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去找我。”
光点弥漫, 于空中飘下一朵红色尾羽。
身后的发带彻底损坏,被凤凰的气息灼烧为灰烬。
岑旧的青丝散了一地, 铺散开来。
他身上白衣现在铺满了红色的血迹。
轰轰烈烈的山风呼啸擦过洞穴边缘。
那抹红色转瞬即逝,竟仿若从未存在。
倒真有些如梦似幻、不分真假的感觉了。
岑旧站直身体,转身查探洞穴。
这里他记忆很深刻。没办法不深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方,在满心求死时,却有人救了他,给他了最后的栖息地。
凤凰是故意将他放在这里的。
这里是前世的终结,回溯的结局,也是全新的开始。
岑旧摸着岩壁上光滑的青苔,指尖存留着潮湿。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外面的攀爬声。
这声音很熟悉。
在前世岑旧重伤昏沉时,陆回舟总是发出这样的动静。
他以凡人之身,每天就这么爬来爬去,采药,觅食。
一点点将岑旧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岑旧不自觉地出了神。
凤凰治好了他的外伤,连吟九设下的禁制也解除了。
只是心口还是疼痛。
从前世遗留下来的讨厌背叛的顽疾此时化作心脏的淤血,堵塞着他的喜怒哀乐。
一时半会还要消化一会儿。
岑旧很累。想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即便是这种冷硬寒潮的山洞,也比外面亮堂的人间让岑旧感觉到有安全感。
他倚靠着崖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因为两侧狭窄,只能蜷缩着双臂双脚。
像是一只受了伤之后躲在洞穴给自己舔羽毛的白鹤。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原来不是错觉吗?
岑旧抬头,有些意外地和外面进来的玄衣身影对上了视线。
五年不见,少年的个子愈发高挑。眉目深邃,五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混杂着别有一番风味的俊秀。
脸型看着瘦削了一些,愈发显得面容锐利,自带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
岑旧的脑袋一阵发晕。
竟不知道他这是在什么时间段?
是前世,还是今生?
或者说,他只是怕徒弟忘记了他。
作为师父,岑旧并不合格。
一路为了自己的事情奔波,连正常的相处的时间都很少有。
五年的时间,足够小孩长大并且忘记他了。
毕竟他当时连道别都是匆匆。
岑旧胡思乱想着,竟生出来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显得像是漠然的无动于衷。
啪的一声。
他长大成人的徒弟怀中的草药断断续续地掉了下来。
再啪的一声。
岑旧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径直下跪的少年。
“师父。”即便五年过去了,说哭就哭的少年留着泪,委屈得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您别不要我……”
岑旧:“……”
岑旧终于发现,他给自己设置的剧本不太对。
看着抽抽噎噎的小徒弟,岑旧心里有点发慌。
纯粹是被眼泪砸的。
与此同时,他也没想明白小徒弟自个端的是个什么戏码。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他这种话?!
“那个……”岑旧试图开口。
刷的一下。
陆研拔出了剑。
岑旧:“……”
刚刚才有的被捅事件,他有心理阴影啊!
岑旧后退了一步。
小徒弟更悲伤了。
“您连清理门户都不愿意吗,师父?”他道,“没关系的,回舟自己来也可以。”
岑旧头都大了,赶忙叫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清理门户了?!”
陆研:“五年前……您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您是不是生气了?师父,您怎么样对待回舟都可以……”
岑旧:“停。你让我回忆一下。”
他揉着额角,在小徒弟眼巴巴的注视下默默转了个身。
本来就没怨过陆研。
依照竹景那性格,高低是会进秘境一趟的。
这徒弟心思一向拧巴,看来是不辞而别把他吓到了。
就是这个说话语气怎么怪怪的?
想不通。
可能是孩子大了吧。
岑旧再度扭回来:“我没怪过你。当时是事情紧急……”
陆研一把站起来:“师父,您还要我对吗?!”
他语气惊喜,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岑旧总感觉自己被演了。
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记得徒弟很乖啊。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心眼子呢。
陆研一站起来,他竟生得比前世还高。高挑而精壮的身躯挡住了山洞外的大半光线。
像一堵墙。
岑旧:“……”
这么高啊?!
完全不能把这个身高跟刚刚哭哭啼啼的小徒弟结合起来啊!
“怎么了师父?”陆研问道。
岑旧:“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地方按理来说只有岑旧知道。
陆研道:“是程前辈告诉我的。他让我来这里等师父。”
瞧他身上的穿着,估计已经等了好久。
陆研的说法也和岑旧对上了。
“师父,”陆研道,“师叔可还安好?”
他语气小心翼翼,脸上也是明显的担忧。
岑旧顿了下,有些欣慰。
陆研曾经心思太过偏激。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岑旧一直很担心他会误入歧途。
这五年还是长进了不少的。
岑旧道:“都出来了。不过我出了点岔子。”
其实岑旧都不用说。
刚来的时候,陆研就看见了岑旧身上的血。
要不是感觉不到岑旧身上的血腥味,陆研现在都要急死了。
即使这样,在听见师父出茬子时,他还是紧张地问道:“师父,怎么了吗?”
