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贝卡斯越追越远,他所处的环境也开始发生变化。
他正在奔跑的地方不再是空旷的走廊,而是由挂满了水果和藤蔓的树木构成的森林。
贝卡斯没有停下脚步,如果是平时,面对这种奇妙的变化,他肯定会本着好奇的学术心态研究一下。
所以,他也没有发现,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他的皮肤变成了深蓝色,头发变得很长,耳朵也变尖了,看上去像是西幻世界里的精灵。
贝卡斯完全不知道这一切,他还在追绑架了马修的“影”,不能浪费时间。
他在森林里追了一段路后,脚下一空,坠入了深海中。
幸而灵魂不会被淹死在海里,他如同一尾鱼奋力向前游,海中的浮游生物发着蓝色的荧光,指引着他看向前方的影。
随着水流的抚摸,他的脸上长出了鳃,两条腿变成了鱼尾,眼中发出幽幽的光。
变成人鱼的贝卡斯追着那团影,游进了深不见底的海底裂缝。
在他进入裂缝的时候,他瞬间失重下坠,海底世界又忽然变成了赛博风格的、堆叠而科技感十足的大厦。
而贝卡斯正像是刚从大厦的顶楼上坠落,他的外貌又变了,银色的金属取代了他身体的一些器官,他的太阳穴附近也出现了银色的植入,像是进行过许多场精密的改造。
他仰着头,蔚蓝的电子眼接收着上方墨色的天空的讯息,周围唯有闪烁着的、刺眼的霓虹灯。
墨色的天空和闪烁的霓虹忽然被一轮灼灼烈阳取代,贝卡斯仍在下坠,狂风中的黄沙狠狠的拍打着他的脸。
他在沙漠上方的半空,狂风卷起黄沙也卷着他向前,下面的沙丘如同漩涡般坍塌扩散,从圆心中冲出一条巨大的虫子。
长在虫头顶端的圆形口器大张朝天,几乎要像水中的鳄鱼一样把贝卡斯吞进肚里。
贝卡斯顺着风的方向调整自己,最终躲过那布满层层利齿的可怕口器,落在虫子的身上。
不知何时,他的身上出现了密封的战斗服,一根管子连接着他的鼻腔,另一端连着净化着布满风沙空气的设备。
斗篷挂在他的肩上向后飞舞,他正驾着裹满黄沙的大虫子飞速向前冲。
虫子不停地在沙中钻、甩、扭动着粗壮的身躯,终于把他甩了出去,扬起漫天的黄沙。
这一大片蒙蒙的黄沙落下时又变成茫茫的雪。
在纷纷落雪中,没有尽头的、露着点点绿色和褐色的云上岛屿在贝卡斯的眼前一闪而过。
他的背上长出两片脆弱的、绚丽的蝶形翅膀,可突如其来的雪崩令他无法飞行。
大雪将他自头顶淹没,压着他掉入深不可测的冰川裂谷的深处。
……
在这段仿佛无休止的掉落后,贝卡斯归于原貌,被甩进了深空。
身后是蔚蓝色的地球,而他继续往前飞着,每一颗星球似乎都变成了一只眼睛。
这是混沌的力量在看着他,所有的星星都是这混沌力量的眼睛,它们都在看着他,好似要对他呢喃。
继而,一团深邃诡异的黑洞吞噬了他。
霎时间,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和人类甚至没有发现的色彩,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和人类没有听过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景象和人类全然无知的景象,世界上所有的死亡和人类从未知晓的死亡……一股脑儿的涌进了贝卡斯的脑中。
于是,贝卡斯知道了,刚才他经历的那些场景不过是奈亚拉托提普注视的万千星球景象的一小方。
它在亚空间,与银河系不同次元的地方,但当它降临,不可控的污秽力量将会侵染所有星球。
时光在贝卡斯身上沙漏般的流逝。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急速的衰老,大脑要消化太多的东西,必须贪婪的吸收体内所有可以利用的养分。
同时,贝卡斯也意识到,这庞大而浩瀚的知识和信息量不是地球人可以承受的。
他不仅要承受着自己的理性被污染,还必须扩大思维网,把马修的神智保护起来。
因为他确定那些捕捉、吸引他们过来的影力肯定不会帮这个忙。
贝卡斯调动所有意志和思维,理解,编辑,梳理,吸收……
当贝卡斯用自己的意识把马修的意识包裹起来时,当他确定马修不会被这些浩瀚的信息量输入害死时,他也终于快到追上了那些影。
从这里开始,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大脑仿佛在燃烧,响彻的全是难以忍受的嘈杂。
