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字伤疤直接让金棕毛发的狮人凶悍程度上升到百分之一千,更别说那双炯炯有神的黄色眼睛,能叫所有与他对视的人先后退三步。
灰翠不至于倒退三步,他刚成为使徒时,是所罗门教导了他一段时间,使徒的抗性,让他很快免疫了所罗门先天后天一起形成的强大威慑,这种免疫至今有效。
但和所罗门确实算师徒关系的灰翠没有在这里改口,对他来说,目前仍是为审判庭工作的时间。
之前的事件报告,他已经提交了一份给总部。灰翠相信所罗门已经看过,却依然从头说起经过。
等他清晰地说完,所罗门也在心中对比完事件报告,这个狮人沉吟了片刻,第一句话是:
“灰翠,你不要自责。”
当然,光是这么一句话,是没什么用的。
“说实话,涉入两个邪神的战场,你活着回来,已经是将审判庭的损失减到最低了。”所罗门道,“你的所有决策都没有错,突然多出一个邪神,是所有人都未能预料的事。”
“只是一个投影,和一个种子,两边都不能算完整的邪神,”灰翠视线垂下,回忆从冰面和水面看向他的银色眼睛,“如果——”
所罗门打断他,“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位神明,即便进入新历后,邪神们很难真身神降,但投影也是神明,种子同样是神明。不要小瞧祂们,还需要我提醒第三次吗?”
灰翠皱着眉,没有说话。
“也不怪你,”所罗门更放缓了一些声音,继续道,“你家这毛病上到矛盾双生,下到你和其他信徒,都差不多。
“破坏敌人才能守护自我,才能守护珍爱之物,这让你们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所有。但六柱神联合在一起,也不过在黑暗中堪堪支撑起人类的存续,诞生于守护之心的破坏之力,并没有办法守护一切,矛盾双生和你们,都陷入了这永恒的矛盾中。
“心要放小一点,灰翠,你要记得我不让你进入总部工作的原因。不要想守护人类这么宏大的事情,现在的你,守护好这座你出生的城市,就足够了。
“你当机立断杀死梳叶·阿扎瑞,已经救下很多审判官和他们的家庭,幻影之树制造的大型重叠梦境也没有进入下面的尖晶市,不然两个邪神在梦境中交锋,难以想象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当时正是下夜班的人入睡的时间吧?银月的投影选择了逃跑,祂如果不逃,而用仅剩的梦神力量去搞事,啊哈……”
所罗门的眉头也皱起,拉动了他脸上的伤疤。
“但是,”灰翠道,“新的梦神……”
“祂问你怎样祛除魔力中的污染,唉,”九百多岁的所罗门叹气,“当年摩西·古比也问过我类似的话。这个老朋友,竟然真的还活着啊。”
十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那个古比人鱼的灰翠抬头。
这是他无法在禁忌书库阅读到的过往。
“不止他一个问过我这个问题,连邪神都有来问的,其中有个现在还活着,蕈之王,真菌森林的主人,为了减少制造的污染,祂如今是沉睡了吧?”所罗门陷入回忆,“但这要怎么回答?对神来说,对抗污染不是一个能传授的技能,哪怕是我们的六柱神,走出最初那一步,也是偶然。”
文明的幸存,系于这偶然上。
灰翠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哪怕他能看到这栋建筑里的每个人,他依然忍不住确认了一下,门是关紧的。
因为所罗门说的内容,从第一句开始,就不是普通人,乃至普通审判官能听的了。
“新的梦神,那个种子,”所罗门起身道,“站在个人立场上,我祝祂好运。”
他整理了一下起皱的西装,又道:“你通知尖晶市各层分所,深入市民,搜集近期所有梦境的内容,我会让‘地网’系统来支援,帮忙分析数据。还未长成的种子,力量能连接的范围最多一到两座城市,灰翠,祂就在尖晶市。”
“甚至,”灰翠道,“大封锁仪式开启时,祂就在总所。”
“还没失去冷静,很好,”所罗门笑了一下,但笑容让他那张脸显得尤其可怖,“等待那个种子再成长一些,潜入大封锁仪式,祂可能做到吧。但镜子和镜子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种联系,这一次胶匠亲自关注,阻拦了银月,这个种子不至于在胶匠的眼睛下翻进来……没错,当时祂就在总所。”
灰翠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但所罗门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冒火。
“很生气啊?”他摊开手,表情下一刻就严肃起来,“但在银月少女和这个种子的斗争里,我们得偏向这个种子。”
“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地调查镜子里的异象,”灰翠道,“我明白,不能给银月少女了解这个新梦神的机会。”
“你明白就好,”所罗门欣慰地点头,接着双眼瞪圆,长发如鬃毛舞动,气势毫无保留地放出,道,“那么,只剩下最重要那件事了。”
“?”灰翠茫然。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所罗门走近了灰翠。
他大手按在办公桌上,那股八卦之意已经按捺不住,两眼发光地问:“你喜欢的人是哪个?我能去见一见吗?”
