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私下不大和,却因为延报十里亭被炸的消息,同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面上的难兄难弟再大的别扭也得先放放。
他们夜询豫妃身边的人, 让三司总捕顺着订购烟花的线索一路摸到了暗作坊, 带人去查抄时, 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地上留有湘妃怒的细末写的“哈哈”俩字。
三司总捕的鼻子当时气歪,皇上听完, 鼻子当殿要歪。
他暴怒。倾注国库真金白银研究出来的新型炸/药, 居然如此轻易流传出去!
此等恶徒还胆敢挑衅天威!
他当即下令把工部尚书霍庸和侍郎陆缓暂革职务,禁足府中待查。
事情果然向着李爻预料的走向发展。
这案子一日不查清,工部便不能再进行火器研制。
“陛下。”辰王赵晸出列行礼。他极少在朝上发言,多数时候是安静做个背景板的。
“辰王兄有话说吧, 不必多礼。”皇上捏着眉心,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此事明显有人蓄意为之, 意在阻挠我朝军备迭更,若真将研发停滞,岂非正中对方毒计?眼下不如单辟一块密闭场所, 令陆大人带人封闭其中, 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三法司诸位大人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便会好了。”
这是个妥善之策。
“皇兄, ”嘉王也出列, 他是平时上朝可以站着冲盹的人, 今儿都说话了,“辰王兄办法虽好, 却不万全,若这研究成果正是陆大人流出去的呢?岂不是怎么防都防不住。”
他说到这,看户部尚书看了一眼,嗤笑道:“前几日喝酒时,还听任大人抱怨没钱呢,怎能损耗国库的钱财给他人做嫁衣!”
辰王还想再辩,皇上截了他的话茬:“好了,二位的意思朕都明白,此事先搁置两天,待三司的诸位稍微捋清因果,再做安排吧。”
“晏初。”他突然叫李爻。
人前人后他总是极少称李爻的官职。
李爻出列行礼:“微臣在。”
“晏初五年前离朝,暗赴江南,一举破除胡哈人扰乱边防的不死野心,如今胡哈易主,边患暂平,晏初也终于能官复原职了。”
这套说辞大面上过得去,群臣听出皇上的表彰之意,纷纷转向李爻,行礼口称“恭贺李相凯旋还朝。”
皇上回手示意,樊星端了只玉盘子来,红缎子掀开——一枚系着绛紫色绶带的金色印章,周围放着九枚半片的兽象铸符。
“这是你右相的紫绶金印和九枚梼杌符。朕一直空悬着相位,等你回来,如今东西还你。”
樊星端着盘子到李爻面前,双手奉上。
皇上又道:“最近出了爆炸案,都城内外的军事巡防你也多看看,你虽居文职,却是难得的帅才,阵前韬略莫要放下了。”
晋朝没有太尉,也不设兵马大元帅,事由源于前朝。
前朝灭国,一半是国君作的,另一半则因为太尉为武官之首,军权独横,就连国君都左右不得。
几场战役中,前朝太尉决策失准,终至满盘皆输。
有了前车之鉴,南晋朝中左相司文,右相司武,为免右相换汤不换药,独大善专,先帝铸了一枚掌武令和一套梼杌符。梼杌符共九枚,全部一劈为二,一半皇上掌管,一半右相掌管。兵将依照四方四隅和中央禁卫分列九军,由各军将领带着。
寻常时期,九军将领自有兵符,做操练、防卫之用。
待到战时,哪位将军挂帅,便由皇上和丞相同时给予相应的梼杌符,军队才得以被彻底遣动。
但这样做,也自有弊端,便是大战来时,统帅略有势弱,便极易被架空,至使驻军各自为政。
而那枚掌武令则意在统天下军,由皇上私藏,非必要时绝不拿出来。
皇上见李爻把东西接了,被湘妃怒噎得不顺的气,顺下半口:“再无旁事,都散了吧,”他又想了想,“三法司的几位留下。”
李爻下朝,先去中央禁军衙门,跟几位将军喝茶唠了会嗑。告辞之后,琢磨着今日来不及去驻军营地,便转去了兵部。
兵部的值守衙役见丞相大人来,当即把一众官员全吆喝出来远接高迎。
李爻免去众人的虚礼,只拉着个书记,说想看近年四夷布军的变化,让人带着去了卷录室。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些年光凭花信风在他耳朵边念叨,四夷的布军变化他心里就有数。
他是惦记着信安城的旧事。
李爻细细回忆当年,信国公当时被羯人刺客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再如何狼狈,怎至于落得要夫人带着儿子逃命的地步?
