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喝一声:“景平!”几乎撞到城墙上往下看。
熔金的光辉给景平的宽袍染了一层温柔颜色,他大袖飞展,像一只凌空俯冲的鹰,速度快得简直是生往下跳。
十几丈的城头说高很高,但往下跳个把人,也能眨眼到地。李爻在闪瞬即过的时光里,恨不得自己聋了,他生怕听见重物落地的诡异闷响。
好在景平不忍心吓他,在赵岐落地前,抄住了对方的袖子。
“呲啦——”一声裂帛清脆,皇子殿下的袖子难承生命之重,整条断开,留在景平手里。
但这足以帮赵岐卸去大部分冲力,保他不至于摔死。
李爻等不及开城门了。
撕魂还刀入鞘,单手扯住另一条甩锁,也跃下去了。
他坠速也快,与景平前后脚落地。
景平撇掉赵岐的衣袖,听见背后声响回头见是李爻,对人家露齿笑了。李爻让他笑得心中百味交集混杂,最后担心转化出的生气占了上风,瞪着景平冲他呲了下牙。
二人赶去看赵岐。
赵岐还有意识,正挣扎着坐起来。
“慢慢起,或许身上有摔伤。”李爻道。
赵岐吸气,缓而起身,甩了甩头,不知到底伤在哪里,他浑身都剧痛。万幸背后刀伤不深,也不是致命位置。
城门开了。
官军、医官冲锋似的出来,七手八脚兼备小心翼翼,将赵岐扶上担架担回去医治了。
尚算有惊无险。
李爻缓气——闹的叫什么事。
他看向景平,刚想问他还好吗,便见他扭扭捏捏背着左手,顿时觉出不对了——方才他看赵岐刀伤时,也只用右手。
“给我看看。”李爻沉声道。
“没事,勒了一下,一会儿我自己上点药。”景平笑着,揽住李爻往城里走。
“啧,”李爻真掉脸了,“我看看!”
他不知对方的手伤成什么样子,不敢大把抓,只得扯着景平的袖子拽。
花信风得知此事到城上时,事情已经平息了,他往下扒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翻着白眼把脑袋缩回去了——当众拉拉扯扯,简直礼崩乐坏!
可其实呢,景平手腕上被勒出两道血痕,手心皮肉磨翻,一道横断的伤口极其狰狞——文生袍没有手套,丢命的时刻,他来不及把袖子缠在手上。皮肉磨着麻绳与钢线交编的甩锁,承受他自己的俯冲之力就足以受伤,又加上赵岐的急坠之力,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得起?
更要命的是,他小拇指伸不直了,李爻看过太多外伤,一眼就知道是指骨断了。
李爻咽了咽,没来及说话,被景平拉过左手。
景平隔着李爻裹伤的白帛横描一道,位置精准地落到李爻在鄯庸关落下的伤疤上,又点了点李爻的大指:“你伤我也伤,咱俩正好能凑一双好手,算是爱侣间的默契标记吗。”
这臭小子满不在乎,居然带着几分得意。
李爻又气又心疼,想骂他开不了口。
他知道,景平不容赵岐有损伤,是担心皇上怪罪他。
“疯小子。”他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堪比打情骂俏的“恶语”,抽手将景平搂在怀里,回了城。
赵岐有军医照顾,景平得以处理自己的伤口。
他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抽空眨巴着眼睛看李爻,吃准了太师叔就受他这一套,是以将他“不该要脸时,脸面就要甩到九霄云外”的理论贯彻到底。
李爻知道他耍赖,无奈自己犯贱。
犯贱里多有对景平的疼惜。
从那么高的城上往下跳,即便拉了绳索,变数也多,若万一没能扯住赵岐,救护不利的锅算是彻底背在景平身上了。
这么一想,李爻觉得把他宠到天上去,也理应所当。
景平单手给自己正骨,李爻则单手给他帮忙,患难夫夫还真俩人凑出一双好手。
这时,景平的左手已经变成发面馒头和烂桃的混合体,惨不忍睹。李爻想严词告诫他下次不许这样,但他知道没用,如果有第二回,这小子定然还这样。
李爻垂着眼睛不说话。
景平挨骂嬉皮笑脸,看人家不说话,倒偷摸儿慌了。
他弄好伤口,伸右手勾李爻的手,像小孩做错事求大人原谅似的。就差就着桌子拿手指头比小人“走”过去了。
李爻看他。
一眼给了景平勇气。
这两天李爻的心酸景平都知道,他舍不得过多撒泼耍赖,站起来把李爻圈在怀里,俯身吻他额头:“别担心,这点小伤没事的。”
吻穿插在话语间,轻轻的、又细密,从额头到眼睛,柔得李爻不忍推开他,环了他的腰。
景平更像得了鼓励,吻在李爻嘴唇上。
珍馐还没彻底尝到,帐外脚步声迫近,没有通报,帐帘被猛地掀开。
花信风土匪似的进来:“景平,你快去看看,大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
花信风:……
呵!我也瞎了算了。
第124章 请辞
景平的脸皮在李爻的熏陶下已经厚得堪比城墙, 他无视师父满脸的“非礼勿视”,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冷静道:“我知道因果, 我去看他。”
说罢, 他不经意间在李爻腰后揉一把, 已然彻底放飞自我, 不管师父死活了。
