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辛驰夹着嗓子说:“是哦?”
“是啦。”晏山回敬他,“在菲律宾怎样?”
隋辛驰说:“你知道最传统的纹身方法是怎样的吗?”
晏山摇头。
隋辛驰解释说,要先将动物骨刺绑于木棒上,再让尖端沾上墨水,以小锤不断击打骨刺使墨水渗入皮肤,最终形成图案。晏山听得龇牙咧嘴,觉得自己的皮肤好像也开始疼痛。隋辛驰说他专门去部落找到使用这种方法纹身的年迈女士,她细纹满布的脸庞两侧皆是部落的图腾,下嘴唇凹陷得几乎消失了,满是褶皱的双手像干裂的泥土,挥动铁锤的样子却十分娴熟矫健。这似乎是隋辛驰肉体所经历过的最痛的体验之一,有几次他甚至想叫停。
晏山觉得此过程稍显残暴,问:“你纹在哪里?”
“小腿上。”
于是晏山紧盯隋辛驰的小腿,隔着裤子布料看出疼痛遗留的痕迹。隋辛驰说他纹了一只鸽子,纪念一个在战争中死去的外国朋友,纹身的前一周才听闻他的死讯,用最原始的方法会让自己记住疼痛,这是肃穆的。隋辛驰是如此重感情的一个人,晏山不禁十分触动,觉得内心忽地充盈了成片太阳烘晒过的水流。
这时飞岛内已经容纳不下更多的人,人都涌出门外聚集,各自为阵营聊天,隋辛驰又去酒柜扫了两瓶酒,分给晏山一瓶,刚才和隋辛驰站在一起的几人从不远处靠近,隋辛驰简单向晏山介绍了他们。
温小妮是隋辛驰驻店的纹身店的老板,中长头发,又瘦高,又白,五官把一颗鹌鹑蛋似的脸填满了。她并不爱说话,几人中一个寸头男生兴奋地讲着乐队八卦,震碎伦理道德的趣闻轻飘飘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譬如哪个乐手和粉丝在后台玩“多人游戏”,紧接着就上台演出,乐迷以为他生病,殊不知只是太虚脱。说出来都是家常便饭,总之人类的确可以无下限。
晏山听腻烦了酒精和性的融合会造成多么石破天惊的后果,他看向正在抽烟的隋辛驰,觉察出他对这些事也不感兴趣。
“隋辛驰,我们进去吧。”
接着,晏山不等隋辛驰回答,隔空拉住了他的手腕,穿梭过门口的人群。隋辛驰从后面盯着晏山的背影,恍惚间好像踏入的是云雾环绕的森林,他迷茫在无数条岔路中,晏山牵住他,就能带他走出去。
走到飞岛里面,听觉就被音乐截断了,除非贴在耳朵上讲话,彼此再无法分辨对方的话语。他们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最大程度不挡住后面的人。
一双手搭在了晏山肩上,他费力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但却如何想不起他是谁,只是茫然地皱眉。
隋辛驰看那男人艰难地在人堆里侧着身体,中间还隔着一个女生,前胸抵住女生的头,却固执地要够到晏山,还别扭地俯身到晏山耳边说话,他长得实在一言难尽,眼鼻嘴都极不协调,脸像被人拍扁似的,平躺了接雨水都不会漏出去。
女生厌烦地翻白眼,隋辛驰两手扶住了晏山的腰,丝滑地从晏山后面绕过去,轻松换了一个位置,男人的脑袋靠后了,女生的肘弯一个发狠,把他推了回去。
晏山露出疑惑的表情,侧头来看隋辛驰,隋辛驰将嘴巴放在晏山的耳边,说:“他在向你搭讪吗?感觉你不想理他。”
晏山眯起眼睛笑,手在隋辛驰耳边围出一个喇叭:“不是,我认识的一个画家,他让我有空去看他的画展,就在古镇里。”
隋辛驰误会了,有些发窘,为此交换位置失去意义,还显得多此一举,但晏山没有追问,又小声说:“但他的确非常烦,以前骚扰过我很久。”
