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找到人, ”士兵道, “兴许是逃了。”
“去追,”沈照雪语气平静,“追到了, 就地处理。”
陈诗有些坐不住, 没过一会儿便跑了出去。
宫中没了旁人, 沈照雪这才将方才从箭上取下的纸条拿出来展开。
纸上寥寥几个字,道:“已离京, 安好。”
沈照雪仔细辨认了一下, 是万声寒的字迹。
他如今是陈文的谋臣,皇子宫变, 陈文身为储君势必会成为下一个靶子,于是早便已经带着万声寒和几个官员跑了。
陈诗或许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把所有决策权都交到了沈照雪手上, 轻信着沈照雪的一举一动, 也没有自己深思的本事。
沈照雪便也没提醒, 只同宫人道:“备好热水, 我要沐浴。”
陈诗谋乱的理由不够充分。
沈照雪闭上眼, 想,他要的就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
一个乱臣贼子强行占有的江山,终究是不长久的。
依照陈诗的性子, 其实根本用不上自己诱哄,他自己便会将这个皇权搞砸。
更何况, 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章术。
章术的仇恨真是没道理,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来去,竟然拿自己开刀。
沈照雪冷笑一声,将那张小纸条放于火苗上。
火舌骤然窜起,将那张纸条卷走吞噬,转眼便成了一堆灰烬。
陈诗去了一趟外面,坐过了皇位,心里美滋滋的。
一直到深夜他才返回自己的寝殿,那时沈照雪已经快要睡下,正坐在榻边心不在焉擦着自己的湿发。
陈诗见了沈照雪总有些发憷,沈照雪手段太残忍了,很是无情,他很畏惧与沈照雪相处,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浅淡下去,小声道:“舅舅。”
沈照雪只“嗯”了一声,也没问他去了哪里。
陈诗想了想,又凑上前去,说:“我方才从外头回来,听到宫里宫外都有人说……说舅舅是乱臣贼子。”
“说的有错吗?”沈照雪似笑非笑道,“应当没什么错吧。”
确实也没说错。
陈诗心想,但怎么会有人这么坦然地面对自己被抹黑的名声呢。
沈照雪这个人真是叫人胆寒。
沈照雪知晓或许是章术做的好事,他约莫已经等不及了,自己如今走的路与卦言上一般无二,他想要借此机会将自己与万声寒挂上钩,拉万家下水。
沈照雪比他先走了一步,与万家决裂,主动走上了万声寒的对立面。
自己的名声越坏,等万声寒跟着陈文平定谋乱,背后还有战功赫赫保家卫国的陈蛾,他的好名声将会越来越稳定。
沈照雪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只要等着陈文反杀回来便好了。
又过了几日,宫中开始重建,宫外也逐渐稳定下来。
元顺帝在城外被捉住,已经杀了,尸身被运回京城。
陈诗畏惧见到尸体,最终还是沈照雪去处理的尸首。
也不过是简单按照薨逝帝王的惯例将人送进了皇陵。
他亲自跟着去了一趟皇陵,前世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那个时候元顺帝的尸体便是他处理的。
元顺帝信奉神明,沈照雪想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心,于是在他棺椁之上贴了很多黄符,画了很多血咒。
后来陈洛残缺的尸身也被送了进来,还是沈照雪负责的。
他对这里很熟悉。
沈照雪面无表情站在风里,长身玉立,带着热意的风将他的发丝吹扬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看着宫人将元顺帝的棺椁送进去,自己却没再往前走。
今日风很大,哪怕天气不算寒凉,沈照雪还是感到嗓间又干又痒,忍不住干咳不止。
他面上神情没怎么变,只想,要变天了。
阴云已经沉沉压过来,沉闷又压抑,沈照雪看了许久,转身要走的时候,又一支冷箭忽然射来,这次却是直冲着他的命脉去的。
颊边的碎发被风扬起,沈照雪急急往旁一躲,箭身擦着他的脸颊划过,留下了一道划痕。
沈照雪心跳有些快,喉间溢上血腥气。
他被侍从们护起来,挡在盾后,前方出现了交锋的声响和动静。
他嗓音有些沙哑,但神情未变,只轻声道:“走。”
约莫是什么民间来的侠客。
他被护送回了寝殿,殿外戒严,好歹安全了很多。
沈照雪胸腹处不舒服,面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太医来给他瞧过,上了药。
后半夜他在窗前坐着看了半夜的月。
城中近段时日很是平和,沈照雪不知道陈文与万声寒如今在做什么打算,联系不上人,从侍从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
眼见着陈诗将要登基,沈照雪心下终于起了些慌乱,惴惴不安。
