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之!我叫束之。”被询问的人急切地回答,眼睛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花束的束,之乎者也的之。”
然而遗憾的是,这支唯一被带出来的签字笔在束之这里没了墨,笔画扫过,却没能在纯白色的T恤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随后周庭光就看到那双大而圆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得黯淡,加之天生略微下垂的眼尾,便带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意味,好似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可他并不为此而厌烦,甚至感到了几分有趣。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有些诱哄地说:“真是遗憾,不过下次有机会的话还是会给你签的,好不好?”
哪里知道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束之就很轻易地重新雀跃起来,用重新亮起的双眼信赖地包裹住他,又几乎是无忧无虑地回答,“好的!”
离开选秀基地赶往下一个通告的途中,周庭光鬼使神差地去翻看了节目,随后又顺着找寻到了视频平台上粉丝做的个人cut合集。
那些琐碎而又简单的片段拼凑出了一个有具体性格的束之,不服输的、倔强而努力的、对自己狠下心的束之,但展现在公众的面前的他是真正的他吗?有人看见过那双充满提防的眼睛由雀跃转到黯然又化成信赖的过程吗?
周庭光突然开始感到好奇。
好奇是爱的开始——直到后来他才真正地理解了这句话。
不过那两年他的工作与生活都很忙碌,一部电影接着一部电影、一个通告赶着一个通告,这让他逐渐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那个罕见引起他关注的Omega也终于还是被冗杂的事物给掩盖。
原以为这只会成为人生往事中的一个小插曲,可时隔几年之后,周庭光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老师邵昌的口中。
“束之,这个后生仔在刘晶的剧组,刘晶你知是什么人的,你得闲就帮下他咯。”
周庭光应答着说“好”和“我会去看的”,然后在束之抵达影视基地的第一天,他就撑着伞去见了面。
在湿漉漉的仿古街道里、在朦胧不清的橘黄灯光下,周庭光发现隔了那么几年束之好像也还是没有变,看见人来就会戒备、发现是他了就会惊喜、怕他离开又会失落、若是停留就会重新雀跃。
——就好像有多么喜欢他、多么渴望他。
那个时候周庭光在想,他活到将近三十岁,走的一直都是坦途,有很多人关注也有很多人爱,挑挑选选或许也能找出几个特别的来,不过没有哪一个像束之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经历过很多的人故事总有很多,如果气质里再天生带着愁苦、不信服和过度戒备,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窥探那人过去到底都吃过哪些苦,束之无疑属于这一类。
而在他试图想要了解的时候,那场意外就突然发生了。
周庭光不是道德圣人,不会为难苛责自己,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有很多更利于自己的选择,不过在一众选项里,他挑了最可能和束之产生紧密联系的那一个。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没有错的。
富有欲望色彩的、氤氲朦胧的、信任依赖的、小心嗔怪的……越是了解束之,就越会发现坚硬躯壳下的真实柔软,所以周庭光从说好奇,到说心动,到说喜欢,最后到说爱,其实都很正常。
而他选择将能给的一切都给束之,这也很正常。
不过不正常的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达到过真正的共识。
两年前事发束之出逃的那一次,周庭光就发现了束之习惯性的逃避和难以填补的安全感漏洞,因此他在解决完紧急的黑料后,故作慷慨地放走了束之,却又暗自联系了洪间、赞助了电影、帮他们送参奖项,让束之能顺理成章地再回到港湾来。
给以空间自由思考,又诱哄勇敢主动面对,放手但不放弃——周庭光以为这是束之这道难题的最优解。他以为。
不过周庭光总是凭借着经验和推断误以为了很多事情,好比刚开始他以为束之不相信他,后来又以为束之不相信爱,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是束之不相信自己会被爱。
他偶尔会对束之这样习惯性的回避和自我否定感到无奈,却又很难产生真正的埋怨与怪罪。
因为就好像没有参与过洋流洄游的鱼不认为自己能够跨越太平洋、没有偏离过迁徙航道的海鸥也不知道维港烟花的浪漫,没有得到过爱的人亦是如此,或许需要千百次的肯定与重复,才敢确定呈在面前的是真的。
所以直到今日束之还不信,还是他的爱给得不够。
周庭光将掐在束之下颌的手慢慢往后移,随后托住束之的后颈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在束之大而圆的双眼中,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一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轻声说:“阿之,我爱你,但不要再说让我难过的话了可以吗?”