而且当日他们逃命不往最近且城防完备的渝州去。
为什么?
李爻扬手从高架拿下“奉元五年”的《军更案录》,摸出帕子掸掉浮土,迎着光翻查,果然看到“信安城变”的字眼,由索引翻到正文时,眉头一收——
兵部的《军更案录》主要记录各地驻军的重要活动、更变日志,是有固定格式的,繁复具体至极。
可信安城易主这么大的事,记录不仅只字没提羯人刺客自戕,更连驻军的调配对策都没有。只简单一句话:信安城内无暴乱,信国公及夫人亡,世子贺泠不知所踪。
避重就轻,太明显了。
李爻坐在静室的微光里,合上眼睛,回忆救下景平之后……
当时他赶去信安城内时,已有大批官军围在信国公府周围,不便多有动作,就悄悄撤了。
回想那□□的队伍,确是渝州驻军。
驻军统领的名字叫……
黄骁。
想起这关键,李爻寻来《将巡录》查这人的任迁轨迹。这位黄将军倒是一贯的平稳,十多年的时间,从渝州城守尉升迁到鄯州,做了军司长史,掌管鄯州整片的军事要务。
需得寻个机会,见见这位黄长史,也得查一查他的底。
李爻暗自打定主意。
时至此时,李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五年多不在都城,他原本的亲信之人已经被打散至九军各部,若急于暗中查探什么,身边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人——爷爷的亲卫之子,如今在御前做侍卫的杨徐。
李爻回到相府时,日头已经打斜,他下车把满脑袋算计抛了开去,乐呵着进大门。
一只脚跨过门槛,敏锐地察觉身侧一阵劲风起,看都没看便侧身垫步——一团黑雾贴着他的衣襟掠过,轻盈落地。
不待他反应,那团黑不溜秋已然折返调头,倏然拔高,第二次扑过来。
李爻脸上笑意更浓了,没闪没避,任凭黑雾扑在他怀里,把他扑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摢撸着黑雾的毛茸茸,笑道:“有日子不见,不跟你计较。孙伯也来了吗?”
这黑黢黢的一团正是江南小院里的黑狗滚蛋,它“汪”一声,前脚搭着李爻胸口,抱着他似的摇晃着尾巴,听到身后脚步声来,又“汪”一声,示意孙伯这不是来了嘛。
须发花白的老伯又见李爻,眼睛里透着亲昵,也有陌生——李爻朝服还没换下,对襟立领,宽带收腰,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发冠上一颗南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与小院里的逍遥公子判若两人。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大人是相爷……”孙伯说着,要行大礼。
李爻忙赶两步上去扶了他:“只不过是搬了个住处,怎么就生疏了?”他笑着看老人,“我不还是我吗?”
孙伯愣了愣,顿觉眼前眉眼含笑的年轻人确实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变化。
孙伯和滚蛋回来,李爻高兴,哼着小曲亲自下厨去了。
一整天,贺景平在太医院看似熟悉工作,其实心里全是早上那炸雷消息。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天,不知晚上见到李爻要以何表情面对他,要不要问他因果。
直到他下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回家进院,先被滚蛋一视同仁地狗扑一番,后又见到孙伯和祥的笑脸,故人故狗再相见的开心冲淡了少许纠结。
他终归是惦记着李爻的,得知那人在厨房忙活,也换好衣服洗了手,帮忙去了。
这会儿,府上的厨子们被李爻指到后院凉快去了,厨房里只他一人。
他耳力绝佳,切着菜不抬头地问:“回来啦,第一天当值,习惯吗?”
“挺好的。”景平顺口答。
他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情愫被对方的熟络撞了一下。
在江南小院时,李爻偶有下厨,那时景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太师叔做饭好吃,他自然会多吃两碗米饭捧场;而今回到都城,离皇权进了,李爻面对他虽然依旧是三句正经之后便跑偏的没溜儿模样,景平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绕在二人周围的风起云涌。
他见此情此景,倏然觉得江南小院已经远隔万水千山,那方小院里住着安宁,这偌大的丞相府里满是危机四伏,不由得莫名其妙地惆怅了一会儿,怀念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柴米油盐。
李爻切好土豆丝,侧目看他:“啧,看你这模样可不像挺好,来跟太师叔说说,谁欺负咱了?我给你出气。”
景平笑着说没有,心想:我这么明显吗?
他想把话题岔开,眼见锅里不知炖了什么,已有一团团蒸汽扑出来,香味四溢,他伸手要去揭锅盖:“这里是什么好吃的?”