他产生了幻觉,各种恐怖的幻觉历历在目,无比清晰,它们在撕扯、分裂他的精神,比身体上的折磨还要难以抵御
——他甚至无法将身体和精神进行解离,并以此来逃避这种痛苦。
一直以来,贝卡斯自以为已经在银河图书馆里学习了足够多的宇宙知识。
他在太空游荡时开发了不受限制的想象力。
经过在昆扬人聚集地里的学习后,他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也远超常人所想。
但现在,以他每时每刻的被迫灌输来看,再持续下去,即便他没有精力衰竭而死,也会脑神经严重受损,变成疯子。
精神上的剧痛与极度亢奋让贝卡斯狂笑起来,歇斯底里的狂笑。
同时,一股醍醐灌顶的灵光让他蓦地明白过来: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死,不,那不是死,是放弃躯壳。
只有打破生理的限制,跨越死亡,跨越体内保留的本能的恐惧,才能够……能够……
——啊,太可笑了,他不知道“能够”后面应该接什么样的目标。
因为他经历的、看到的、体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自我毁灭的意识。
因为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值得用这样的痛苦去换。
……
马修睁开酸胀干涩的眼睛,看见贝卡斯正低着头注视他。
他枕着贝卡斯的膝盖,躺在不知什么地方。
“我们怎么了?”他说,却被自己发出的沙哑声音吓了一跳。
“没什么,只是我们都变老了,”贝卡斯轻快的回答,“暂时的事,迟早的事,将来的事。”
“什么变老?”马修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视线依然没有清晰起来。
但当他放下手,却看到手上皱起的皮,像是衰老夺走了皮肤所有的营养。
他终于意识到贝卡斯在说什么。
他变成了一个老人,可能看不清也是由于视觉的老化,由于该死的、浑浊的角膜。
马修的生活里遇到过不少离奇的事,但依然觉得这太离奇了。
他抓起一把额前的头发,可以看见它们都变成了银白色,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是他的发量没比年轻时减少太多。
他重新上下打量着贝卡斯,不服气的指出:“我没发现你的容貌有变老的迹象。”
“我是经过基因改良后的新人类后代,”贝卡斯解释道,“不仅寿命比地球人长,衰老几乎不会表现在外观上。”
马修哼了一声,不太能接受只有自己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变化,问:“那你怎么知道你也变老了?”
贝卡斯回答:“不需要看外表变化,苍老有时是一种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的感觉。”
人们经常会说,我比年轻时跑的更慢,我年轻时能一口气上山下山,我年轻时考前通宵复习根本不知道睡觉是什么……
机能老化是微妙的,只会从那些只有亲身体验才能察觉到的细节里透露出来。
“你就糊弄我吧。”马修嗤道,“不敢想象五六十年后你只会看起来像我曾孙子一样,我们还怎么继续交往?”
“太夸张了,最多像儿子。”贝卡斯更正,“而且别人只会很羡慕你,按照狗血电视剧里的情节,他们会猜测我的年龄,继而猜测你的身份,然后猜你到底多有钱。”
“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是个贫穷的律师。”马修喃喃的说。
贝卡斯微笑着说:“这不是很有趣吗?”
听着他调侃的话,马修不由得摇着头。
贝卡斯握住马修的手,安慰道:“这里是精神世界,等我们出去,你又会恢复正盛风华。”
“可不是吗,我现在只担心这个。”马修以友好的嘲弄暗示,他们的处境可不止这一件事令人困惑。
不过“出去”这个词,还是让他端详起当下所处的环境,这里明显是一艘太空飞船的舰桥。
当马修结束观察,转过头,贝卡斯仍坦然的看着他,没有目光回避。
反而是马修先不自在,脱口问:“你到底为什么……难道新人类里没有你喜欢的吗?和你一样漂亮,和你一样活得久。”
“是啊,新人类都和我一样,”贝卡斯说,“正因为一样,我没法‘喜欢他们’。”
“为什么?”马修依然想不通。
顿了顿,贝卡斯反问:“比起这个,我也想问,你之前为什么不开枪?”
