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起身行礼。
皇后娘娘微微颔首算还礼了,由宫女伴着,向皇上见礼落座。
她很年轻,端庄秀丽,但在灯火阑珊处细看,右边脸上有道旧伤痕。
那是道割伤,从眉梢延展至唇角,用妆粉遮盖,依然能见凸起的增生,像条肉粉色的爬虫,攀在脸上。
她身后还一容貌俏丽的女子,待她坐定才跟着入席。
李爻没见过她,料想她是御前当红的豫妃。
赵晟这人很博爱,新鲜劲儿过了就难雨露均沾。这豫妃伴驾四年多,赵晟依然半有颗心都在她身上,想来美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皇嫂脸上的伤疤好多了,玉容复颜膏是管用的。”嘉王笑道。
皇后端肃温和:“确实,但太过好用,本宫用了两次便没再用了。”
嘉王诧异道:“这是为何?”
皇后眼角流出些笑意:“证明陛下不是以貌恩宠本宫,也免得前朝的言官们,乱嚼后宫姐妹们的舌头根子。”
几乎同时,皇上看了皇后一眼。不知是否因为灯火忽闪,李爻觉得那眼神里没有夫妻间的情义,甚至淡得不像在看活人。
“好了,”皇上开口,众人的闲聊便停了,“城内的乱子扰得朕心烦,晏初回来有几天了,才给接风,都别拘着,”
他举起酒杯,笑眯眯地亲和道,“晏初国之栋梁,要好好保重身体。”
李爻垂眸笑了,端杯向皇上回敬:“陛下厚爱看重,微臣感恩。”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家宴的氛围轻松,爆炸案的阴霾似乎被皇宫城墙阻隔着,皇上、王爷闲聊着朝上让人啼笑皆非的段子,李爻则自述在江南时的闲散见闻。
闲话饮酒,众人很快有了醉意。但醉意里几分真假,便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五年多不见,嘉王平和了很多。
他饮酒一杯,晃眼看见景平,突然道:“晏初身边这位小朋友之前没见过,是在江南结识的投缘之人吗?”他把“投缘之人”咬得挺重,话显然另有旁意。
李爻笑道:“王爷说笑了,这是修竹城驻邑长史花大人的徒儿,算来与我是同门,就带在身旁了。”
嘉王笑笑,自斟自饮一杯酒,跟辰王说笑话去了。
景平环视场内一周,见皇上在和皇后、豫妃说话,二位王爷也没看着他,便端着杯子向李爻挪了几分,轻声叫道:“太师叔。”
他敬李爻。
他同李爻一起赴宴数次,早发现这人在宴上从不自斟自饮,也极少敬酒,不知是总要持着清醒,还是他根本就不爱喝酒,遂低声补充:“太师叔喝茶便好。”
李爻偏头看他——
景平戴面罩的模样他早看惯了,现在灯烛疏影里,年轻人左脸映火,依旧惯是冷硬的,右脸被柔和了火光的湖水映着,笑意浅露,温柔至极。
李爻不由得想,他也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没喝茶,受了景平的敬意,端酒杯与他一碰,仰头喝下。
景平却没喝,低声正色道:“贺景平感念太师叔恩义,愿余生能做你的投缘人。”
万没想到,这句话把李爻呛到了。
他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让酒气呛得咳嗽。
一边咳嗽,一边看景平,又一边想笑。
景平不知他怎么了,慌忙把酒放下,拍着他的背,端过温茶给他压咳嗽顺气。
李爻喝两口茶,平缓下来,笑道:“你知道王爷说的‘投缘之人’是什么意思,就说想做我的投缘人?”
景平眨了眨眼,他只在李爻面前,偶尔露出少年感的懵然模样。
李爻不催,只微笑着看他。
情事上,景平确实略微单纯,但只是“略微”,绝不是傻。南晋小侍、书童南风成习,就连皇上后宫都有男宠。他第一时间没往那个方向想,经李爻一问,再纯良,也明白了。
景平心说:若真这样,我倒乐意得不得了。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继续用那懵懵的表情看着李爻,摇了摇头。
李爻又哈哈笑起来:“不知道便罢了,太师叔收下你的敛澈心意,不拿旁的与你玩笑,”他居然重新自斟一杯,在景平酒杯上磕一下,“祝你心想事成。”
景平目色柔和下来,笑意漾在脸上,化进晚风里,格外温柔,他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暗暗想着:祝我心想事成。
二人这桌热闹,皇上寻声看过来,见李爻脸上露出阔别已久的真心笑意,目色闪了闪,跟着一拍巴掌,对景平和颜悦色:“看朕这记性,叫你一同入宫来,是想介绍你给二位王爷认识,再给你商量个前程。就算你想跟着晏初,也不好身无常务地日日坠着他,”他看向李爻,“晏初说,是不是?”