***
“啊啾!”
林打了个喷嚏。
“竟然真的有神会受凉发烧……”
摩西依然不敢置信。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林挥挥手,驱赶自己第一位祭司的叨叨絮絮,向前靠,仔细倾听白璃的学习成果。
是的,礼拜日的凌晨已经到来,正是检查作业的时间。
白璃这次没用更衣室的大镜子,而是在欢半香家的客房,用她从爱缪剧院外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旧化妆镜。
小巧的圆镜,哪怕是白璃这样纤细的骨骼也能一手握住,虽然背面的雕刻纹路刮花了,但正面的镜子完好无损,连一丝刮痕都没有。
对于尚未发工资的白璃来说,这是她上班数日里,最满意的收获之一。
她将这面小圆镜支在小书桌上,使其角度能对准跪在地毯上的她,她身边是躺在婴儿床里的小玉,在母亲闭着眼紧张回答镜中瞳的提问时,这小女孩时不时发出啊啊声,打断问答。
但镜中瞳并没有生气。
我跟随的,是一位多么温柔的神明啊,白璃感动地想。
“够了,”完全没看书,全凭当年回忆,检查白璃学习进度的林道,“正确率还可以,可你回答的速度太慢了,组织的语言也很不流畅。如果是在写卷子,卷面分能扣到不及格。
“我算你通过,但你不能松懈,最好再复习几次,明白吗?”
白璃松了口气,回答:“主,我明白,我会努力的。”
知道白璃工作时要背剧本,接小玉回来后还要照顾孩子,林其实做了白璃这次成绩很糟糕的准备,没想到结果比他预料更好。
这句“我会努力的”不是空话,林点了点头,道:“明天会考核《邪恶职业的邪恶之处》,做好准备……还有什么要说的?”
“主!”白璃立刻握紧拳头,抬起头道,“我真的不能杀死乐彩·西卡迪尔吗?”
“这个名字,”摩西低声问,“是你说过的,那个银月少女信徒?”
林没有回答摩西,因为白璃正在看他。
他用了新掌握的一个小技巧,让白璃看不见同在镜面后的摩西,所以他如果回答摩西,在白璃眼里他的动作会很古怪。
林回想着乐彩·西卡迪尔的资料——中年男性鹿人,大型百货超市老板,也是爱缪剧院新剧组的投资人,铁榴市畸变教派伸进文艺圈,谋取利益,扩大影响的手——问:“他做了什么?”
白璃黑色的眼珠中跳动着怒火。
她道:“他在大张旗鼓追求我。”
第50章
寒海导演排的这出新戏,名叫《勇士号上》。
故事背景是现代,十个旅客准备搭乘勇士号潜水船,顺着莱伊河而下,去往另一座城市,或是探亲,或是出差。他们将在勇士号上共度与世隔绝的两天一夜,但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登上船时,骇人的黑暗也尾随而至。
毫无疑问,白璃扮演的女反派,就是黑暗之一。
白璃上一次看戏剧,还是在中等学校的时候。他们学校的戏剧社,在新年庆典上表演《大审判长怒喝魅惑魔》,当时她和同班同学挤挤挨挨坐在狭窄的礼堂里,因为人太多,通风系统又老旧,陷入了低氧带来的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男同学在用下流的语气,说这台戏剧在校外表演时,女主角只穿肉色紧身衣。
因为这回白璃也是和魅惑魔相似的女反派,她还以为自己也要穿类似的衣物,不过排练第一天,脸长身材也瘦长的寒海导演,只将厚厚剧本下发,让他们每个人席地坐在爱缪剧院破旧的舞台上,按顺序朗读自己的台词。
然后在朗读过程中,将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三小时的戏剧,朗读剧本朗读了一个白天。毫无疑问,白璃是被骂得最惨的那个,毕竟她没有任何语言训练基础。
这个势头,就连不会恐惧的白璃,都感觉寒海导演会辞退她。但说话极其难听的寒海导演,在这方面反而没说什么。
“猪猡的哼唧都比你的声音好听点,明天还是这样吐词不清你不如滚。”
她最多说了这么一句,相比其他批评,力度已经极轻。
白璃连檀鼻的拳打脚踢都能忍受,再说她的父母,她死去的丈夫,他们骂她的话,没有比寒海导演的话好听多少,所以这么一天下来,她竟然感觉还不错。