门口一阵躁动,老余大吼着让人群开一条道,于是几个人在簇拥下挤上台,晏山猜想这就是神秘乐队,他问隋辛驰知不知道他们,隋辛驰摇头,说他不太了解国内的乐队。
但他们依旧站立在这里,即使台上是不认识的乐队演奏初次听的歌,即使周围的人快要把头颅甩飞,似乎看到灵魂飘逸的弧线,也很好,有时候人需要沉浸在一个虚空的世界,耳朵内只有一种声音,生命的流逝会那样清晰。
两首歌后,主唱开了一瓶龙舌兰,一人一口,从前排传到后面来,前排男生个子不够给晏山倒酒,隋辛驰见状接来酒瓶,晏山张开嘴,酒液半空中落下,灼烧他的喉咙,让胃暖得发烫,他半睁着眼,余光中仿佛看见隋辛驰朝他笑,头发银光闪闪的,蓝色的灯光下好像还透出一丝粉。晏山匆忙地吞咽,忍不住,抓了一把隋辛驰的头发,有点扎手,大概因为漂过。晏山一下就不再欣赏银色的头发,他有点心疼。大学时染过五颜六色的头发,最后头发成一丛枯草,养好久才恢复最初的黑色。隋辛驰又会养多久?下一次看见他,他又是什么颜色的?下一个夏天、秋天,中间还有春和冬,他们还会不会见面。
他们都愣怔住了,不约而同的,心底的情绪海浪一般漫上来,晏山要收回手,隋辛驰觉得理智被主唱的声音剥离了,他握住了晏山的手腕,不让他收回去,却没用多少力气,两人的骨头似乎都软塌塌,一捏就碎。
混乱的环境中隋辛驰看见晏山的嘴唇动了四下,隋辛驰并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他期望听到,又感到恐惧和悲伤,止于苍白的对视吧,不要做出任何错误的决定。
前面的男女已经彻底疯狂,温小妮竟也是其中一员,头发海带一样盖了满脸,最初她只是表情很酷地站着。晏山率先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要出去,隋辛驰点头。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随之一同回归的是理智,晏山不知该和隋辛驰说些什么,于是两人默默靠墙并排抽着烟,时间滑向凝固,和门内的世界割裂,直到小隐从门内出来,打破两人的沉默。
她同晏山讲杰森借酒劲靠在了媛姐的肩膀上,喜获媛姐的一个巴掌,而媛姐则跟阿轩聊得火热,一会儿问台湾女生是不是都很会撒娇,一会儿问阿轩觉得大陆女生漂亮还是台湾女生漂亮,阿轩说都很漂亮。
“总之是修罗场,我看杰森要被嫉妒之火给烧得失心疯了。”
小隐说杰森已明恋媛姐许久,从媛姐住进民宿的第一天起,杰森开回他那辆维修已久的坦克300,他的眼睛就离不开媛姐了。媛姐是上海来的大律师,绝不会看上杰森那样的老油条,成天穿着始祖鸟,脖子捆一张花哨的方巾玩户外,在外面裹一身泥浆回来。
“媛姐肯定喜欢那种穿西装的精英男……但阿轩也是个嫩头青,还是对岸的同胞,所以我感觉媛姐在逗他玩。”
小隐絮叨着,晏山听了一半,耳朵漏出去一半,喉咙里见缝插针地“嗯”一声,算是有了回应。小隐说疲倦,停下来喝一口酒。此时隋辛驰问晏山住在哪,她才反应过来晏山认识旁边一直偷听的银发帅哥,刚才偷偷瞟他好几眼了,看他长相出众,才忍住没发飙,还想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隐一下腼腆了,拢拢耳后的碎发,对隋辛驰抱有一定的歉疚。
晏山说在北门那边,离这里有些远。隋辛驰又问他要住多久,晏山说还没定呢。没说本来都不打算来这里。
“你住哪里?”
“我在温小妮的院子里住。”隋辛驰补充了一句,“还有她女朋友。”
小隐说:“警车怎么来了?”