第030章 套环
皇上想给景平安排差事的茬儿, 在江南已经提过一次了。
当时景平全没给皇上面子,拒绝得非常干脆。
这次皇上旧事重提,景平便不能不管不顾了。更何况, 对方有句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这些年他偶尔到民间行医, 虽然遇到有钱人诊金一厘不能少, 但遇到穷苦人家,连药都要白送。所余诊金,景平每月向相府交账, 胡伯把这事偷偷告诉李爻时, 李爻便明白景平的心思,笑着让胡伯收下,又嘱咐老人在吃穿用度上不声不响地补贴给景平不少。
现在景平知道不可能单靠皇上安排的差事就挣得比当朝丞相还多,却终归是想要个安稳营生了, 他实在不想一直在相府软饭硬吃。
他看李爻。
李爻笑着冲他轻眨了下眼睛,那意思是, 且看皇上怎么说。
自刚才起,辰王说的全是闲话,突然插话道:“陛下, 我听说江南疫病是这位小兄弟调出新药, 才解了燃眉之急, 不如让他入太医院, 一来可以照看晏初的身体, 二来太医院隶属礼部, 算起来, 还是归晏初掌管,也算遂了年轻人跟着太师叔的心意, 往后若是得力,再提拔不迟。”
皇上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带着笑意问景平:“你愿意吗?当初你数落朕的不是,朕悉数听了,如今便把你太师叔的身体交给你照料,你可替朕好好照看他。若是遇到疑虑,也大可找各位太医商量。”
因为辰王要跟李爻结亲,景平对他没好印象,见着他就像见了情敌的爹,即便是虚拟的,心里依旧不痛快。
如今情敌的爹突然给他指了个合心意的职位,他怨念淡了一成,叉手谢过皇上、王爷的安排,开开心心坐回李爻侧后方。
李爻旁观随着乐呵,心里却有另一层算计——
皇上有恃无恐地让景平入太医院,想来是笃信景平看不出先帝所下之毒的端倪。更甚,他或许不怕景平看出来,这孩子知道往事因果的那天,皇上便有了对他灭口的理由,这对自己无疑又多一道牵制。
李爻垂下眼睛,拱手向皇上道谢:“微臣代景平,谢陛下恩典。”
赵晟端杯跟他一敬,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相视笑着,干了杯中酒。
“陛下。”
待皇上把酒杯放下,豫妃开了口。
她说话声音轻轻的,打扮也清淡,位于妃位,实在太净素,与坊间传闻的艳妃专宠大不一样。
“臣妾前几日听说李相还朝,想着陛下向来重情义,定会给相爷接风,就定了些烟花来助兴。”
她向小太监抬手示意,让人下去准备。
春江台是个临湖而建的观景台,湖对岸是片开阔的表演平台。今天皇上只安排了乐师近前雅奏,对面平台无人献舞,很是空荡。
而豫妃早有准备。
那平台上片刻被侍人用木头小车推上两方东西,借火把观瞧,那俩东西长宽高都约么十尺,从车上卸下时,需要二人合力,估计是不轻。
侍人准备好,豫妃向对岸打了个手势。
引信点燃。
第一朵烟花破空,流星一样的耀眼光华冲破黑夜,直上九重天,在夜幕铺成的墨色画布上,炸出光辉灿烂。
寻常烟火爆开,可以像蒲公英一样崩裂四散,就颇为难得了,若是五光十色、花冠巨大便称得上是国礼级别。
而豫妃准备的两方礼花,只论升空高度,就比寻常烟火不知强出多少倍,像能冲到云霄之外,把王母娘娘的花园撕开口子,将人间不得见的璀璨偷偷掏出来。
再然后,那烟火前无古人地炸出许多形状——
战马、钢刀、旌旗连绵、山河万里。好似天界有神兵临凡,又像天空悬着诡幻的魔镜,将南晋疆域四方的大好河山照映给宴会上的众人。
这样的场面没谁见过,连皇上都看呆了。
李爻心想:这烟火复杂,就算她赶着我回都城那日便开始张罗,也要日夜赶工调试,这般会借题给皇上添彩,难怪得赵晟喜欢。
豫妃见众人的反应,满意极了,不屑去看天空里的火华,只是莞尔看着皇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男人。
只要他开心,她便能心满意足。
可渐渐地,赵晟笑容僵在了脸上,逐渐转为质疑。
他骤然站起来向对岸高喝:“快!把烟花灭了!叫工部的人来!”
