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只能看着。
而程虚怀在看着程序。
红衣君主尚且年幼,遮蔽不了太多的情绪。
怅然的落寞,不甘的愤懑,对长生的渴望,统统化作情绪的河搁浅在眸底。
程虚怀将那个眼神记到了现在。
他太对不起佩云了。
他本可以……
却因为寄宿了凤凰的一缕情丝。
无法长生,情劫难渡。
“我都知道的。”听着程虚怀娓娓道来的话音,程序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对他肆意的发泄着脾气。
自从年少登基,程序就被所有人教导,要忍耐,要吃苦,要乖巧。因为他的每一次情绪牵扯着的都是千千万的百姓性命。
久而久之,君王忘记了诉求。
“我都知道的。我不后悔。”
程虚怀的心脏猛然地泛起绞痛,他手抓紧被褥,爆出分明的青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出一片红色的血,与红色华贵的地毯缠缠绵绵地融为一体。
“佩云。”程虚怀道,“我将凤梧宫交给你。”
程序猛地靠近一步:“您说什么?”
“我分明……无法修仙的啊!”
“修真界刻意疏离人间太久,让有些修士连人性都忘记了。你作为大楚的君王,正好可以构建其间的桥梁。”程虚怀道,“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佩云,往后为自己而活吧。想去道门找远之就去。君主之位找个宗师子弟来继承。”
“天下不是你的责任。”
程序喉头发紧:“我……会考虑的。”
程虚怀无奈。
佩云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性格一向固执。
喜欢什么,便会一辈子喜欢。决定做什么,也只会做一辈子。
他本来是想劝一劝的。
但却没有成功。
罢了。
以后的事,他也管不着了。
“姜归和顾羽我都已经提前吩咐过了。他们会辅佐你成为凤梧宫的掌门人,也会保护你不被有心之人戕害。”程虚怀交代着后事,“佩云,我不强求你做什么。你也不必硬要去承担某些责任。”
程序:“好。”
程虚怀道:“凝霜这孩子,你知道她的身世。就让她继续住在我的宫殿中吧。必要之时,她会再出世协助岑远之。”
唐凝霜是程虚怀的义女。但……
程序问道:“您不再和她见一面吗?”
程虚怀道:“有愧,便不再见了。”
仿若全数说完了,只剩下静默。程虚怀一点点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他这一生的长生是为了兄长的承诺,早已疲倦。
寻常修士拼命争取到的寿元对程虚怀来说却如一场梦魇。
在漫长的梦魇中,他见证了兄长的病故,目睹了师尊的自戕,看遍了繁华,也经历了沉浮。
程虚怀伸出手,朝着虚空深深一握,好似要把这尽数年华握在手里,团成一团,一并带走。
声音变得越来越气若游丝,呼吸也逐渐轻缓。
殿内落下一句似叹似泣的哀音。
“兄长,我这梦做得好长啊。”
程序跪在了地上。
朝着再无声息的床上深深拜了一拜。
为守护程家的老祖,为镇压天下的战神。
从此,修真界再无第一人。
丧钟响彻了云霄。
姜归走了进来,将程序搀扶起来。
“掌门,您的脸色不太好。”他道,“该主持师尊的丧事了。”
修真界的丧事向来简陋。
但程虚怀的地位实在非同凡响,他既是皇室中人,又是修真界的大能。
必定会有无数修士前来吊唁。或许心怀鬼胎,或许单纯敬仰。
因此新的掌门人必须维持好礼数。
而这也是程虚怀送给程序的一个面向修真界的亮相。
凤梧宫的新掌门,凡人的君主,将会在丧礼上面向众人。
程序对姜归道:“你师尊说过,他的陵墓要葬在哪里吗?”
