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脑子被这句话冲得发胀,“嗡”的一声——兜了一大圈,我娘亲一族竟成了害晏初的帮凶?
方子是妙虚改的?
景平一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想不出来,又问无可问,妙虚早凉透了……
“世人皆有罪,何来无辜!你想过没有,若只是权柄之争,死信国公一人足以挑起事端,何苦对你孤儿寡母穷追不舍?听说你娘死得很惨,那是苏家种下的恶因,她姓苏,就要承受……”
他稀里糊涂地挑唆,别有所图地阴阳怪气,似乎言之有物。
景平不愿再听,走得果决其实魂不守舍,他脑袋里横竖是娘与花姨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自由,我要他自由”。
这一刻他仿佛品出娘亲口中“自由”的更深层意思,她是否也曾不由自主地做过左右政权更迭的事情?她是苏家人,庞大的氏族动一动手指,便能让势力翻覆。
前尘旧事像一块泥巴,被有心之人捏塑成他们喜欢的模样,呈现给观看的人。
真相还有必要去追吗?
娘想要他自由……
他只想医好晏初,守着他,平安一辈子。
想到李爻,景平心思顿时稳了大半。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现在第一要务,是好好看着晏初。
军帐里,小庞尽忠职守,在床边站岗,眼睛瞪得像铜铃,当真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李爻。
他见景平回来,言简意赅地磕巴道:“做、做、做梦……翻、翻腾……”
景平拿这俩词造句:“他做梦了,睡不踏实吗?”
小庞点头。
“醒过没?”
小庞又摇头。
景平表示知道了,让小亲卫去休息。
他待帐内再无旁人,将帐帘栓上,和衣侧卧在李爻身边,摸对方的右手,温度略微缓了些。他看着李爻微蹙的眉头,心疼道:“好想进到你的梦里,把揪心的事情都打发掉……”
李爻或许听到了,睫毛颤了一下。
景平继续柔声细语:
“我回来了。”
“你的梦里没有我吗?”
“有我便不会是噩梦了……”
刚才几针下得重,李爻心力交瘁。
景平断他不会很快醒,他守着他胡思乱想,片刻嫌自己矫情,干脆合眼吐纳少时,然后抱了身边人也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李爻鼻息有变化。
景平立刻醒了,将他往怀里收,轻拍他肩膀:“梦里都是假的,我守着你呢。”
可李爻每日到点必醒,休沐赖床全靠回笼。眼下,他心里紧绷着弦,不可能睡得踏实。
“什么时候了?”他睁眼见到景平一脸关切。
“天才亮,你再睡一会儿,没有要紧的事情。”景平哄他。
李爻坐起来了:“新的一天从睁眼就起床开始。”他翻身下地活动右手,毒过去了。
跟着,他到桌前,将镯子拿起来,用袖边抹掉血痕,将东西仔细收进自己的随身行囊,稍微整理过仪容,迈步要出帐子。
“你干什么去?”景平拉他手肘。
李爻身形定住,回眸看他:“羯人虽然退了,但很多事情还没妥呢。别人都忙,我躲着睡大觉,想什么样子?”
昨天的事情似乎醒来就翻篇了。
这源于李爻对自己的要求,他一步一个脚印在爷爷、父母指定的道路上前行。每一次大义与私怨碰撞,他总是会把私怨压得半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有时候,景平觉得在平衡利弊这件事上,李爻冷静得像个怪物。
怪得惹人心如刀绞,并埋藏着巨大的隐患——长此下去,再高再坚实的堤坝也有塌溃的一日。
一晃神的功夫,李爻已经掀开帐帘,紧跟着身形一顿——大皇子赵岐跪在帐前,淋在雨里。
“大殿下这是做什么,”李爻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来,向两边亲兵怒道,“怎容殿下这般!”
“老师别怪他们,他们又拗不过我。”
不知赵岐跪了多久,起来时几乎栽歪到李爻身上,垂眼便看见李爻左手缠着绷带,手腕上的镯子已经不见了……
他心脏登时像砧板上的活鱼,跳一下就被人拍一刀,拿刀的人是他的爷爷、父亲、大伯。
他道:“老师知道我在做什么,因果缘由不必说,我也不求你原谅,是我家问心有愧。”
李爻深吸一口气,看他片刻,终归抬手在他肩膀稳当当地压了下,浅笑道:“不关你的事,且也……不算大事,殿下不必多虑。”
这般态度,让赵岐彻底不会应对了。
他以为李爻会淡他,会骂他,又或者像他曾听说过的,气得呕血离去。他是来为大晋江山稳住中流柱石的。
但他预想的事情通通没有发生。
赵岐瞪着眼睛,好半天才道:“老师只要有所求,我定替赵家偿还你。”
李爻眉心一收,沉声道:“殿下这么做,是想催我快点死吗?”
