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能有错,天威不容置疑。”景平道。
皇上掀眼皮看人。
他没必要在景平面前表演喜怒不形于色。
“但微臣在坊间走过一圈,纵观我大晋境况,确实因为遣散教众有所好转,是以群臣也不能有错。”景平又道。
赵晟有点不耐烦了:“何意?都没错,难道是老天错了吗?”
景平一笑:“矛盾看似是陛下与诸位大臣的,可实际上并不仅限于此。”
赵晟不说话,依旧摩挲着曾送给李爻的腰佩。他似乎明白了景平的意思,又难以置信,他有种错觉,景平那半片面具遮住的是看不清的深渊。
他定声道:“你将话说明白。”
“到底是何人,借助陛下龙威,扇动百姓信仰,居心叵测让离火教在经年时间内恣意扩大?那人既然为了一己私利歪曲百姓对陛下的信奉,便该在恶果盘结时,担下他曾种的恶因。”
赵晟把腰佩置在桌上:“你可知道,你所言要承担恶因之人是谁?”
景平一愣。
一双眼睛眨了眨,模样很是莫名,片刻才道:“微臣只论事情因果和陛下的症结,不知闭眼挥出一棍子打到了哪位大人,但……无论是谁,都不及陛下龙体要紧。”
话到此时,门外奏事太监进门,轻声道:“陛下,三司的几位大人说信安城之事有了结论,需要面奏。”
“罢了,”赵晟脸色挺丧,“贺爱卿先回去歇着吧,你说的事情朕想一想。对了,你若得空,去给太子看看身体。”
说罢,他示意三司的几位进来,就连樊星也给谴出去了。
殿内换了一拨人面圣。
景平于步行间低声问樊星:“樊公公,陛下怎么更愁了,是我自作聪明了么?”
樊星回头看一眼殿内,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贺大人谦虚了,大人的法子确实能将事情的矛盾降至最低,只是……解了陛下一个心结,又给他系了个新的,”他压低声音,“那位不是大人,而是后宫颇得宠的那位。刚刚大人还见过。”
景平当然知道是谁,依旧故做惊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阖眸定神片刻。
而后,他引樊星到殿边廊下,沉声道:“我倒没想到此事牵扯后宫主子,料想豫娘娘的初衷只是为讨陛下欢心,且我皇是明君圣主,更没有道理把罪责扣在个无辜女子身上,”他舔了舔嘴唇,“事到如今,还有个法儿,可眼下……”他往太靖阁里看,面露难色。
樊星与景平交集不深,但他心向着皇上的。听景平说事情还有解,便道:“贺大人不如先和咱家说说。”
景平左右看看:“这事若能归因在死人身上,便算彻底解了,”他声音很低,“或许在都城外的道观里转一圈,便能遂了此愿。”
樊星似懂非懂地愣了一会儿,而后想明白城外道观里住得嘉王那位大义灭亲的侧妃,幡然大悟:“对啊!贺大人此道实在是……实在是太妙了!”
这日傍晚,景平回了王府。
他简单收拾梳洗过,把自己关在李爻书房里写外差记事。
桌面上皆是李爻摸过用过的东西,他手握毛笔都倍感亲切。他将那笔凑在鼻子边闻了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笔杆上恍惚出一股李爻身上的淡香和墨汁混合的气味。
拿那笔写东西,更似有神助。
景平皱眉笑了:睹物思人到鬼迷心窍的地步,我实在是癫了。
正乐于此道,门外传来三短三长一短的敲门声,是避役司的暗信。
景平道:“进来吧。”
松钗推门而入。
他又变回倜傥风流的公子模样,回身关门到桌前:“大人,城郊庙里我安排好了,咱们是静观其变,还是抛砖引玉?”
景平沉吟:晏初快回来了,事情办得拖沓,利益双方定会拉扯纠缠他……
他打定主意,起身定声道,“不等了,今夜动手。”
松钗一愣:这还是当初去喝假花酒都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吗?
第083章 变数
嘉王那个大义灭亲的侧妃, 一直被禁在岳华庙别苑中,由几名坤道轮流陪护着。
据说整日按照道家的作息过活,除了听法书便是抄经, 日子苦闷得不行。
这日晚课时间已过, 松钗带景平到了地方, 绕小路往别苑经阁的登高处去。
经阁里存得是些寻常经书, 实在没什么可偷的,是以门锁只是个摆设,防君子不防小人。
二位“小人”如入无人之境, 轻松蹬至阁顶, 将别苑布局尽收眼底。
依着景平的计划,待到夜深人静直接将嘉王侧妃劫救出去,一来查问她与豫妃的底细,二来等明日消息传至宫中, 静观皇上豫妃倒戈相向。
可眼下,时机未到, 景平自觉直勾勾地窥视坤道的居所不大合适,便背靠了窗子耗时间。
松钗睨他一眼,笑笑没多说什么, 正待观察院内情况, 突然“咦”了一声。
景平莫名:“怎么了?”