晏山猛地打直了背,路那头一辆警车上下来几个穿制服的执勤人员,一路吆喝着走过来,每人都惊得不轻,酒都不敢往嘴里继续送。警察说飞岛的演出太大声,扰民,可这片区域又不是居民区,周围都是店铺和酒吧,这时也没剩几家还在营业。一个喝大了男的搅着舌头要来攀警察的肩,说警察叔叔,我们在唱歌,在发展艺术,警察把他手一拍,怒道:“什么艺术?赶紧给我撤了表演,不然我们强制让你们关门了。”
鼓声停了,贝斯也停了,最后主唱也闭嘴了,老余让大家安静些,耐心等执勤人员走掉,人群真的也静了,像一场大型的集体短路。摇滚、自由,最后还是给人当孙子,乖乖听话吧,接受扫兴的人生。老余走出来抽烟,遥望警察的背影,杰森说:“怎么了老余,给你买橘子去了?”
“滚蛋。”
隋辛驰问:“走吗?”
晏山也问:“去哪?”
“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第24章 如诗
诗人的睫毛是雪白的,他大概想营造出冷若冰霜的气质,眼尾像骆驼一样吊下来。他站在道路的转弯处诵读一首他写的酸诗,显然喝得有点太多了,膝盖酸软地颠来倒去,没骨头支撑似的。诗人自诩艺术家,艺术家要贴着社会运行规则的边缘行事,那靠什么反叛?他做过最反叛的事可能就是性,诗词里总离不开胯下那点寒酸的肉,口水反复喷个没完了。
晏山听得喉咙发苦,实在很想让这位诗人闭嘴,同时又好奇,便走到他面前去翻烂布上摆的几本书,诗人停下高昂的声音,含了块石头似的说这是他的自传。
封面用纸劣质,纯蓝色的背景图,几个白色正楷大字——《我的一生》,一问诗人年龄,他说十八,晏山差点笑喷,想说你是不是就打算活到十八岁。翻开书,页面纸张很磨皮肤,开篇讲诗人读小学时候的事情,看见诸如“女老师”、“裙底”的字眼,屎尿屁横行,通篇无病呻吟,用着状似华丽的词藻,实际语句都读不通顺。诗人把前进帽摘下,反过来面对晏山,晏山放下书,扔了一支烟进去。
诗人说:“哥们,不买一本?”
晏山说:“你能不能别念了?我要听吐了。”
诗人的嘴巴还有些天包地,说:“我就要念,碍着你了?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
“再念把你这堆低俗的书给烧了。”晏山威胁。
十八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即刻吓得花容失色,诗人盘腿晃悠悠坐了下来,摆出弹吉他的驾驶。晏山再一伸手,说:“也别弹你这破琴了,你知不知道你的技术烂得令人发指?而且我不喜欢听民谣,再弹琴也给你烧了。”
晏山回到小隐的身边,迎接她崇拜的目光。他们忍受了几天这人恶心的文学迫害,晏山终于按耐不住,前去为民除害。小隐说他明显是来体验生活的公子哥,用文艺男的身份博取女生关注,但真的也诓骗成功,前不久他身边跟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他念诗,她跟着在后面拍掌呐喊。小隐最憎恨文艺男,因为她曾经被欺骗过。
谈到恋丑癖,小隐又有些惭愧,她的确钟爱于长发文艺男,最好瘦得能看见胸前根根肋骨,自带萎靡气息,除了背着电吉他在台上甩头,其他时刻最好跟死了没两样。晏山说你竟然暗恋老余?小隐狂躁地怒吼说老男人例外。
晏山说:“对不起,你的审美或许太超前,我宁愿落后一些。”
小隐吸了一口烟,说:“抽象是我的人生态度,即使抽象文艺男都是傻逼。我也不知道自己痴迷他们的理由,鼓起勇气说出来都感觉丢人。”
晏山表示不不理解,但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像他喜欢漂亮的脸,许多时候也充满偏见地先入为主了,以为好看的人也会跟他有相契合的灵魂,不过事实不就是好看的人才会让别人有想了解的欲望。晏山长相突出一些,从小便受过许多隐形的好处。
晏山说:“只是现在长得丑的也抽象,长得帅的也抽象,那不如选一个长得帅点的。”
“像你朋友那样帅的太有距离感了,万一只是个脑袋空空的帅哥,生活就太无趣了。”
“隋辛驰?他不是脑袋空空。”晏山说,“他挺有趣的。”
小隐看晏山的眼神变了一种滋味,看得晏山不甚自在,忍不住抬手蹭了蹭鼻尖。
“原来你们关系还挺好。”
“什么意思,你以前觉得我们关系不好?”