束之好像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周庭光就又说:“所以现在你也说一声爱我,怎么样?”
僵在他怀中的束之突然卸了力,眼中蓦地淌下一大片的泪,很是受不了一般抽噎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哽咽颤抖却坚定的声音回答,“周庭光,我爱你。”
束之没说也,因为他的爱从不以周庭光的爱为前提。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小小的请假条:九月初这几日有些事情要忙,可能会停更几日,下周四会继续更新的,跟大家说声抱歉!
◇ 第57章 接吻时差
昏沉的天似乎是一场极端天气的预示,屋外刮的风更猛烈了一些,高树柔韧地摇晃、垃圾被卷着乱窜、玻璃窗在砰砰作响,可不开灯的房间内却只有沉默,这个客厅仿佛成为了整个狂暴世界的唯一台风眼。
情绪重新稳定下来的束之端坐在沙发上,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退出的周庭光怀抱,或许是在周庭光说出“我确实不够了解你的情绪,也许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之后,又或许是他真的打算说了,所以才这样严阵以待。
总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开始慢慢讲述。
直到现在,束之还能清晰地翻出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可能人生匮乏的人就是这样,零零总总也只有那么多,所以好的坏都记得清清楚楚。
六岁的时候,他上了离福利院最近的那所小学,正式开启了自己短暂也不怎么美好的学生时代。像他这样没有父母的人总是先天要吃亏许多,因为随便被欺负都不会有人站出来给他出头,而同龄人的恶意是莫名其妙但又没有止境的,于是束之在不知道的时候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十八岁成人礼,束之结束了自己的中学生涯,他带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单薄的过往以及匮乏的人生南下来到了港湾。在港湾的一家电子厂,束之赚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笔钱,他给自己买了一袋小时候最为渴望的冬瓜糖,雪白的糖霜下是如琉璃一般翠绿的糖身——原来是这样的味道的,入嘴的时候他想,好像有些太甜了。
二十岁,在港湾沉浮两年的束之几经辗转来到了一家电影院,做起了检票员的工作。影院有着非常温暖而又香甜的爆米花味道;工位上有着恒久而又充足的冷气;荧幕上有一张完美而又富有故事的脸。如曱甴一般生活在潮湿角落的束之第一次见到那样闪闪发光的人,或许是大荧幕给了他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他不自量力地心生了向往。
二十三岁,束之参加了一个选秀节目,和自己的目标似乎变近了一些,但再一次过上集体生活的他也再一次遭受到了欺辱,最后用一种近乎狼狈且丑陋的姿态结束了这个机会,又开始了自己在各个片场艰难求戏的阶段。
直到今天,束之快要二十九岁的今天。
“大概就是这样。”束之眨了几下眼睛,垂眸看着脚下的地毯。“遇见你之后的事情,可能也不需要我再多说。”
束之不爱歌颂苦难,不爱说自己经历过什么,即使过得很狼狈,但他都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得体的,所以这些话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
只是周庭光现在要听,只是这个说爱他的人要听,所以他也再次莽撞着勇敢了。
他自己把心剖出,希望得到的不会是被弃之如履的下场。他又在赌。
“我说没有做成过任何一件事情不是假的,不过刚开始经历失败的时候,我还会努力地去反省自己,但是次数越来越多,我就不找了,别人要是问,我就会说是自己命不好。”
因为生活已经过得很难了,所以束之也不想再责怪自己了。
“我接受不了这些真相,就是因为我接受不了自己以为成功但实际还是失败的落差,我已经不想再做一个失败者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实际束之觉得周庭光可能还是不明白的,因为周庭光没有失败过,所以无法理解习得性无助的产生原理与运行逻辑。“而且让我感到难过的并不止这个,我还总是没有办法确定你的感情,因为你以前什么都瞒着我……”
“不过现在我还是想问问你,周庭光,像我这样的人,你爱我什么呢?”束之顿了下,又说:“是跟芝芝一样的爱吗?”