松钗目光落在院子里:“正主来了。”
自窗口往下望, 有个女道士往经阁方向来, 她到口前四下张望, 而后居然从怀里摸出钥匙, 将门锁打开了。
脚步声响, 她缓步上楼。
“是她?”景平问道。
松钗低声答:“嗯,看身形就能判断。”
景平寻思:俯视下去不就是个大脑袋吗, 能看出身形?
片刻,女子上来了。
她轻声问:“你来了吗?”
声音柔雅,很悦耳。
阁楼里一片幽静,只有月光投进窗子,打在排布整齐的书架上。
那女子从暗影里行至窗边,便也铺了满身月色,她身着道袍,头发束得规整,静谧中,确实有几分修道人的出尘气。
松钗嘟嘟囔囔冷哼道:“修道之中,还施粉黛。”
景平眨巴眼睛,仔细端详半天……
光影幽暗中,他只看出对方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面庞轮廓算是清晰分明,皮肤被月光衬着也似不错,只是实在看不出她化了妆。但松钗是个易容高手,既然他这么说,那便是了吧。
对方美则美矣……
景平没头没脑地想到李爻,晏初他若是轻裘缓带站在此处,哪怕也是这般修行素服,定如谪仙临凡一般:还是晏初最好看。
松钗恰在此时看向景平,见他目光发直地看着嘉王侧妃,面带春色,瞪他一眼:大人笑得很是禽兽。亏得我还以为你是谦落君子。
景平莫名背锅,很是茫然:啊?我笑了吗?
同时,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
极轻且稳,听出是个练家子,景平和松钗赶忙将呼吸声压了压。
“颂雪见过无夷师兄。”嘉王侧妃声音很轻,待来人站定,她向对方行礼。
景平暗自心惊。
他和松钗躲得比刚才更远了,书架堆叠遮挡,他不大能看见后来之人的面容,只按记忆中的身形判断,此人确实像庙里代掌香火的庙祝、代主持无夷子。
二人在此私会,松钗和景平都没料到。
想那无夷子和嘉王侧妃一来该避男女之嫌,二来该避皇室与外方道观之嫌,居然隐秘相见,没有猫腻才怪呢。
“师父有话带给穆娘子,”无夷子的声音在寂静之所响起来,连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眼下,陛下与重臣们因神君祠之事结下的嫌隙不浅,事情看似搁置了,但很快会再起波澜,所以……”
景平暗自盘算:
无夷子口中的“师父”,是晏初曾经提过的“老牛鼻子”吗?
怎么也搅合在这事儿里了?
嘉王侧妃穆颂雪没等对方话说完,突然“扑通”跪下了:“师兄,求您想个法子,让我离开吧……”
无夷子话语顿挫,愣了极短的瞬间。
寻常时他是副高人模样,看地上的石头都自带极淡的脱俗悲悯之色,此时看向穆颂雪,却是无奈里和着几不可见的烦躁:“让你走……?是你不要命了,还是我不要命了?”
这话问完,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就一个跪一个站,仿佛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松钗向景平打手势:动手吗?
无夷子周身泛起一股极淡的杀气。
那二人表面沉静,心底该是已经天翻地覆。
景平手腕轻翻,钢针捻在指间戒备,示意松钗:稍微等等。
又过片刻,穆颂雪轻叹一声,僵直的肩膀松懈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她也对那“老牛鼻子”口称师父。
“神君祠的事情,或许会演变成当殿对峙,师父让你一口咬定这事与嘉王殿下没关系。甚至在关键时刻,谁要害你,你便反咬那人一口。”
穆颂雪目光闪烁:“师父是何意,神君祠之事本就与我无关,有人要拉我入局……?是陛下,还是我姐姐?”
无夷子笑道:“她真是你姐姐吗?她是只恶毒杜鹃,取代你的身份,抢你的夫君,现在享尽荣华富贵,却害你在这里枯守,你猜她若知道你要对她不利,会不会将你当个障碍一手扫开去?”