直到排练结束,她跟随人流一起从后门走出爱缪剧院,再一次看到疑似——在白璃这里是确凿——银月少女信徒的剧组投资人,乐彩·西卡迪尔。
儒雅的中年鹿人捧着一束花朵,对白璃微笑。
同时,似乎有高大的幻影出现在乐彩·西卡迪尔身后,这个幻影有黝黑的皮肤,浮肿的四肢,和咧开嘴角时露出的泛黄利齿。
白璃并不恐惧这个幻影。
只是她垂在裙边的手下意识想去抓握什么,最好是一把细长的放血刀。
白璃能感觉到,身边那些刚认识的演员同事,看她的眼神已经改变。
真是奇怪啊,她竟然能分清这么多人的不同眼神。
也有人在盯乐彩·西卡迪尔怀中那束花朵,那是一束炼金鲜花。
虽然将活生生的植物视为邪恶,但追求美是人的天性。所以有钱人会用绢花来装饰自家那虚假的花园,更有钱的人则用能以假乱真的炼金花朵。
金锤子手下的炼金术师,可以说维持住了每座城市的运转,上到精工材料,下到厕纸,全靠大型炼金工厂生产。没有他们,林这三年的穿越生活将黑暗一百倍。而两年多前,林考虑怎么赚钱时,最想要去的专业,其实不是仪式师,而是炼金术师。
如果林是炼金术师,工作半年他大概就能赚回蓝磷灰的医疗费。但炼金术师只由金锤子教会培养,每学期学费一万,不包括书本和材料费。
有钱人才能就职。
有钱人才能购买单支价格五十的炼金花朵。
这种炼金花朵,花瓣和树叶给人的触感柔嫩得像真的一样,它甚至会枯萎,并能在枯萎后也保持一种凋谢的美丽,本质是一款普通市民没资格购买的艺术奢侈品。
而乐彩·西卡迪尔怀中的花束,有九朵这样的炼金花朵。
白璃如果愿意接受这束花,以及附带的晚餐邀请,哪怕她第二天转手将花卖出去,接下来一年的生活费也已经有了。
但白璃选择拒绝。
这似乎不是一个好选择,不过她如果接受邀请,结果恐怕也一样。
总而言之,等白璃第二天来参加排练,原本笑着和白璃说话,甚至愿意指导她发音的同事们,都摆出了她熟悉的,从她上初等学校到她上中等学校,周围人一直没有改变过的,惯常冷暴力态度。
这个时候,唯一不改变态度的寒海导演,她尖利的骂声都叫人感到高兴了。
而这天排练结束,乐彩·西卡迪尔带着一束和昨天不同的炼金花束,再一次提出晚餐邀约。
“其实我当时身上带了刀,”白璃向她的神忏悔,“我差点捅上去了,最后关头我想起您的教诲,才松开手。
“但是,您要求我调查他,摸清他,注意他,并确定他的超凡职业……如今只要看到他我就想要杀了他,主啊,这样我该如此是好?”
听她说完这一切的林:“……”
听她说完这一切的摩西:“……”
该怎么说呢?白璃有这个反应,并不完全是她那个杀人冲动的问题啊。
很明显是那男鹿人犯贱!
“他让白璃无法在工作环境里建立新的人际关系,”摩西道,“这样一来,某日白璃从剧组中消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恐怕都不会引起什么波澜。手法很熟练,可能是惯犯了。”
林也在心中点头,他虽然才工作半年,但审判庭的卷宗里记录有不少类似案件。
“可是说实话,没有必要啊,”林在意识中和摩西沟通,“铁榴市的畸变教派,视白璃杀死教徒一事为耻辱,他们最可能采取的行动,是将她凄惨地杀害在大庭广众下,以此表达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了同胞的人。之前袭击白璃的那个鼠人就是打算这么做,悄无声息带走白璃,不符合畸变教派的想法。”
“不符合畸变教派的想法,但那个男鹿人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摩西道,“等你的信徒再多一点你就懂了,他们根本不会听话的。”
怎么?管理学也是神明必修课的一部分?
刚考完白璃的林,一想到自己需要学习的课程增加了,也头疼起来。更让他头疼的是,他应该拿白璃怎么办?
这个情况,再叫白璃去调查乐彩·西卡迪尔,只会带来混乱。一不小心,白璃真的能失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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