他是湾港台风季最常见的雨,是烂在泥里的污水,是回南天的湿气;而周庭光是湾港梅雨季少见的晴空,是热带的合欢,是浪潮攀附不到的高山。
因此周庭光不说爱的时候他怕不是爱,周庭光说了爱他又开始怀疑到底是什么样的爱。
束之的怯懦带着一腔孤勇、退缩又揣着不顾一切,所以他这么矛盾、这么拧巴、这么不自然,可是纠结犹豫成了这样,也还是在坚持,也还是没有想过放弃——这或许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谁跟你说的芝芝,嘉良吗?”周庭光问。
束之拉着嘴角笑了下,没说话。
周庭光似乎并不喜欢他这样的表情,“阿之,不用勉强自己笑,你有选择展露自己真实情绪的权利。”
于是束之就不再笑了。
“你和芝芝都很可爱,但我没有和一只狗在一起的打算,你们也并不一样。”说着,周庭光又躺靠回了沙发上,一整张脸都藏在了光线昏暗的地方,但视线却仍然让人难以忽略。“而且我从来不会勉强自己,所以根本不会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阿之,你不能因为对自己的不自信,就一再二再而三地否认我的感情,这对于我而言其实是一种伤害。”
束之顿了顿,周庭光每提一遍“伤害”就每会让他恍惚一次,因为这样的词汇用在周庭光的身上总会有种不真实感。
而周庭光还没有停,他用一种非常严肃,又严肃到几近严苛的语气问:“所以我现在也要问你,你说的爱我是什么爱?或者说,崇拜与爱情你分清了吗?我这个人对你来说,到底是一个人生目标,还是想共度一生的伴侣。
“阿之,你一直在问我,但你问过自己吗?”问自己。
束之当然也会问,每当得不到确切回应深感迷茫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对周庭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粉丝对于偶像的向往?是后辈对于前辈的瞻仰?是凡人对于高山的神往?还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目标的追逐?
束之很难说清这些到底有什么区别,亦或者是他的情感本来就是所有情绪的堆叠,只是时间长了之后这些情绪也在混合下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逐渐发酵成为一发不可收拾的爱和侵占。
如果说得再郑重一些,束之会说自己混乱摇摆的人生中只有两件事情是十分坚定的:成为像周庭光这样的演员,以及爱周庭光。
所以此刻他隔着无边的昏沉对周庭光说:“周庭光,我可能确实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在爱你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弄错的。”
这一次、这一句话,他没有用任何带有犹豫色彩的词汇。
“再说一遍。”周庭光突然开口。
束之一愣,“什么?”
“把你刚刚的爱我再说一遍。”
“我说我爱你,周庭光。”束之总以为自己很胆怯,总以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因此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然而当真正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他早做好了准备。
因此他越说越坚定、越说越笃定。“人生目标与人生伴侣并不冲突,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和我爱你也并不冲突。”
“阿之,过来,重新到我这边来。”周庭光突然对他招了招手,挥动在昏暗当中的手敛了几分少得可怜的光,借着那光隐约可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以及发红的指节。“然后再说一遍。”
束之撑着身体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很缓慢也很坚定地朝周庭光走去,最后没入昏暗中,站定在了周庭光的跟前。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周庭光,我是爱你的。”
周庭光倏地伸出手握住他的腰,很用力地将人往自己的身上拉。束之一时不察,半跪着往下倒,最后摔在周庭光的怀中。
“束之,我同样爱着你。”周庭光完整地喊出了束之姓名,又一手托着束之的腰一手扶住了束之的后颈,用这样的姿势让两人相贴上。“但你不必要成为我,我也没打算将你打造成任何人,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特别。
“做那些事情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快乐、顺遂,可这并不代表你现在获得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奖杯的份量在你自己手里,观众的喜欢也在你的身上。
“就算你不信任自己,也要相信我的眼光没那么差,而且你根本就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不好,因为没人会爱一个糟糕的人。”
束之听着这些话,脸深深地埋在周庭光的肩上,呼吸之间尽是熟悉的味道,而周庭光的两只手紧紧地圈着他,让他从中汲取到了不可估量的满足与安心。
——在节节落败的谈话中他获取了勇气,在重重缠绕的禁锢中他得到了自由。
“嗯。”束之低应了一声。
“听话一些。”周庭光放在束之后颈的手慢慢地往上移,抚弄了一下束之的头发,又说:“以后不要再冲动地说那些话了,说也可以,不过不许再突然决定离开。”
束之伸手圈住周庭光的胸膛,偏了个脸,将鼻尖碰在颈侧跳动的脉搏上,问:“周庭光,你是在担心我今天也会说着说着就走吗?”
“不担心。”周庭光说,“我会把门锁起来,你离开不了这里。”
束之觉得周庭光这个回答很有趣,就笑了几声,笑着笑着眼睛又突然有些发湿,便拉近距离贴上了周庭光温热的脖颈。
39/48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