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武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应承一句便退到一边让开了路。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身旁的年轻人看到宋局时躲到了自己后面,在两人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又悄悄走到了前面。相比以往对生人的嫌恶,阴阑煦此刻的行为,更像是在借他掩护藏起身形。
害怕?还是紧张?王久武颇有些惊讶,以前他从没见过阴阑煦有这种表现。
“小同志,你等一下。”宋局的声音蓦地再次响起。
王久武立刻回身,却发现宋局想叫住的是阴阑煦。老警察目光如炬,直直地望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
“小同志,你看着很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王久武清楚地看到阴阑煦僵了一下。
为避免这人平素冷淡无礼的态度顶撞宋局,他刚想帮搭档解围,灰眸的年轻人却自己开口答道:
“您认错了,我第一次来东埠。”
宋柏紧皱双眉,又盯着阴阑煦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最后才在下属的簇拥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自始至终,阴阑煦一直背对着这个老警察,头颅低垂。
……
他不打算解释自己反常的表现。
偶遇宋局之后,阴阑煦便一直沉着张脸。虽说搭档总是这样面无表情,但王久武这次从中读出了一股阴郁,对方正沉浸在某种极度不快的情绪之中,连眼神都变得异常危险。于是尽管非常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王久武却还是理智地选择不多过问,一切等阴阑煦摆脱这种状态后再说。
谁成想,屋漏偏逢连夜雨,意外状况一个接着一个。
郑彬帮他们联系的办公室在三楼,原先是间闲置的接待室。王久武掏钥匙时发现房门只是虚掩,以为是保洁还要来收拾打扫才没落锁,一时没太在意,推门却看到一个正坐在沙发上织围巾的不速之客。
是个小女孩,看模样十岁上下,扎着两个小辫,刘海儿用发卡别起,显露五官秀气可爱,容貌未开却已足够讨人喜欢。可惜美玉微瑕,她左眼下有一块胎记,形似飘落几片花瓣,虽只是淡淡粉色,但在白皙皮肤上亦格外明显。
阴阑煦十分讨厌叽叽喳喳的聒噪小孩,脸色瞬间难看许多。
不过这个小女孩相当乖巧,见有人来便把棒针线团收进书包,并膝端坐不吵不闹。所以阴阑煦也没发难,只是阴着脸在桌后的办公椅上坐下,用椅背对着沙发。
王久武一向是两人中负责与别人交流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他走到女孩面前半蹲下身,柔声询问:
“小姑娘,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诶?”对方却面露不解,“我在等爸爸开完会呀?他让我在接待室等他。”
青年一愣,随即想起门口牌子尚未更换。
“这里现在是叔叔们的办公室,接待室改在一楼了。”
小女孩“啊”了一声,连忙跳下沙发背起书包,“叔叔们对不起,打扰你们工作了,我这就走。”
看她衣着整洁家教良好,身上裙鞋都比较高档,王久武猜想她家境应该不错;她父亲来警局开会还能捎上孩子,估计也是哪儿的领导——这是个机会,能多结识一个领导就能多一条人脉,没准哪天就会用到。
他在心里如此盘算,便提议道,“叔叔送你去,好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谢谢叔叔,我自己去就行,我来警局好多趟啦,不会迷路的。”
“呀,那正好,叔叔刚来警局,对这里还不熟悉,能请你顺便带我到处认认吗?”
小女孩想了想,然后朝王久武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可以哦,不过叔叔你得先在这里等等,我去处理一件事,马上回来。”
她边说边小跑出了门,不过并没走多远。
郑彬会选择将这间屋改成基金会顾问办公室,八成是因为刑侦大队一队就在它斜对面。小女孩脚下一拐来到一队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允许才推门进屋,反手掩好了门。
有“等人”这么好的借口,王久武当然会好好利用。他前走几步,装作随意张望,暗中听起一队的动静。
“郑叔叔还没回来吗?”里面传出小女孩的声音。
“师父去找林队了,说有事要谈,”应该是顾怀天在回答她,“我猜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要等了。”
“那我不等了,谢谢你——这包戒烟糖我就放在他桌子上吧。郑叔叔回来后,记得告诉他是我送的,麻烦啦。”
接着小女孩就开门出来了,见王久武也在门口,便招呼他:
“我忙完啦,咱们走吧——走楼梯怎么样?我们顺路也到二楼看看。”
就这样,她带着王久武从三楼走下一楼,边走边介绍哪里哪里是谁的办公室,甚至连厕所和水房都指给他看,俨然一个警局小向导。
褐眼的青年一路应声,然后适时问道:
“小姑娘,你和一队的郑彬也很熟吗?”
