一个很无奈的动作,水珠从他的指节慢慢往下滑,没入袖口里层的衬衣中。“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了,我向你道歉。”
然后又很客气地说:“今晚上是我太过冒昧,待会儿还有事要提前离开,所以就不打扰你们了,希望你用餐愉快。”
周庭光没喊他的名字、没与他长久对视、没跟他拉近距离,也没打算留下相处,体贴有礼的就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其实束之应该要感谢周庭光的做法的,毕竟当初离开的时候闹得那么不愉快。
但像他这么一个不自然的人,还是什么礼貌客套的话都没说出来,只能沉默地看着周庭光转身往外走。
脚步声在不算大的洗手间响起,束之狼狈且慌张地抬头从镜中窥视那个高大的背影,却发现一如两年前,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样决绝、一样毫不留恋。
但也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比如周庭光不会再耐心地问他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他只会生疏客套地说抱歉。
束之靠在洗手台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发了一会儿呆,等到眼睛不那么红了,他才慢慢地走出洗手间。
不过没能回到包间,就又在走廊上遇见了另外一个人——李施曼靠在垃圾桶旁的墙上,手中夹着一根点燃的女子香烟,鼻梁上的红镜框换了一副,深色更深了些。
束之记得,她以前没有抽烟的习惯。
“曼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束之停下了脚步。
李施曼肩膀抵着墙慢慢地转了一个身,定定地看着他,“阿之,在怪我当初让你离开吗?还是怪我逼你做决定?”
束之摇摇头,“不怪的。”
说得不近人情些,他和李施曼本来也只是合作的关系,能在那样的时候帮助他,他已经很感激了。
是他自己命不好,和他们无关。
“不怪我啊。”她站直身子,吸尽最后一口后将烟头摁熄在垃圾桶的烟灰缸上,“那怪他们吗?”混着辛辣尼古丁的白烟随着她说话而飘出,几乎遮住她的整张脸,又有几分打在束之的身上。
他笑了一下,问:“我能怪吗?”
“当然能。”李施曼看着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半眯着。“小雨醒了。”
【作者有话说】
啊,这一章忘记定时了。
◇ 第31章 再难言
只是几个字,就让束之无法自控地陷入到了回忆中。
他开始强迫自己去整理那日握手楼起火的后续,但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消防车和救护车循环的尖锐车笛,甚至没有办法将所有场景碎片连成一个完整的、有头有尾的事件。
最后剩下的画面,就是裹满了纱布的小雨苍白着一张脸躺在病床上,以及不住揉眉心的李施曼疲惫地靠在病床旁。
那时的束之稀里糊涂地听着李施曼给他分析现状,听她用最公正客观的语气最严苛地宣判他暂时性地死亡,又听她列举了一二三项的解决办法。
其实所有的选项都是很好的,不过他又一次选择了最坏的那一个——像个懦夫一样逃离港湾。
在那座小县城的两年,束之很少主动地去想起这段往事,可能不够勇敢的人就是这样的,面对事情的方法大多时候就是逃避。
“什么时候醒的?”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平常。
李施曼托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准确来说是清醒,因为她很早就醒来了,身上的伤也陆陆续续地被治好,不过心理上出了些问题,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这几天才有好转。”
“可能是感受到你回来了?”说着,她面上的表情松动些许,嘴角也有了些弧度。“所以,这几日去看看她?”
束之不想回忆过去,但仍希望过去的人都能鲜活快乐,听到小雨的近况不错,他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不少。“我会的,等这几天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去看她。”
“OK.”李施曼颔首,“有空了联系我就行。”
听到这句具有总结性的话,束之以为今日两人独自的交谈就结束了。
可回包间的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就又听见李施曼开口问:“后面有什么打算?”
束之不是很想谈这些,因为答案必然会让他看起来懦弱又没用,不过又实在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毕竟也瞒不住。
他这次回到港湾其实都是源自一场意外——上一年年末的时候县城下了雪,束之二十多年都没见过雪,那段时间一直很兴奋地在外面闲逛。某日回家回得迟了,偶然踩到醉醺醺躺在路中间雪堆里的洪间,怕人被冻死,束之就把洪间捡到了医院。
在暖烘烘的病房中待了一会儿,洪间人醒了,可酒却没醒,也不知把束之当做了哪个好兄弟,开始泪流满面地大倒苦水。
说他有个导演梦,但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支持他;说他做社畜当牛坐马好不容易赚了几十万,可这么点钱连十八线演员都请不起;说他一定要拍出一部旷世巨作,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大吃一惊……
束之可能也昏了头,又或许是熟悉的医院刺激他产生了一些从前才会有的野心和天真,他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一个醉鬼,去做他小成本电影的演员。
而那个时候的束之和洪间都没想到,这样一部小几十万资金、镜头语言生涩粗糙的电影,竟然入围了湾区电影节的最佳电影、最佳男主和最佳导演。
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而为了来接这个出乎意料的上天的馈赠,他和洪间匆匆地赶来了港湾。
其实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束之是既感到讶异又觉得好笑的。
他在港湾努力了那么多年,费尽心机、汲汲营营只落得个戏份全删、黑料满身的下场,等他迫不得已、精疲力尽地选择释然时,竟然又峰回路转,取得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成果。
但他还想要吗?