花信风对孽徒的胆大妄为和小师叔对其的溺爱纵容无言以对,顶着木讷的脸看李爻,两只眼睛真情流露, 分别写了“禽兽”和“流氓”。
李爻吃哑巴亏暗自背锅, 不好解释。
其实他也没什么心情解释,在花信风肩头拍一下,随在景平身后看赵岐去了。
回溯花信风刚知道二人关系时,只道是师叔招猫逗狗惯了, 照顾人家孩子生活起居,没轻没重地瞎逗, 把人逗到床上去了。
后来他静心细想,师叔看着哪儿都不靠谱,还真没做过离大谱的事, 一直以来, 倒是景平处处心机深沉。
刚才眼见那一幕, 他终于回过味了——原来还真是孽徒别有用心!
黑镯子的事情他知道了, 诧异于李爻淡得不像活人, 品评因由, 小师叔这些年太招人心疼了:罢了, 有景平照顾着也挺好。
都是心怀苦涩的人,希望二人能刀剑合璧冲出个苦尽甘来。
景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背后的伤无大碍, 可他误服李爻的解药让五弊散毒上加毒,今日受到惊吓,毒性终于在体内爆发。只是景平不可能为赵晟父子以身试毒,只得调配延缓毒性的药物,让赵岐静养。
赵岐好像是来给整个赵家背债的。
乱局中他在每个岔路口都走错,一步步到了眼下的境地。
好在,老天爷懂得打一巴掌给个枣。
羯人王上被自己人放火“净化”,挺了几日终于咽气归西,新王登位内务繁多,根基未稳不敢再招惹南晋。
更何况,当年旧事理当两国各打五十大板,祸头已然全死了,旧怨陈仇算是了结。
这让双方各缓一口气。
鄯庸关边患尽解,李爻上奏情况,只待赵晟一道圣旨下,就回那乌糟糟的都城去。
等旨意的这些天,李爻一直在瞎忙。
当然,他的瞎忙也有意义。比如信安、鄯庸关两边跑,突击检查边关防务、扫荡边关流寇、跟常老将军研究守军阵营调配……
闲聊时,老将军旁敲侧击跟李爻提了个请求:他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求李爻给儿子常怀安排个差事。以他对儿子臭脾气的了解,常怀养好伤也不愿在军中多待了——“哪怕让他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当个跟班,我死也瞑目”。
这是常健的原话。
常家将门忠良,却可能落得绝户下场,李爻如何能不动容?
他暂没说话。
常健道:“是老朽唐突了,王爷大可忘了这话。”
老父之心可怜。且李爻莫名将老将军跟爷爷牵连在一起,他心里的苦涩无处诉说,只得化为苦笑:“老将军的意思我记下了,迟疑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留在朝中了。”
诧异在常健眼中闪狭而过,很快他理解了大半,叹道:“也罢,那老朽祝王爷功成身退,健康平安,往后能山水逍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李爻一愣,“功成身退、健康平安”短短八个字,真切又遥远。他什么都没说,叉手向常健深深一躬,不再多扰。
常健送他出门时随手拿披风,抖甩间有块小木牌子掉了,李爻帮忙捡起来。
平平无奇的牌子上隐幽幽缭绕出一股香味,很清新。
“好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木头?”李爻随口问。
常健笑道:“这是樟木,老朽显示自己削的,随身带着能避虫,”他往内城指,“就是那些树,一丛一簇随处可见,反倒不起眼了。”
果然,内城连片高树,冠很窄,长得像棒槌似的。
离开鄯庸关时,李爻动了惦记景平的小心思,让小庞砍了几根粗枝带着。
李爻三天两头瞎跑,景平没管,只是给人诊脉更勤尽了。
他明白李爻是不想闲下来,眼下任由成了他唯一敢拿出来哄他的手段。因为他觉得出,李爻不想让他哄。
但他不大明白为什么。
就连李爻自己也不明白。
好像李爻心里一直有片坚持,端着比景平大八/九岁、该有“大人”模样的架子,不愿意把过于浓烈的情愫外露;又好像天下之大只有景平能够击破他心底的“坚强”,但眼下他不能让“坚强”碎掉。
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十来天,圣旨来了:着二人护送赵岐即刻还朝。
大军北行,一路无话。
入邺阳城关这日,风和日丽。仲春已经过了,又是梨花满枝头。
李爻骑在马上,看满城飘白似雪一时恍惚起来——去年他回都城也是这个季节,明明只过了一年却有太多的物是人非。
马队行至内城,百姓迎凯旋大军,姿颜姝丽们送水果、扔鲜花,帕子、香囊尽数掷过来。目标当然多是李爻。
景平终于见识胡伯曾说“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壮景了。
李爻在马上晃悠着胡思乱想:我这么受欢迎,应该不仅是因为长得好看,“掷果盈车”最有名的那位最后怎么了来着?连诛三族……我单蹦一个,倒是省刀……
嘶……晦气,我想这干嘛?!