马修花了一点时间才回忆起“开枪”是怎么回事,埋怨道:“这需要问?我不能对你开枪。”
“没有危险,”贝卡斯解释,“那只是一发能让我与你感同身受的子弹……”
“闭嘴吧,”马修疲惫的打断道,“有没有危险我说了算,我不会对你开枪,如果你真想和我搞一些‘心心相印’的操作,浪漫点行吗?只是别给我枪。”
“换做新人类会对我开枪。”贝卡斯陈述。
马修脱口道:“傻了吧?谁让你不去找新人类。”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简直想为自己的反应能力抱头一回。
沉默片刻,贝卡斯说:“我很抱歉,我搞砸了。我习惯了从太空里搞点装备,学点知识……我以为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快途径。”
结果是用来帮忙的“设身处地枪”反而害的马修创伤应激大爆发,思维被那些邪恶的力量彻底拖拽住,陷得更深了。
“没有需要道歉的,你找到我了,”马修说,“而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地球人,接受不了太多太空里的新东西。”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沮丧的提醒道:“等我真正老了以后,思维和观念只会更顽固,可能连一点新技术都接受不了了。”
“无所谓,”贝卡斯哑然失笑,“我找的又不是技术辅导教授。”
说话间,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缓缓闭上,又猛地睁开,轻轻叹了声气。
马修敏锐的观察着他,随即恍然大悟的判断,“你累了?”
这很罕见,因为自马修认识贝卡斯以来,还从没见过他劳累过度的样子。
且让马修不安,因为他立刻想到刚才昏迷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他们现在为什么会在一艘太空飞船里。
他继续观察,发现无论贝卡斯把“新人类”的体质形容的多么玄妙,也掩盖不了对方疲惫的时候和人类一样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虚汗直冒,体温下降……
马修早该发现了。
“现在不需要我来证明,”贝卡斯说,“你看,我的确也老了。”
马修迟疑的拉着贝卡斯的胳膊,将他拉近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贝卡斯很顺从的靠近马修,贴近他的胸口,把头靠在他腿上,然后发出一声全然放松的叹息。
“到底是怎么了?”马修把手放在贝卡斯头上,一下接着一下的抚摸着,“告诉我。”
贝卡斯不再抗争。
在这段显然快速的精神冒险里,他接受了太多大剂量信息攻击,已经没有力气再与马修的关怀周旋。
他抬起手,无力的拍了拍身下的金属,轻声解释道:“这艘太空船,是活的。”
马修茫然的问:“活的?”
贝卡斯解释:“这里是亚空间的边界,这艘太空飞船曾经满载外星种族的船员进入亚空间,现在它出来了,不仅变成了一艘空船,而且飞船自身也受到了亚空间力量的污染。”
亚空间,就是那些强大的、企图降临并污染所有星球的力量生活的地方,奈亚拉托提普也是其中的一员。
马修惊愕的问:“那……活的,它想做什么?”
“它想把我们也‘留’在这里。”贝卡斯说,“所以一直对我们进行精神攻击。”
马修连忙问:“精神攻击?”
“就是向我们发送之前的船员们是如何死在亚空间里的场景。”贝卡斯含糊的回答。
他没有具体说明的是,这些场景都属于可怕的R18G恐怖虐、杀画面,残酷到能轻易突破人类精神承受能力的极限。
这些“生动”的场景此时仍被飞船不停地输送进他和马修的意识里。
他必须在调动精神力形成保护的屏障,让它们远离马修的头脑。
同时,他还要避免将它们接收进自己的思维时对大脑造成严重的损伤。
马修无法凭常识猜出精神攻击的杀伤力,只是仍感到奇怪,“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贝卡斯有些沾沾自喜的说:“你不会受到影响,我一个人能把它们全部挡下来。”
马修手一顿,担忧又生气的问:“你一个人承担?难道我这么帮不上忙吗?”
贝卡斯抓住那只手,否认道:“不是,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你给了我一个锚点,当我迷失在精神痛苦里的时候,我只要记得到你身边,任何复杂的、艰难的、宏大的旅程都被简化了。”
马修反驳道:“这改变不了我不能帮你。你难道不想要一个能和你并肩作战的……”
贝卡斯环住马修的腰,侧过脸贴在他的怀里,贴得更紧了,说:“我一个人的能力也足够保护我们,足够实现我或你想达成的愿望,但我需要你远超过你需要我。”
马修没说话,不过从神情上看,他远远没有被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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