“我觉得不能直接说‘我和郑叔叔很熟’,应该说是因为我爸和郑叔叔很熟,我跟着见过他几面,所以郑叔叔也认识我。”
小女孩出声纠正了他,小孩子总在奇怪的地方格外较真。
“你爸爸和郑彬很熟?你爸爸是谁呀?”
“我爸和郑叔叔有业务往来,好几回互相配合工作,所以他和郑叔叔很熟,不过也只是相比其他人来说算熟,”小女孩好像只听到了第一个问题,一直就着“熟不熟”展开回答,“我爸不擅长与别人相处,不懂变通,更不懂在不触及原则底线的情况下可以适当让步的道理,所以总会和其他人闹得很僵。郑叔叔为人坦率,懒得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所以和我爸关系还算可以。不过,哎呀,前段时间我爸也和郑叔叔因为工作上的事起矛盾了。”
她一级一级地跳下楼梯,书包拉链上挂着的几个小玩偶随之悠悠晃晃,满是童心,但她口中的话语却越来越不像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
“我作为他的女儿,不希望我爸树敌太多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所以我总会代我爸和那些跟他有争执的人道歉,这回可惜没能当面把东西交给郑叔叔——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我还是小孩,那些大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迁怒到我头上,而且他们总会看在我这么懂事的份上慢慢消气,郑叔叔肯定也一样。”
王久武不禁脚下一顿。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懂事”,而是十足的“世故”;眼前的小女孩比起说她“早慧”,更该用“早熟”形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懂这些?
他又仔细打量了小女孩一番,以确定她真的是个小孩子,而非患有侏儒症的成年人。
小女孩听到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青年,一双大眼睛漂亮可爱,目光清澈,只是其中闪动的童真不知真假几何。
然后她笑了,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跟你说哦,我爸不知道我做过的这些事,因为他是个人情笨蛋,那些东西并不值钱,可单是‘送礼’这个行为就够他震怒,所以我都是瞒着他悄悄做的。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的话,不要告发我,好吗?我不想惹他生气,先谢谢叔叔啦。”
王久武自然不是多事之人,点了点头。
小女孩朝他眨了眨眼,接着走进了位于楼梯边的接待室。
青年同她挥手道别,心里却依旧有些不自在,或者说难受,甚至是不适:正是天真烂漫童言无忌的年纪,这个小女孩却已熟知人情往来,让王久武有一种看到一张白纸被糟蹋得乌七八糟的感觉。大人之间的琐碎龃龉不该是孩童需要考虑的问题,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这种俗务缠身的人才需要承担如此痛苦。
……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才会教养出这种“小大人”。
王久武腹诽了几句,已经关上的门这时突然又开了条缝,小女孩探出头,对他说道:
“哇我才意识到,咱们聊了一路,是不是都还没自我介绍?”
“我姓王,王久武。”
“王叔叔你好,”小女孩眼睛笑成月牙,学着他的话,“我姓贯,贯水楠。叫我囡囡就行,期待与你下次见面!”
说完她便缩了回去,重新关好了门。
——贯水楠?贯?
王久武猛地记起贯山屏提过自己有一个十岁的女儿。一“山”一“水”辈分相连,莫非贯水楠就是贯山屏的女儿?
那么,贯检现在也在警局吗?
褐眼的青年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他下意识望向楼梯。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边下楼边打电话。
“对,我开完会了,接到囡囡就回去,做好饭等我。”
——是贯山屏的声音!