穆颂雪没再言语,向无夷子行礼,转身离开了。
无夷子则在窗前,目送她回到房间,轻轻叹出口气,见院内再无旁人,自窗口一跃而出,翻过屋脊,回主院去了。
事情如脱缰野马,跳脱开景平与松钗的算计。
松钗侧目看景平,见他依旧面色沉静,已颇有李爻那处变不惊的大将气度。
“现在怎么办?还依照计划吗?”松钗问。
景平淡声答:“容我想想。”
景平原本的算计,是赶在李爻回都城前,彻底激化辰王与皇上的矛盾。
皇上庸庸无为,大毛病几个,小毛病一堆,这些不足组合在帝君身上,足以组合成断送南晋国运的缺漏。
而辰王,也根本没有看上去那般不争,他文武兼备,却因一条承大统者不得有缺弊与皇位擦肩相错。
或许圣上登位之初,他尚期盼三弟是治国之大能者,而今看,赵晟显然不是。
辰王怎会甘心国运衰败?
自从赵晟亲自到江南迎李爻还朝,景平便知道,皇上将他看作一枚牵动李爻心思的棋子,既然从头便是棋子,那么他接下来要做一枚在赵晟看来更有用的棋子。
所以,他晌午觐见时锋芒毕露。
而人只有在自救无方或大势将颓时,才会言无不尽。
景平要做的,便是挑唆鹬蚌相争,再向弱势的一方抛一根救命绳索,诱惑他自行说出更多旧事。
只是没想到,眼下出了点小变数。
“今日暂且不动手,让兄弟们保护嘉王侧妃安全,临到大朝那日夜里,咱们再帮这位穆娘子愿望得偿,之后无夷子八成会跑,悄悄坠住他,”景平说到这里又想了想,“此外,还得劳烦先生查一查无夷子与他师父的底细,嗯……”
松钗见他迟疑,便道:“反正都是猜测,大人可先不论证据,先都说来听听。”
“皇上对离火教的态度只是放任和暗中得利,却从没有过切实的支持,料想一个野教派,仗着皇上宠妃的几句马屁话镀金,可以敛小财自己丰衣足食,却难以短短数年间左右国运。或许,背后还有深谙此道的高人推波助澜……”景平道。
松钗很聪明。
更何况,纵观前后因果,景平的话已经明白得只差指名道姓了:“大人怀疑推波助澜之人是无夷子和他的师父?”
景平点头:“多年前无夷子的师父与我太师叔一同抗敌,据说二人交情很好,劳烦松钗先生查一查,当年那老道是何人麾下的什么职务,事情或许便了然了。”
那素未谋面的老牛鼻子即便做出这样的惊天大局算计赵晟,也不大可能自己是主谋。
多半是什么人的狗头军师。
万般因果皆有猜测,但只有猜测却是不行的。
景平和松钗二人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回。
进城门后,分道扬镳。
景平盘算时间,转弯去了东宫。
早上与皇上临别时,对方嘱咐他来看看太子的病症,无形中省了他很多麻烦。
月亮已经挂上枝头,太子赵岐还在书房处理文书——李爻不在朝中,兵部的后方人力、辎重调配,官员调任的权衡,全落在他头上了。
他前些日子差点被亲爹一脚踹死,大病一场歇了三四天,便撑起一口力气继续做大晋储君。
他素来佩服李爻,心里存着股坚持:老师和数万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好不容易略有战果,我才得以在后方统筹调配,此时如何能掉链子呢?
只是无奈离火神君祠的烂摊子铺得太大,殿下的雄心壮志炼化成金刚球也难填那片大窟窿。
他年轻,经验太少,做事不敢跳脱出圈,身边又没个真正能帮衬人,是以时常一忙便到后半夜,收效微末。
他身心俱疲,景平来看他时,见他脸色焦黄阴暗,实在不怎样。
太子敬重李爻,对待景平当然也多三分礼待。
寒暄之后,他招呼景平坐。
景平没坐。
他钦佩太子勤勉,偏又对李爻曾夸奖赵岐这事,持着一股子蔫溜儿的酸劲:“陛下挂念殿下身体,让下官来看看。”
太子趁他诊脉的档口关切道:“孤听说老师受伤了,严重吗?伤势是否见好?”
景平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孤有时很羡慕贺大人,能得王爷教养……”赵岐话说一半,觉得不妥当,叹了口气,感叹道,“父皇欲与搁古和谈之事,孤私以为不够硬气,但……那神君祠信众刚被遣散,眼下才开始征兵,待到新兵能顶用,也是需要些日子,和谈是权宜之计。”
景平在心里冷哼,把赵晟祖宗十八辈花式骂了个遍,嘴上不论军政,只是问:“殿下近期是否有时常爱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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