赵岐一噎。
“既然陛下有口谕,殿下还是快回都城去吧。”
赵岐摇头,低声道:“我悄悄问过阿公了,父皇无碍,我想留在这边帮衬老师一二,也好跟老师学一学……”
李爻心道:
皇上果然没事,是派人来诈辰王的。
可他怎么就笃信我一定能拿下辰王,保赵岐平安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
也不知这孩子知不知道他爹的心思。
“罢了,殿下既然想帮衬,便拟一封奏书,将近来发生的事说清楚,”他顿了顿,“但莫提我的事。”
赵岐高兴了,领了差事立刻要回去做事,景平突然插话道:“不行的,大殿下需得立刻回去。”
李爻和赵岐同时看他。
仨人睁着六只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李爻一把拽了景平到旁边咬耳朵:“你不是连他的醋都吃吧?”
景平眉毛一挑,心说:我连狗和被子的醋都吃,吃他一口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刚才他都要扎你怀里了。
但这纯属逗闷子的想法。
“赵岐放在你身边是颗炸/弹,得平安送回他爹身边,越快越好。”他低声道。
李爻头绪混乱:为什么?
赵岐吃错解药的事一时难以详述,景平只得言简意赅:“殿下也中了五弊散,要赶快送回去温养。”
李爻听出他言外之意,问道:“有性命之忧吗?”
“理论上没有,但出了损伤不好交代。”
李爻明白景平的深意,只得又劝赵岐:“此次殿下保信安百姓平安,功不可没,陛下是盼着您回去的,莫因拖延旨意,错失与陛下冰释的良机。”
赵岐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准备打道回府。
众人都忙,眨眼天又要黑了。
赵岐心里终有道坎,赵家那么对不起老师,自己又把他的解药吃了……
他灵光一现,带人去了看押羯人祭司的营帐,见对方倚坐床上,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快死了。
守卫凛声道:“大祭司,大皇子殿下来看你了。”
好半天,大祭司才抬头,他伤重,脸色灰败,只有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像垂死毒蛇的眼:“大殿下……没能射死老朽,来补刀吗?”
第123章 坠城
一整天, 景平让李爻在自己的视线里,却没给对方被盯视的压迫感。
在他看来,那诛心的事实不可能对李爻只那点影响, 但认同且接受需要过程。这跟病人骤然得知自己得了重病一样, 会有抵抗、质疑和反复。李爻还处于战后的高压环境, 反应平淡是因为他撑着力气还没来及“矫情”, 凡事有利弊,若忙碌能帮他相对柔和地适应“病程”,也不一定是坏事。
所以忙就忙吧, 累得倒头就睡也好。
反正他会好好守着他。
李爻在帐子里签军务文书。
他和大皇子都不在都城, 兵部很多军机文件会直接发过来。
刚放下笔,捏着眉心歇片刻眼睛,景平端碗来了:“新药。”
李爻拿起来干了,给啥喝啥, 半点不挑食。
喝完准备继续干活,营帐外骤起糟乱。
军营里忌乱声, 定是出了大事。
李爻站起来往外走,可不知是药喝猛了还是其他原因,他胸腹间一阵翻腾, 像是药往上顶又似有闷气冲在胸口, 他没动声色, 压稳气息, 快步出军帐。
“王爷, 羯人祭司劫持了大皇子!”令官火急火燎到李爻近前。
什么!
“那老头子都快死了, 怎么还有力气劫人?”景平不解, 昨日看老头儿的脉象,分明随时可能蹬腿闭眼, 怎么经过大半天又有能耐作妖了?