虽说此行就是冲着结识女孩父亲而来,但王久武没料到自己准备见的人竟是贯山屏,更没料到这人居然来得这么快。他立刻理了理衣服发型,到楼梯口站好,唇角弧度完美自然,一系列往来逢迎的规范动作驾轻就熟,“贯检”两个字已在王久武口中蓄势待发,静等到时同那人打声招呼。
然而他猛地开始惊慌失措。
案子已结,几日未见,王久武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打完招呼接着该同那人聊些什么,只能努力稳住心神,拼命联想合适的话题,在脑海里反复模拟见面后可能发生的场景:
我可以和贯检谈起他的女儿,讲自己是怎么送她来的……不行,应该等他女儿自己提到这点,然后我顺势接上……但贯检要是接了女儿就走怎么办,他不喜欢闲聊,我堵在这里会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我在紧张什么?我为什么会紧张?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有时间供他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青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借过!让一下!借过!”
突然出现的杂乱声响盖住了贯山屏的脚步,原来是郑彬带着顾怀天等人一路冲下了楼。
杵在楼梯口的王久武差点儿和他们撞个满怀,不过对方也没心思细究,开口便说:
“棚户区疑似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来吗?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我——”
王久武真的很想再往楼梯上张望一眼。
“走吧郑队,捎我一程。”
基金会顾问敛起情绪,跟上郑彬赶往现场。
作者有话说:
挖槽,我终于又写完了一章,社畜落泪.jpg
跟小江道歉,原来爆字数是我的问题,不是你嘴碎的问题,骚凹瑞!
总而言之,本文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都登场完毕,老王他们也拿下郑队进驻警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题外话,我前天和俺们这儿公安局交接工作时发现联络员换人了,一问才知道原先那位去检察院交流了——原来公检法之间可以跨部门交流的哦!我立刻心思活泛,那老贯岂不是也可以来东埠警局交流,正好和老王坐一屋,办公室恋情走起!
然后一打听,只有青年后备干部才会参加这种交流。
哦,那没事了,打扰了!
第30章 窨井
东埠棚户区,连栋住宅,杂乱不堪。
和垃圾一个颜色,这些老旧的破败屋楼互相挨挤,肉眼可见的喘不过气。一些蓬头垢面的住户从简陋的窗口探出头,远远观望赶赴而来的警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敌意。
被警戒带圈出的区域就在楼根底下,当中一口窨井,井盖不翼而飞。井沿上架设着通风机,正开足马力运行。
“还有监控?够呛还能用,”走在王久武前面的郑彬先行看到了相邻楼门顶上的摄像头,“小亓,你先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物业或居委会管理这里,争取调出监控。”
一个和顾怀天差不多年纪但已经转正的年轻警察应了一声,从他身旁跑开。
——见郑彬已经开始“熟练”地调派一队开展侦查,王久武自感插不上手,索性悄悄走远了一些,准备按自己的方式探察情况。说来也巧,他还没在脑内拟好行动计划,附近就传来几句值得引起注意的对话:
“我都说了放个井盖走就行,你非要下井看,看看看,看出麻烦了吧!”
“来都来了,我寻思如果有哪儿淤堵,正好就一块儿疏通了不是……”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充什么积极?这活一个月给多少啊你就这么上赶着多干?还耽误我们回去!”
发出抱怨的那伙人聚在警戒带外,三四个凑成一堆,被他们埋怨的小青年恹恹地站在稍远两步的地方,耷拉着头不再讲话,任由呵斥。几个人身上都沾满尘灰泥污,乍一看很像棚户区里的居民,但他们的衣服上其实模糊印着“市政”字样,估计就是这次报案的施工人员。
“抱歉,”王久武掀开警戒带走了出来,打断了那几个人的谩骂,“是你们报的案吗?我想再了解一下情况,还请配合。”
他没有警服,身上是一件看不出牌子的冲锋衣,于是这帮人狐疑地扫了这个青年几眼。不过他们旋即因王久武的坦然态度将他认作了便衣,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便朝小青年努了努嘴,“怎么又问一遍,问他去问他去!”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对方点了点头,王久武得以自然地将他从几个同事身边带离。
应该是刚被取过笔录不久,小青年接下来几乎没在回忆上花多少时间:
“是这样的,我们几个接到安放窨井盖的通知后就来了棚户区,那会儿是九点左右。因为没有井盖、排水又差,我担心井渠淤堵,打算下井看看——”
说到这里时,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
“在上面看不着,但横井里确实卡着个白花花人样的东西!一开始我没敢多想,骗自己那是商店卖衣服用的塑料模特,还琢磨怎么把它捞上来,然后……那指定是个人!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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