脑袋里正跑马车呢,迎面来了个穿官衣的。
那小公公看着眼熟,是御前的人,明显是在等李爻,他近前礼数周全一番:“陛下口谕,康南王入宫见驾,其余诸位舟车劳顿,回散修整就好。”
李爻领旨,暂别前看景平一眼,见他面有忧虑,策马到他身边轻声道:“还记得雨夜小巷里,我说过的话吗?准备跟我浪迹天涯吧。”
言罢,他转身走了,落下个笑容给心上人。
笑容让景平看愣了神。
那是近些天李爻展露出最松心的笑,比满城花朵都好看。
回神时,将军的背影都远了——他骑在马上,不披甲腰背依旧挺拔,虽然发如霜染,但那满头银丝高束飘逸在身后,依旧是副少年模样。
景平目送人转过街角,直到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回府去。
不待进门,滚蛋扑出来了。狗子恢复能力惊人,经过这些天,伤大多好了,只腿还瘸,三脚着地倒腾得利索。
“汪兄吃胖了没有?” 景平见它亲切,单手将它抱起来转了一圈,滚蛋也亲昵地跟他贴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往景平身后瞟。
景平知道它在找李爻。
“晏初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可滚蛋见主心切,挣扎这往下蹦,后腿寸劲儿挂在景平手腕的红绳上,编着李爻白发的平安结一下给蹬散了。
景平“哎呀”一声哀呼,心疼地把东西捡起来。
胡伯和孙伯听见大门口吆喝,也出来了,见景平拿着红绳怔怔发呆:“公子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歇!王爷呢?”
景平没动,他怎么想怎么心慌,迷信起来:“他入宫见驾了,我去接他。”
-
皇宫大内,李爻被引至御书房。
事实证明,太医院有能人。
经个把月的调养,赵晟的五官已经恢复如常。他坐在书案后执笔,又变回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刻意等李爻,听说人来了,立刻撂笔,拿起手边的腰佩,理好衣裳,坐定等人上殿。
李爻知道今天必要见驾,清早启程换了朝服,从龙骧麟振的将军摇身变回才情雅正的文官。
他进殿时背了天光,光晕描着他的身型轮廓,一瞬足以惊为天人。
赵晟想站起来,念着自己脚跛,没有动。
“晏初回来了,免礼,快坐,朕特地给你备的乌梅普洱,很好喝,你尝尝。”他欠身一下,又坐回龙椅上,向樊星示意。
李爻礼数周全一番,恭敬坐下。
赵晟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否则也不会有耳根子软的毛病。
他端详李爻,觉得对方走这一遭,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似乎更生疏了。
他想:我与辰王兄争来斗去,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惯的。
李爻喝了两口水,简述边关情况。
赵晟听得三分有心,七分分心:“有你替朕撑起半壁江山,朕向来省心,”他顿了顿,“朕不担心这些事,找你来是有旁的事情同你商量。”
李爻没拾茬,站起来手托掌武令:“陛下,如今边域安定,羯、胡哈、搁古危机已解,皇室内乱安息,微臣交令,请陛下准微臣寻一方山水,安养几年。”他说完撩袍跪下,恭敬给赵晟叩头,起身将掌武令放在御案上。
措辞恳请,行为可没半点商量的意味,明摆着是来通知皇上:我要走了,回见吧您呐。
“晏初!”赵晟预料之外,有点急,“但……即便辰王是祸头,那他的党羽呢?又或者是否有人拿他当枪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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