“我以为你们是那种不太交心的朋友。”
“怎么说?”
小隐翘起嘴唇,歪头想了想,晏山有些急,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肩膀,催促她给个理由。小隐瞪他一眼,不明白晏山为何如此纠结这个答案,说:“你俩有时候相处有些刻意。”
晏山乐了:“这算什么鬼理由。”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回忆他和隋辛驰相处的样子。晏山在古镇住了一周多,经常跑去纹身店找隋辛驰,还拖着小隐一起,去了就聊天,晏山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反正不会让气氛冷下来,纹身的客人和晏山聊天解闷,聊半天才知道晏山不是纹身师,怪不得看起很闲。温小妮说开店到现在,这是最热闹的一段时候,晏山你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还在店里遇上几个粉丝,捂住嘴就说你是那个谁谁谁,你竟然这么高,真人比视频里还帅啊!粉丝要合照,开玩笑说能不能把自己剪进视频里。晏山被夸,笑得花枝乱颤,屁颠颠跑去跟隋辛驰炫耀,说我也是网络红人了,请抱我的大腿,需不需要我的签名?就算以后没成为出名的纪录片导演,好歹也是个百万博主。隋辛驰就看着晏山笑,也不在客人身上继续打底,笔塞到晏山手里,说签吧,晏山懵着问签哪?隋辛驰四处看看,说签我手机壳上吧。
这怎么就相处刻意了?晏山不明白,非常想不通,苦闷地捧着脑袋。小隐看他一脸纠结,忙说:“我是乱感觉的!你别在意了。”
晏山的心下沉得特别厉害,瞄到斜对面诗人一脸衰样,又觉得好笑。
小隐也在卖诗集,晏山陪她过来摆摊。小隐的诗写得有水平,字里行间的感情像牛奶般顺滑,也不算多么有技巧,单纯用情感打动人。晏山第一次读小隐的诗时很惊讶,她是个跳脱的女孩,怎么笔下的文字却如此悲怆,好像背负太多。
只是小隐不会主动提起自己,晏山仅仅知道她从家里跑出来,写诗卖诗,也写文章挣些稿费,还在古镇咖啡馆工作。小隐不愿意说,晏山当然也不会问。
有女生拿了两瓶啤酒过来请两人喝,之后蹲在地上翻看小隐的诗集,女生看得认真,脑袋要埋进书里,看了几首诗,她的眼眶红了,抱住小隐开始狂哭,小隐手足无措,朝天乱晃着胳膊,眼神向晏山救助,晏山慌张地为女生扯来纸巾,安慰她几句,不管用,女生哭得更凄凉。
他等待女生说起她的故事。经常遇见这样的人,提几瓶酒坐过来就开始倾诉,大多过得不如意,在人生重要转折点一下撞上墙的人,没有前进的路,退后更是不行。失业、离婚、丧父丧母,不明白生活怎么会成为一摊无法重塑的烂泥,来古镇散心,以为能逃掉,醒了以后还要奔着死亡去活。
听太多,晏山也变得低迷,逐渐聊得疲惫,情绪的传染性太强。女生说她妈妈刚在一周前去世,从出生起她们没有长久分开过,分开竟是死别。晏山听不进去,只想接连地抽烟,有点残忍地想让女生停止哭泣,他不想再听伤心的故事,因为吸收过多的负面情绪,他快要变成一支蔫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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