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还能要什么呢?
唯一的遗憾是什么?
从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达亚尔忽然读出来了他话语的真实含义。
少年抽了抽鼻子,在干燥沁凉的夏风中感觉到了鼻头迸发的酸意。
可是明明在使者大人面前说过大话了,现在突然哭鼻子是不是有些太丢人了些?
达亚尔不是一个坦诚的孩子。
从小到大,父母都会苦恼地对他说:“达亚尔,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别扭着在心里。这样除了大大咧咧的索图雅,没人会有耐心了解你的愿望。”
小小的达亚尔冷笑道:“谁说我想要了?我根本不想要!”
可现在,他却第一次有了将内心剖白讲给使者大人听的冲动。
眸边的湿润提醒了达亚尔,他在刚刚出城门的时候,就已经很没骨气地哭过了。意识到了之后,少年忽而忍不住地拿胳膊挡住了双眸,发泄似地爆发出来了哭音。
“我不想死……索图雅还要一天回来,我想让使者大人看见日不落的花。”
于是最后一点愿望便落在了唯一实现的可能性。
深夜逐渐过去,天幕轮转,星移月落,自远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微凉的风逐渐带了些日光浸染的热意。
达亚尔听见青年问道:“只是这样?”
少年屈起腿,胳膊环膝,将头埋在里面,闷声闷气的声音传出来:“使者大人,去日不落山谷,看一看我让索图雅给你摘的花吧。”
“好。”岑旧应下。
达亚尔没有再抬头去看使者,害怕暂时感受到分别之后割舍的苦痛。从前,少年会在每个星夜,按照玄宁教的办法,偷偷地将两只手交叉着握在胸前,祈祷着终有一日与青年的再会。
如今,却是毫无希望的永别。
风过浪野,远处白色城墙传来马蹄踏地与整齐划一脚步声,声势浩大,仿佛地面都因此震动。
玄宁在最前面,骑着一头高大乌黑的马,面容肃穆。大祭司头一次脱下长袍,却是因为所笃信的命理要扼杀他们族群的希望,因此换上了修罗族的戎装。
当马蹄卷起尘土,踏出修罗族城池国度的那一刻,好似一阵沙土吹过,万籁俱寂,时间静止定格在了原地。
玄宁不可自抑地露出来了愕然的神色,他头一次察觉到了,他们所与之匹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只要这样,稍稍一动怒,无论怎么挣扎着希望的修罗族都会仿若蚂蚁一样,被轻易地用手指碾死。
但恐惧归恐惧,玄宁却并不想退缩,这天地寂静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去看其他修罗族人怎么样了,大祭司突然坐在马上,对着这空籁绝响的天地放声大笑起来。
像是蜉蝣湮灭的最后一刻,也要疯狂地挣扎,直到死亡。
荒漠里忽而平地起来了阵阵狂风,夹杂着沙砾与石块,将修罗族的一切封存了起来。
征伐的男女老少,繁荣的白色城池,山巅上蹲守着的哭泣少年,花海处回奔的天真少女,都随着这飓风一起风化在了原地。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俯照着千年后留下来的修罗族遗址,被风沙包裹的建筑和遗体因为被封存在了蓬莱秘境中,至今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好似他们没有死亡,只是在沉眠。
过往的回忆终于破解,在修罗族自取灭亡的那一刻,在少年夙愿执念溶解的那一刻,只留下漫天昏暗的狂风,和一个正在赶往日不落山谷的白衣青年。
到了谷口,岑旧终于瞧见了索图雅。
漂亮的少女脸上犹然带着笑容,动作却永远停滞在了千年前。她身上被风沙塑造成了宛若石像一样的存在,唯独怀中的花束依然鲜活。
是汉人城中最常见的野花,珠光香青。
却因为在这沙漠中罕见,被少年少女奉若至宝,想要敬奉给他们深爱的神明。纵然过了千年,也被达亚尔残留的执念庇护滋养着。
一切都消磨在了时光中,包括记忆。珠光香青却依然在少女的怀中,静然盛放,仿佛那个在天光刚明时,悲恸地想要抓住生机的修罗族少年。
岑旧用灵力将那捧花束从索图雅取出,托在掌心,花朵蹭在指腹的触感,有些像少年初次抓握指尖时传来的温度。
面前的索图雅似乎微微动了,又似乎只是岑旧一厢情愿的错觉。在发白的日光与阵阵狂风下,她石化的身躯突然开始溶解,一点点地,自下而上,化成了荒漠中的沙土,与地面融为一体。
修罗族们彻底消失了。
留下漫天卷云的风,无边无际的荒漠,寒冷发白的红日,与一束放在青年掌心的野花。
最常见的野花。
最长久的执念。
第103章 蓬莱岛(19)
岑旧将花束掩在袍袖中, 他环顾四方,找到了绝情谷的出口。
黄沙漫天,滚滚而过, 四周狂风猎猎, 呼啸如怨,就连天地也被阴风衬得好似灰白阴暗一片。
在走到绝情谷出口的时候, 岑旧听到了熟悉的交谈声。
“师弟,你说这什么鬼地方啊?!”