姜归道:“师尊说,他想回归皇陵。”
程序了然道:“我知道了。”
就葬在梧桐深处,白发红衣修士最爱站立的地方。
程虚怀站在那里,就可以一览无余他兄长的沉眠。
*
程虚怀死的太过突然。
却又并不是很出乎意料。
他活得实在是太长了,又迟迟不肯飞升。不少人的心里早就有了数。
如今蓬莱岛沉没的事情暂时还没彻底传开,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修士也都是伤势惨重,纷纷就近疗伤。
众门派都暂时将目光放在了这场丧礼上。
毕竟,程虚怀身死之后,许多事情还有讨论的空间。
凤梧宫居于道门之首,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来自于程虚怀的坐镇。
如今程虚怀死了,不少人好奇新的掌门人是否还能维持凤梧宫的荣光。
却没想到,还没等他们主动拜会。
凤梧宫就先一步递来了请帖。
请他们去赴程虚怀的丧礼。
寻常的修士仙逝并不会大办。
因此凤梧宫的举动显得格外出奇。
哪怕一开始不感兴趣无动于衷的修士都被勾起了好奇心,准备前去一探。
毕竟这请帖明晃晃地透出了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请帖上不仅说要祭拜,还要借此评选出一个正道魁首。
于是,各大门派纷纷动员。
无涯派的新掌门吟怀空带着几位长老。
虽然无涯派元气大伤,几位大能全被沐安暗算,但新一代出了个吟怀空。
年纪轻轻居然稳住了无涯派的局势。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涯派尚且还留有一席之地。
炼庐的唐弦作为程虚怀的师妹,自然也要出席。
蓬莱岛已灭。唯一幸存的弟子苏和樗如今尚且昏迷不醒。
云泽派伤亡惨重,只有楚无思一人坐着顾羽的鹤车而来。
时忆本来是不想来的。他对找死没什么兴趣。
可偏偏收到了木鸟的传信。让他把在无为宗寄宿的程佩离与秋茯苓带过来。
于是无为宗宗主硬着头皮拉着负责当保镖的不二禅宗的宗主一起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凤梧宫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黑衣少年身形高挑,眉目俊秀,身后的佩剑霜雪凌冽,脸上带着一股肃杀气息,令人望之生惧。
他怀中抱着一袭白衣。
负责把守的凤梧宫弟子才入门没多久,不认识少年,伸手拦道:“有请帖吗?”
陆研答道:“没有。”
弟子蹙眉:“那便不能进。”
陆研道:“我师父有。”
弟子:“你师父是何人?”
陆研:“死了。”
“你说什么?”
这声音不是凤梧宫弟子发出来的。
陆研回首,瞧见身后多了一个白衣修士。
沐安摘下了鲛纱,眼角鼻尖都点着红痣。眉目皎然,肤色冷白。
他的目光落在陆研怀中的面容,语气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你说……谁死了?”
第132章 故人叹(4)
陆研瞧了沐安一眼。
没见过, 不认识。
难道是师父的老熟人?
这么想着,陆研感觉腰侧被轻轻掐了一把。
陆研瞬间会意。
“他就在我怀里。”少年道,“前辈要看看吗?”
沐安冷哼一声, 绕过陆研, 把请帖递给了那个值守的弟子。
“他跟我一起来的。”
沐安指的是陆研。
陆研愣了下,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帮自己。
但这个时候他又被掐了一把。
陆研就快步跟了上去。
走进凤梧宫, 那个白衣修士就消失不见了。
陆研看不透他的修为,说明白衣修士的境界很高。
高境界修士想甩开人可太容易了。
陆研便按照记忆中论道大会举办的场所走去。
凤梧宫这次举办的丧礼也是在那块空地,利用介子空间扩大场所。
周遭摆满桌子, 于正中间高处摆着一张主桌。
此时已经坐满了修士。
丧礼已经进行到尾声。
沐安无声无息鬼魅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刻意敛去声息, 除了旁边的时忆被吓了一跳,便没有其余人注意到了。
时忆:“……”
时忆脸上露出来了见鬼的表情。
差点没给瓜子卡死。
旁边的程佩离还在哭,秋茯苓小声安慰着她。
邝微注意到了时忆的异样, 默默给他递了杯水。
时忆喝了口水, 悲怆地想,如今各大门派好像都陆陆续续出过事了。
这个节骨眼他是真不想出门啊可恶!
flag他没立,烫手山芋一般的神器也提早给了岑旧。沐安应该没理由再找他麻烦了吧?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无量天尊耶稣宙斯保佑保佑。
本着华夏人的实用主义, 时忆在心里把所有想到的神明来了个可汗大点兵。
他补药死啊!