“别掀!”
李爻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闲得难受帮我把那边的菜摘了。”
“哦。”
景平老实打下手。
“知道我为什么偶尔做菜么?”李爻跟他闲话。
景平腹诽:还不是因为嘴馋?
“为什么?”他问。
“世间事都讲个火候,大道至简。朝堂、战场跟眼前这锅肉一样,开盖要讲时机,急不得,缓不得,时机不好,火候不够,总会差点味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宜才能色香味俱全。”
李爻说着,把菜扔进热油锅,“呲啦”一声水油爆响。他借机将锅一偏,火被引到锅里,光焰猛盛,爆炒的香气顿时散出来了。
景平看得出神,心道:是啊,万般皆是大道至简。我担心他的身体,他却有心瞒我,我冒然问,他依旧不会对我说实话的。况且谁愿意身带剧毒呢,他自己定然是没有办法……不如待我查实了毒源,最好是能将解药直接摆在他面前才对。少说多想多做,总不会错的。
打定主意,缠了他一天的疙瘩暂时被放下。
丞相府里满团和气,不讲尊卑地吃过一顿家常晚饭。
锅碗收拾已毕,李爻如常回书房去,景平也自去做晚课。
月亮悄悄爬得比枝头还高时,景平准备回房休息。
他路过书房,见灯还亮着,心里纳闷:太师叔怎么还不休息,他晚饭时就在打哈欠,现在还不乏么?
景平在门口顿足,想敲门,闪念又怕李爻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推门,门果然没锁。
但眼前的情形让景平眨眼方寸皆乱——李爻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抵着胸口,他甚至没能警觉房门已经开了。一双俊秀的眉毛低得压了眼睛,冷汗正顺着鬓角滑下来。
第033章 募医
贺景平大惊, 顾不得礼节,冲门而入,扶着李爻急道:“太师叔怎么了!”他要摸李爻脉搏, 可对方那宽大的袖子, 这时像烂绦子一样缠手。
景平掀了好几次, 才让对方露出手腕。他的手压在李爻寸关尺上, 居然在微微发着抖,是切实体会了一把何为关心则乱。
冷静!
景平深吸一口气,想静下心来感受那脉搏跳动。
李爻心慌憋气, 胸口一阵阵的疼, 眼前直冒雪花片,是难受极了。他看出景平乱了,强挤出些笑意,安慰道:“不碍的, 原来也曾经这样过……心血虚亏,休息不好, 心脏会悸痛……”
景平被他这种境况下的安慰刺到了,眉头一紧,闭眼一瞬再又睁开, 慌便淡多了。
“嘘——你别说话, 放松, 深呼吸。”
他诊脉片刻, 又道一声“我马上回来”, 转身跑出去, 很快拿回针囊来:“我给你下几针, 应该会好很多。”
他边说,边把李爻的衣袖卷上去, 在对方手上、小臂落针。
银针破皮时,李爻觉不到疼,只是穴位被刺激得酸胀。
起初,他是没心思细看的,针落完一半,难受开始缓解,他便能分心看景平落针——确实可圈可点。
银针极细,受一点力便会打弯,若是抵着皮肤往里扎,必然疼痛。景平是悬针破皮,既快又准,很像飞针的手法。李爻看得有意思,难受又减轻了。
景平一套活忙完,脸色不怎么好看,起身往屏风后面去:“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
他强撑了半天镇定,其实心里早开锅了,心疼、焦虑、隐忧涨满了胸膛,为了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失了方寸,他要找借口,躲起来缓片刻。
他前脚转进去,敲门声响了:“东家,歇了吗?”
全府上下,都称李爻“相爷”,这声“东家”一听就是孙伯。
老人家进门,见李爻撸着两条胳膊被扎成个针包,关切道:“刚才不得机会,这是花长史新配的方子,但他说这药您少吃……”
“啊,知道了,”李爻顿觉不对,截他话茬,“时候不早,您去歇着吧。”
可孙伯是个寻常老家人,根本没察觉到屏风后有人,也没意识到李爻是在拦他,又道:“他还说,您若是手脚……”
“诶,景平呐!”
李爻突然高声咋唬,话插得实在不高明,却也没办法,他把孙伯递来的信笺收进怀里,同时扬声问:“我这针可以下了吗?”
孙伯终于意识到屋里非只李爻一人,自觉言多有失,愣住了。
李爻向他笑:“好了,有住得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若是我没在,您就找胡伯。”
孙伯“哎”了一声,面带愧色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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