急情切切,脸冷得吓人。看不出到底是急还是怒。
豫妃立刻明白有地方触了皇上的眉头,急着起身谢罪。
赵晟一拦她,沉声问:“这烟花是在哪里订制的,工部吗?”
豫妃连忙答:“回陛下,不是的,臣妾月前偶然听闻民间有工匠技艺高超,会做一种炸上天宫的烟火,几经周折才探来的门路,是……有何不妥吗?”
今日休沐,六部只有当值的官员留在宫内,恰巧是陆缓。
他脚踩风火轮赶到御前,礼数周全一番。
“陆卿可知朕急召你来,为何事?”赵晟问他。
陆缓见辰王、李爻都在,目不斜视地恭谨答道:“微臣刚才看见烟火明媚,但爆后的烟色蹊跷,想要确定内里是湘妃怒还是烟花着色残余,需要细细勘验才行。”
赵晟冷冷道:“你倒机灵。”
陆缓又道:“但昨日城郊十里亭的爆炸现场,臣去看了,确是湘妃怒无疑。湘妃怒的制作方法已经流入民间了。”
“什么!”赵晟爆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酒盏给震得跳起来,翻撒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第一时间来通报!”他确实生了气,借着片点酒劲催化,脸涨得发红,“叫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速滚来见朕!”
好好的一场接风宴,龙颜震怒,没人敢劝,也没人接茬儿了。
众人一时无话坐在原地等三司那老几位速速滚来现眼。
风把爆烟吹散开,往宴会席位方向灌来。
李爻看烟花时已经觉得味道刺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给呛得接连不断地咳。
赵晟看他一眼:“刑部的事不归你管,不舒服且回去歇吧,辰王兄留下。”
李爻是让走便走,毫不假客气,跟在座诸位道别,谢陛下接风的隆恩,带着景平扭脸走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事没想法。
爆炸案非常蹊跷,起初一天四连炸,惊天动地是为了赶落着皇上快点还朝,消停了几天,重新挑衅,依旧不伤人地炸在城外,还在烟花里捣鬼,手脚长得伸到皇上宠妃身边,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有人在布局,意在……针对工部?
那么后续是什么……
阻碍火器研发。
再然后呢?可想而知。
当真一环套一环。
若是六七年前,李爻必然已经按捺不住,倒要看看是谁在打军备的主意!如今,他已知皇家对他的忌惮,心里深深埋了个结,不好刚回来就锋芒毕露,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但他终归是心有隐忧算计,脸色沉得很。
景平上车一直没说话,突然凑过来,拉了他手直接按在他脉上。
猝不及防,李爻一怔,而后也没做躲闪。
车厢内片刻安静,只李爻时不时一两声咳嗽。
景平今日没带手套,李爻垂眼便看见对方手背上的斑驳旧伤疤,与他皮肤本白的颜色红白对比,烈得扎眼。他看景平号脉手势娴熟,问道:“你之前号脉不是双手一起吗?”
景平没抬眼:“双手省时间,但若想诊得细,还是要一边一边来。”
且这样,我就能在你身上多耗些时间。
片刻,他换了另一手,脸色阴郁:“太师叔,近来是不是偶有胸闷?”
李爻暗惊,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都城克我,回来就浑身难受。”
他说话向来虚中有实,景平倒也能摸出些真假门道,垂眼收尽眼底的隐忧,换话题问:“那湘妃怒很厉害吗?这般一直查不出因果,受累的除了三司,只怕还有工部。”
李爻刚想闭目养神,听他一语道破关键,眼角漾出点笑意:“你向来挺聪明的。”
他待景平亲密,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照顾,即便独处,也极少非常仔细地端详景平。
这会儿马车空间私密,只有月色偷跑进来。
景平背光坐着,被月光描了一圈轮廓。可能因为喝了酒,李爻在咫尺间突然觉得景平有些许陌生。当年的小孩已经成了大人的模样。
那恍惚一挫而散,他再定神看时,便又看清他还是他了。
年轻人眉眼轮廓清俊得发冷,还带着初遇时少年假装老成持重的影子,对方的目色落在李爻脸上,有种难以描述的柔和,即便面罩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李爻也不觉得他冷漠淡素了。
李爻心底升起些惋惜,阴差阳错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一半。他忍不住问:“方才嘉王提到能够医治伤疤的药膏,你想不想试试?”
景平一愣,眸色随即暗哑下来——他还是不愿与我多论政务。
他看对方片刻,把左脸的面具摘下来了。
那面具他极少摘下,有时李爻甚至错觉他睡觉时都是戴着的。现在骤然摘掉,那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
景平低着头,眼睛藏在眉弓高壑的暗影里,指尖随意摩挲面具的线条,轻声问:“太师叔会嫌我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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