他心知自己对万声寒还是没那么信任,前世被对方丢弃在京城的事情始终压在心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沈照雪怕一切都重蹈覆辙,怕自己信错了人。
可是万声寒还想尽办法给了自己重活的机会,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应该再多信任一点对方的,不能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了。
沈照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身体很是颓败,病症隐隐有反复的症状。
公众的太医是陈文的人,故意留在宫中照顾沈照雪的。
他给沈照雪开了药,沈照雪吃什么都食不知味,唯独对药味格外敏感。
他实在忍不住,只喝了半碗便吐了,吐完又开始呕血。
太医治了几日,不见成效,心说沈照雪有心病压着,单是药物恐怕没办法治愈,还得先治疗心病才行。
于是太医将这件事告知了宫中的守卫士官,士官又将此事传递出去,告知了远在城外聚兵准备反扑的陈文和万声寒。
万声寒心下着急,问陈文:“为何还不能走?”
“先别急嘛,”陈文摇摇扇子,悠然自得道,“你看啊,沈少爷对你成日爱答不理的,你得让他有一点危机感,不能总是黏着他啊啊啊——”
他话没说完,万声寒已经将他拽了起来,塞进了马车里。
万声寒威胁道:“太子殿下,阿雪的身体和心神撑不住我们这么试探,你最好还是不要干预我们之间的事情。”
“行行行,”陈文求饶道,“我错了,这不是还没准备好,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城里都是你的人。”
万声寒冷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不要再浪费时间。”
陈文这才闭上了嘴。
*
陈诗不日将要登基,近段时日沈照雪不能带着他上朝处理公务,他也懒得多管陈诗究竟是怎么处理的。
终归着皇位也坐不了多久,他只想好好休息。
午膳过后沈照雪小憩了片刻,醒来时天气还算不错,不冷不热,他在院子里浇了会儿花。
陈诗气呼呼从外头进来,沈照雪便顺口问道:“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那群老东西,”陈诗怒道,“他们说我不适合做皇帝。”
“怎么会不适合?”沈照雪笑起来,“他们有眼不识珠,不必挂怀,像这样的臣子,留在身边总是个祸患,不会忠心依附于你的,能处理掉还是尽快处理掉吧。”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陈诗,他心里动了心思,想将那些质疑自己的人都杀了。
全部杀了,就没人会质疑自己了。
陈诗想,都是皇子,都是一个父亲的孩子,谁又比谁更合适。
更何况他还有沈照雪在背后扶持,别的皇兄肯定没有自己更合适了。
沈照雪不想和陈诗多待,他打了个呵欠,淡淡道:“我累了,殿下没有别的事,我便先歇下了。”
陈诗知道自己舅舅身体不好,也便没再多待。
沈照雪的体弱像是一道定心丸,原本还担心沈照雪有这样的手段和能力,兴许自己做皇帝也是可以的,现下想想又觉得以他这幅样子,能活过明年都很困难。
陈诗转了身,又微微冷笑了一下,抬脚离去了。
沈照雪拢着自己的发丝,面无表情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
街巷上,行人来来往往,窃窃私语。
“又死人了。”
“这次死的是谁?”
“也是朝堂上的官员,新皇一上任,已经杀了好几个大官了。”
那行人摇摇头,叹气道:“真是作孽。”
人群中有人带着斗笠,闻言便将斗笠微微抬起,淡声道:“新帝年岁还小,能做出这般残忍之事,只怕是他背后那个沈少爷的授意。”
“那沈少爷不是听闻早被沈家卖到万府去了,做了万长公子三四年的书童吧。”
“什么书童,万长公子有自己的书童,从来不待见沈少爷,听闻万府上上下下都待他不好,心里藏着恨呢。”
“心思太狠毒了,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人言渐渐淡去,章术瞧了眼远处的皇宫,又一次拉下了斗笠帽檐。
现在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被沈照雪摆了一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本来想要报复的是万家,到现在却把万家摘了出去,变成他与沈照雪之间的争端了。
沈照雪这人倒真是有些能耐。
实在不行,便只能先将他处理掉。
章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转眼便消失在人群里。
沈照雪又一觉睡到夜幕降临,现在整日这般颠倒作息,他随时都很疲惫,头晕眼花。
太医来给他送药,沈照雪只是摆摆手,轻声道:“放到桌上吧,我等会再喝。”
太医小声催促着,“沈少爷,还是趁热喝了吧,凉了药效会不好的。”
沈照雪也只是“嗯”了一声。
好想见万声寒。
万声寒会不会骗了自己?