即便赵岐武艺稀松平常,也不可能面对一脚就能踹咽气的人束手。
令官道:“很蹊跷,他的伤像是瞬间好了。”
出事地点在南城门。
李爻和景平快步上城。
事态被值守将领竭力控制着,城上人不多,只有轮值的兵将。
大祭司和赵岐则已经站在关墙边,眼看两步上敌台,能顺旋梯而下。
匕首明晃晃地抵在赵岐的后心,没人敢妄动。
再看那羯人祭司,动作灵活,伤势真似在一天内痊愈了大半,实打实的两处箭伤竟像不曾存在过。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
羯人的巫医毒术向来诡异,想他用药草毒花给自家王上“续命”、五弊散能让人丧失感觉,或许眼下他也用了古怪的技法医伤止疼。
更何况,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赵岐救回来。
“放开大殿下!”李爻道。
大祭司阴恻恻地笑:“是殿下乐意与老朽走的。”
一言惊众人。
“确实如此,你们都让开,城下的车备好了吗?”赵岐问。
李爻看向城上守军。
将领低声答:“大殿下确实有此吩咐,是属下拖着时间等王爷来。”
景平恍然想通了因果,问道:“殿下与这老不死的做了什么交易?以自身换解药?”
当真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
没想到赵家能出大皇子这样知恩图报却脑子执拗的人。他是从小生在玉亭暖阁里的公子,心有善念,奈何半点不知人心险恶。
赵岐深深看了李爻一眼,摇头示意景平不要多说。
景平暗骂一句“麻烦”,朗声道:“他告诉我的药方不对症,是骗你的。”
赵岐见景平执意把话说开,也道:“他说知道你不会同意他的条件,才有所保留,方才已经写下方子,只差最后两味……”
景平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吼道:“若非是我告诉你此事,你甚至不知晏初身患何疾,他一个外族祭司,情报再如何准确,也不可能比你知道的更多,他分明是见你自己撞枪口,临时起意!你……”
景平想骂他没脑子,念着他对李爻的赤诚没骂出口。
大祭司身患顽疾活不久了,劫持皇子若是成功,单死之局将被扭转成一命换一命,很划算。
李爻隐约听懂了因果,眼神一凛,手要摸撕魂刀柄。
“别动!”大祭司爆喝,“王爷的手只要再动毫厘,我的匕首便刺进大殿下后心,他险些射杀我,我算给自己报仇了。”
言罢,他将赵岐整个人扯在身前:“那最后两味药材,我定会依言告诉大殿下的。”
所有人都掣肘。
大祭司冷笑着往敌楼旋梯处退去。
“我数十下,马车不备好,我便扎他一刀。”
事到此时,赵岐回过味了,觉得自己八成又做了傻事。
他皱着眉想:我即便是死,也不能被他带去羯地。任由他要挟父皇、老师……
主意已定,他心一横,突然抬脚往身后撩踢过去。
大祭司没想到——堂堂一国大皇子,或是下任君王,不仅不怕死还使此等下三滥的招式。
他毕竟受伤,武艺打折,和赵岐半斤八两。惊急之下猛夹双膝,防住了大皇子的撩阴脚。
破绽既出,景平和李爻同时动了。
贺景平扬手,三道亮寒划破夕阳余晖,直奔大祭司面门。
祭司侧身,堪堪躲过飞针。
几乎同时,“锵”一声利刃出鞘之音响起。
李爻身法如鬼魅,两丈余的间距眨眼便至。
老头心知大限已至,必要鱼死网破。当下不防不躲,匕首前推,一刀扎进赵岐后背,跟着抬脚便踹。
电光石火间,撕魂冷酷无情,将大祭司的三魂七魄和着斜阳一并斩断。
四溅的血花被冷刃带出,激洒在城头的军旗上。
这老头在羯地背了大半辈子黑锅,如今人之将死,其行也恶。他不想给赵岐留活路,补在赵岐背后的一脚是看准了方向的——
城墙的敌楼之上有个豁口,是为斥候上下之便,眼下成了最严峻的危机。
赵岐先是背后猛痛,惨呼一声,紧跟着像被重锤猛推,直冲那豁口去了。
他胡乱抓抄,妄图扯住锁链绳子稳身形,但他所中之毒在这要命的时刻被翻涌的气血叫醒,顿时上头,眼前景物莫名变得明暗交错、远近不知,视觉偏差成了致命的缺弊,他什么都没抓到,一脚踏空,从豁口跌出去了。
城上大乱。
李爻不及多想,闪身往城边冲。
一道影子如白驹过隙与他掠身而过。
“我去!”景平扯住旋梯上的甩锁一跃而下。
李爻本来提到嗓子眼的心,要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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