岑旧顿了一下。本来没打算和陆研细说吟九背叛的事情。
但又想到陆研今年应该已经十七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
前世的惨痛经历给了岑旧一个提醒。
不要一个人妄图背负一切。
于是岑旧把绝情崖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陆研。
少年的脸一点点冷了下去。
“下次见面,我要替师父杀了他。”陆研保证道。
岑旧:“……”
岑旧无奈道:“孩子话。”
陆研想说,他这五年不是完全没有举起过剑替师父清算过那些说他闲话的人。
但转念一想,师父如此善良的人,估计接受不了他满是腌臜。
他应该扮演一个听话而乖巧的徒弟。
陆研道:“我听师父的。”
在师父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将吟九杀掉就好了。
岑旧完全不知道陆研心里的小算盘。
他在想之后要怎么办。
白玉京是要去的。
可沐安最近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
岑旧本以为他会守在蓬莱秘境出口等自己出来呢。
而且……吟九以为自己死了。
这个机会不能完全浪费。
岑旧要报仇。
他要报仇的对象很多。沐安,天道,吟九,以及年少时戕害他们一家人的所有修士。
假死虽然骗不了天道。
但可以骗许多人。
远处的天际突然传来了渺远的钟鸣。
是来自凤梧宫的丧钟。
程虚怀陨落了。
他用灵力维系了整个溯洄,溯洄结束,便耗尽性命,油尽灯枯。
岑旧沉默了一会儿,表当默哀。
他对程虚怀是很感恩的。
年少时的莫逆交,逆境时的支持者,以及为天下苍生的大爱者。
但程虚怀一定不是想让他出面哀恸。
他要把握住程虚怀给他的最后一次便利。
岑旧转头对陆研道:“带着我的尸体去凤梧宫,能做到吗?”
第131章 故人叹(3)
蓬莱海。
水墨剑托着竹景来到地上。
他给自己施加了一个净身咒, 目光不断在岸边徘徊。
“别找了。”楚无思走过来,“我在出口发现了一个传送阵。”
竹景问道:“谁设置的?”
楚无思:“可能是你师兄,也可能是别人。”
竹景脸色不太好。
楚无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相信你师兄。”
竹景:“曈姑娘和苏姑娘呢?”
楚无思:“她们伤势太重。我让云泽派其他人送她们去附近的门派救治了。”
楚无思和竹景循着海岸线找岑旧的踪影。
远处传来了渺渺的钟声。
“这是?”楚无思直起腰。
竹景:“哪位前辈仙逝了?”
楚无思嘴张了张, 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 顾羽就从不远处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道:“两位,我师尊报丧了。”
顾羽的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
楚无思表情严肃道:“时泽, 我们去凤梧宫。”
竹景犹豫道:……可是。”
楚无思意味深长道:“你还不了解你师兄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岑旧一定不会缺席这场“盛会”。
竹景:“好。”
顾羽道:“我们有鹤车。楚师叔,竹道友, 随我来吧!”
*
凤梧宫。
一个时辰前。
姜归守在师尊的洞府前, 愁眉不展。
台阶两侧摆放着两盆芙蓉花,如今全部奄奄一息,好像随着主人的生机一同干涸掉了。
听见接连的跪拜声, 姜归迟钝而麻木地抬起红肿的眸。
“陛下。”他唤道, “师尊等您许久了。”
大楚的皇帝程序穿着红色的常服,垂着头发,脸上有着多日未休息好的苍白憔悴。
姜归忍不住道:“陛下, 近日注意身体。”
程序:“我知道。只是……”
程序:“罢了,没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绕过姜归,在进入门前抬手示意随从停步,一人进了程虚怀的洞府。
“老祖。”
暖黄的床帐遮挡了视线, 只能看见蜿蜒垂地的白发, 以及露出的一只形销骨立的手。
程序在床边停下步子,静静地凝视着内里。
“我来了。”
床上的人稍微的动了动, 似乎是在挣扎着起身。人影坐起来靠在床榻边,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声。
程序想要搀扶, 却还没靠近就被一道灵力当做屏障挡在了外面。
“不要看我……”
程虚怀的声音沙哑而苍老。
程序:“好。”
程虚怀问道:“最近边境的战事如何了?”
程序吃力地扯了下嘴角:“一切都好。”
程虚怀:“不要骗我,佩云。”
年轻的君主沉默了几秒,闷声闷气道:“好几次败仗了。”
程虚怀叹了口气。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态度平静得可怕。
也许是因为如今无力回天的身体状况。
“你见到我,应该已经猜到了什么吧。”程虚怀道。
程序呼吸发沉:“远之使用了凤凰泪。”
程序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如今什么都是焦头烂额的模样,他不应该分出心神再去关注其他。
但如今被程佩云挑起话音,程序才发现他的心口出现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欲壑深渊。
无数焦躁不安的念头于深渊间翻滚。
“你该相信凤凰泪,”程虚怀道,“也该相信岑远之。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程序垂眸:“我知道。”
程虚怀道:“佩云,我时日无多了。”
程序身子僵了僵。
他本想着逃避这个问题,却最终一动不动地全然受了下来。
程虚怀轻笑道:“佩云,你太辛苦了。”
程序:“……这是应尽的责任。”
“不,是你那爹不负责任,是这世道不公,是你的血脉拖累了你。”程虚怀道,“佩云,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岑远之第一次参加论道大会的时候,你偷偷地乔装去看了。”
程序脸上猛然浮现出慌乱之色:“我……”
程虚怀道:“我不是要怪你。只是你那时的眼神让我直到现在也无法释怀……”
曾经为伴的好友如今天差地别。
穿着绿袍的少年像是清越的竹,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挥剑。
而红衣的君主只能躲在暗处,凝望着他。
少年挥剑,少年胜出。
少年跳下台,抱住了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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