沈照雪有点一直不住自己的念头,一直在心中挣扎,问自己会不会被万声寒骗了。
爱都是谎言,他是不是还在恨自己。
沈照雪头疼欲裂,他躺回榻上,蜷缩着身体,前世的那些原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噩梦又一次缠了上来,攀附在他的睡梦里。
沈照雪眉心紧蹙,忍不住喘息着,却根本无法让自己从梦中脱离。
他在榻上辗转,一直到殿外传来巨大的躁动声响,才总算将他从梦中唤醒。
沈照雪有些迷茫地起了身,晕乎乎出了寝殿门。
抬头遥遥望去时,之间天边已然被烧红了一片。
他声音沙哑,问身边宫人,“宫外发生了何事?”
“沈少爷,”宫人小声道,“是太子殿下回来了,宫外正在交火,您先回屋去吧。”
沈照雪轻咳了一声,问:“陈诗呢?”
“七殿下已经自己跑了。”
他想像前世那样故技重施,不想带着沈照雪这样一个病殃殃的拖累一起跑,也想将他留在这里做靶子,自己早便已经跑了。
沈照雪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与他父皇,倒是一般无二地愚蠢。”
沈照雪身体太累了,也说不上究竟哪里累,知晓这些事情之后便要返回殿中继续入睡。
宫人在身后道:“沈少爷也不必担忧,我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不会伤及少爷的。”
“嗯,”沈照雪轻轻应声,“知晓了。”
他回了屋,眼前天旋地转,没有力气再迈步,只能撑着墙壁深深喘息。
脑袋像是浸了水,一片眩晕迷蒙,听不清也看不见,几乎全是空白。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宫人在殿外说话,似乎是喊了什么人的名字。
是万声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沈照雪却下意识抬起脸来,慢慢迈步往殿门走。
没走几步,他忽然胸口阵痛,顿时张口呕出大口血,向前摔倒下去,扑进了来人的怀抱。
第60章
周遭像是陷入了什么深渊之中, 一片漆黑,动弹不得。
沈照雪知晓自己如今正深陷在梦境里,却找不到可以脱离的办法。
无数死人的骸骨堆积在前路上, 每走一步便要踩踏在其上,将其碾碎在脚下。
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走穿这一条无底的长路, 找到离开离开梦境的大门。
沈照雪怔然站在原地,干枯的手从地面钻出,抓住他的脚腕, 将这一片暂且可以容身的地方变作大片沼泽, 想要拽着他一起坠入深渊地狱。
沈照雪觉得身体很累, 他一直记得自己还有事情没能做完,但实在太累了。
为什么重活一世也那么疲惫不堪。
于是只是站在原地, 平静地等着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将他一起变作枯骨亡魂。
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 空茫一片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外界的声音,含含糊糊说着话。
“药方我一直记得……”
“少了一部分……”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沈照雪放于榻边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意识从混沌间慢慢清晰。
他睫羽颤了颤,到底还是迎着刺目的烛光睁开了眼。
满屋都是草药苦涩的味道。
沈照雪视线转了转, 透过床幔瞧见了万声寒隐隐绰绰的身影。
对方正站在榻边同大夫说着话, 声音不大, 听得不是很真切。
沈照雪眼睛干涩泛痛, 不得已又闭上了眼。
又过了一会儿, 他才惊觉似乎并非是万声寒他们声量过小,而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些许含糊,听不清楚了。
就像前世那样。
“万声寒……”他终于开了口, 有些惊慌地喊道,“万声寒。”
万声寒身形微微一顿, 匆匆撩起床幔探身进来,下意识抓住了沈照雪冰凉的手。
45/47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