或许也是想的,只是再没有当年的心气了。
所以他回复李施曼说:“电影节结束之后就要回去了,我在房子里养了一盆花,长时间没人照顾,可能不太行。”
其实一年前买的那盆花,也冻死在了冬夜。
大概他就是没有这样的天赋,没办法照顾好自己和一切别的生物。
“周生送给你的合欢呢?”李施曼突然反问道。
束之一愣,规律的心跳忽然错序一拍,身体也跟着颤了颤。“合欢——枯萎了。”
话音落下,李施曼也罕见地陷入了沉默,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他低下头,很用力地挤了一下眼睛,把跟着情绪翻涌上来的东西重新压下去,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在意、更体面一些。
“那曼姐,我们就先回……”
回包间三个字还没说出来,李施曼就又雷厉风行地开了口。
她用非常严肃但也具有一定蛊惑性、刺激性的语气问束之,“所以花枯萎了就不养了?之前的事情也这么就算了?阿之,我签下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
又说:“如果你看过小雨这两年的状态,那你就绝对不对说出这样的话。
“你真的以为你什么都不错事情就会过去吗?从你的名字出现在提名名单的时候,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你什么都不做,只会让那些人觉得你更加得cheap。”
束之知道李施曼说得有道理,知道自己不应该退缩,也知道不可以放任那些人继续放肆猖獗。
可他怎么做得到?他怎么能够做得到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他已经试过一次,却做得一塌糊涂,不仅让小雨险些丧生火场,又让自己失去了所有。
直到现在他还有什么可以拿来赌的?洪间的电影、洪间的钱、洪间喝醉了哭着喊着想要实现的梦想?
他束之已经对不起全天底下所有的人了,难道还要再多对不起一个洪间吗?
这样未免也太自私、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了些。
“对不起,曼姐。”束之的心跳已经乱了,喉头梗上一团阻碍呼吸且难以下咽的东西,逼得他的眼睛都有些发酸了。“我知道这样很没用,但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失去所有力气了。”
他长叹一口气,尾音都在颤抖,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曼姐。”
束之不是想要示弱讨好,但他还是希望严格可又善良的李施曼能够不再多问,给他一个逃避的选择。
但李施曼没有,她像两年前一样给出了他另外的选择。
“我有时候真的不知你在想什么,”她紧蹙着眉,偏头看着束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希望把所有事情往自己的肩上扛。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总觉得你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事情,你明明可以求助的。”
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严苛,导致束之一时间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样骤然的反差。
而说到这里,她的话也还没停,“你是觉得你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我不会帮你吗?梁辉不会帮你吗?周庭光不会帮你吗?难道我们在你心里面是什么唯利是图、不近人情的人吗?”
说着,她顿了顿。“虽然有时候我是比较严肃,不过我好像也没有真的没管过你吧?”
“我……”束之很迟钝地意识到她话里的这些字词代表着什么,对于这样的指控也没什么愤怒,只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是因为你们,只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擅长埋怨的脸,也知道这些事情会给求助的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李施曼、梁辉、周庭光,他们已经给了他很多帮助了,他不应该再继续贪心。
不给任何人造成麻烦,是束之从福利院开始第一个学会到的做人技巧与准则。
“阿之,人和人之间呢,就是要有来有往、你欠我我欠你的,这样才能够继续交往下去。”李施曼对他的回应好像很无奈,从语句之间泄出一口叹息来,“你总想着谁也不欠,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到。你什么都不要,难道不是在把身边想要给你的人推开吗?”
束之的思绪很乱、脑袋很空。“这样吗……”
或许是知道他一时之间没办法好好地消化掉这些,李施曼也没再耐心地等他回应。
她话锋一转,无端端地丢下一句扰乱人心神的话。
“周庭光可能要订婚了。”
“什么?!”束之没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和情绪,近乎失态地喊了出来。
对上李施曼戏谑的眼神,束之才迟钝地想起要掩盖和周庭光的关系,很苍白地找补道:“我只是有点惊讶,我和和周庭光……我们其实也没那么熟悉。”
“啧,你可是梁辉送到我手里的,你们那点关系我猜不出来?”李施曼挑了一下眉,突然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而后低头敲打起键盘。
“关于订婚,我都不是很清楚的,总之是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的,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咯?”
语毕,束之就感受到贴身口袋里的手机颤动了一下——是消息提示。
“他在湾区买了一套房,这是地址。”一边说,她一边把手机放回口袋,又顺手掏了一盒烟出来。“说实话,我李施曼再有能力也只是一个经纪人,你那件事情我能做得不多,去找大少爷咯,找他帮你。”
说完,她将细烟抽出叼在嘴中,模样有点倦怠。“去吧,洪间那里我同他讲。”
很奇怪,真是奇怪,从回到港湾起,一切都开始变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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