邝微:“还在噎着?”
时忆:“噎……耶路撒冷?”
邝微:“?”
丧礼举办到最后了,依然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到时忆看见对桌的哥们都已经开始打起呵欠了。
但时忆对此并不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
按照套路来说,一般最后总有一个不速之客要出现的。
“咦,那是谁?”
蓦然响起的问句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一般激起了涟漪。
几个昏昏欲睡的修士也打起精神,探出身子朝旁边看去。
时忆接过邝微递过来的第二杯茶, 沧桑地喝了一口。
这热闹你就看吧, 等会儿一看一个不吱声。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一个黑衣的少年缓步而来。
他面容沉肃, 一片杀气。
在场有人顿时露出来了惧色。
“他……他是……”
“陆回舟!”
自从在论道大会上亮相,作为岑远之徒弟的身份, 陆回舟便已经让大部分人印象深刻了。
但在这五年里,陆回舟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某些人的梦魇。
先不说,为什么有些魔修总是叫嚣着陆回舟实际上就是某个已经死透了的魔尊假扮的。这还权当魔修们脑子不正常发癫。
但陆回舟这五年里发的癫,可不比魔修少。
他像是疯了一般,四处寻仇。
寻的都是当年对岑远之发表过大逆不道言论的修士。
但凡被陆回舟听见过风声,这个人轻则挨揍,重则没命。
关键是还没人管得住这小子。
岑远之杳无音信五年。
陆回舟便疯了五年,像条没人管束的疯狗。
他修炼的道法很邪门。分明年纪轻轻,却能横跨两个境界揍人。
也就是说,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遇见陆回舟,连还手的份都没有。
这煞神怎么来了?
有些还没被陆回舟报复到、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的修士开始如坐针毡了。
生怕陆回舟一个眼神扫过来,自己就可以血溅当场给程前辈陪葬。
“他怀里抱的什么?”
有人发现了异样。
只见少年脸上破天荒出现了一种郑重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怀里的东西。
及至走近了,他们才看见陆回舟怀里究竟是什么。
陆回舟走到场中央,将怀中的人放下来。
那张容姿绝伦的面容一经露出,便掀起了哗然大波。
“这是……”程序知道作为凤梧宫的掌门人,他此时应该去安抚众人维持秩序。
可望着好友惨白的、毫无生气面孔的面容,程序挪不开目光。
他几乎是失态地站起来,仓皇地要离开主座。
直到被姜归拦住。
程序下意识地恼怒起来,想要开口呵斥。
可他看见了姜归的脸色。
同样的震惊,难过。
宛若一盆冷水浇在了程序的头上。
他被迫掩藏起了所有的情绪。
程序努力平复心情地想,他要相信远之。远之从来不是一个会将他置于如此尴尬境地的人。
年少时他们曾开过那么多玩笑,远之的玩笑正如现在一般恶劣到举座皆惊。
他能做的,就是配合。
程序停住步子,看向陆研。
他这么一迟疑,便瞧见不少人同样失态。
倒显得他一点也不特殊。
“这是做什么?”程序问道。
陆研道:“我师父死了。”
肉眼可见的事实。
陆研道:“修真界欠我师父的,我来报仇,不过分吧?”
他语气冷淡,硬是把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讲出来了血洗现场的架势。
程序有点好笑:“你知道凶手?”
陆研:“有怀疑人选。”
他扫视过在场的几个人。
“有几个人,”少年道,“曾经说过我师父的坏话,我怀疑凶手就在其中。杀了他们,不过分吧?”
众人:“……”
你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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