是秦雪霜的声音。
岑旧停下脚步,向不远处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淡蓝色校服、个子高挑的青年正站在一座半人高的山丘上, 神色茫然而隐隐带了些恐惧与不安。两个人脑袋凑得极近, 透出几分鬼鬼祟祟的感觉。
风将他俩的交谈声一字不差地传到岑旧的耳朵里。
“而且你看见了吗?”秦雪霜说道,“那些古城和人类看起来都是沙子做的,给我的感觉却像是曾经活过的一般。”
傅煊凪蹙眉。
他也有这种感觉。
从那个陌生的古城经过之后, 傅煊凪心底一直毛毛的。
不过……总不能在这里自乱了阵脚。
“别瞎说。”傅煊凪道, “师兄,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修士修炼,自然要斩妖除魔当历练。
于是青年的语调又再度微微上扬:“我还是从没有见过怕鬼的修士呢。”
秦雪霜:“……”
秦雪霜炸毛了:“怕鬼怎么了?怕鬼吃你家大米了?”
傅煊凪一脸震惊:“你真怕啊?”
秦雪霜咬牙切齿:“你讨打呢?”
就在这时, 突然一道幽幽的,缥缈如风的声音插了过来。
“不是鬼哦。”
这一声声音很轻,虚无缥缈,语气中夹杂了些许诡谲。本来还在打打闹闹的师兄弟二人瞬间哑了火。
秦雪霜一脸惊恐:“啊啊啊啊啊!”
方才还嘴硬的修士此时吓得恨不得四脚并爬地缠在自己师弟身上,宛若一只抱树的树懒。
傅煊凪被他扭曲地揽着脖子, 好险差点没直接白眼一翻, 背过气去。
“不是鬼……师兄,你松开点, 我要被勒死了!”傅煊凪艰难说道。
秦雪霜:“我不信!!!”
傅煊凪:“……”
这么怕啊?
他目光落到登上山丘,一脸笑眯眯旁观的罪魁祸首, 不由怀疑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促狭性子。
“师兄,是岑道友。”傅煊凪拍了拍身上秦雪霜的背,“我没骗你。”
秦雪霜听见岑旧的名字,这才松开了傅煊凪的脖子,双脚落到地面,用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疯狂干咳了一阵,看样子是想直接将这段尴尬的记忆当场清空。
傅煊凪:“……”
傅煊凪和岑旧对视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刚进入幻境就和岑道友分开了。”他道。
岑旧了然:“看样子是分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你们有再度进入幻境吗?”
秦雪霜与傅煊凪扭了扭头。
“这倒是奇怪。”岑旧道,将他刚刚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了秦雪霜与傅煊凪。
秦雪霜惊讶:“这里竟然就是修罗族的遗址?……不是说他们被关在了妖魔境吗?”
岑旧:“那都是混血种了。纯血的修罗族估计全在这里了。”
天道使者当时已经为修罗族和人族和谐友好相处做了不少的努力。像索图雅这种天然对人族抱有好感的修罗也大有人在,或许有与人族通婚的,繁衍后代的。天道也只是惩戒了这些妄图挑战权威的纯血,在人族栖息地亦或是更远的深处,还有修罗尚可存活,才会生出他们现在能见到的一些在人间苟活的混血。
“这么看来,蓬莱秘境像是天道在人间单独开辟的一处折叠的、不为人知的空间,”傅煊凪道,“存放那些上古的神弃之地。”
但因为灵力充沛,竟被人族当做了天道降临的福祉,在数次开发后,空间崩溃,一些妖兽突破封印,妄图回到人间,天道这才不得已封闭了入口。
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自食了恶果。傅煊凪心情有些复杂。
“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秦雪霜说道,“风息浪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它的出口现在完全看不见啊。”
岑旧和傅煊凪默然。
三个人没有再继续浪费时间,开始结伴在修罗族的古遗址中走了起来。
朝着远离古城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后,他们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栋直升的阁楼。阁楼四周光滑,伴生环绕着险松与峭岩。径直高升,扬起脖子也无法观测到阁楼的最高处。
他们在将要可以看见阁楼的地方停下,面前是平地而起的阵阵飓风,卷着沙砾尘土导致肉眼可见波浪阵纹般的风浪。
而在昏暗沙土中,不时有某种大面积的黑色阴影若隐若现,带了些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岑旧蹙眉:“该不会……在最上面吧?”
话音一出,引发了一阵气氛的凝滞。
但是却没有人反驳。
傅煊凪和秦雪霜也觉得这个猜测该死得有可能。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怎么上去啊?
别说这高度御剑到半空,灵力会不会率先枯竭,这飓风和那些在风里飞着的妖兽似乎就够他们吃一壶的啊!
“试试吧。”傅煊凪面无表情地说道。
三人开始用灵力驱动自己的本命剑,刚一进入飓风区域,便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强力的阻力。不得已施加了比平日御剑两倍还多的灵力与之对抗。
好不容易在飓风中稳住身形,颤颤巍巍的御剑带着他们往上缓慢升空,还没到一半,尘土中蓦然空坠下一道庞大黑影,带着杀意的爪子猛地朝着岑旧三人挥去。
岑旧最先反应过来,用指尖凝固出两道灵力,击打在秦雪霜和傅煊凪的剑面上,让他们往旁边偏移,躲开了黑影的爪子。岑旧降了些高度,飘到秦雪霜身旁。
“先走。”他道。
秦雪霜与傅煊凪跟着岑旧朝高台旁边的山岩处飞去,在巨兽再次挥动爪子攻来之前,匆忙地滚进了山岩上一处狭窄低矮的石洞里。
那巨兽落到他们的面前,但因为身形太过庞大,因此只能与岑旧三人大眼瞪小眼气起来。
方才混乱不已,沙土又很遮挡视线,其实都没看清楚这妖兽是什么模样。此时猛然看见,秦雪霜直接一声“卧槽”骂出来了口。
他再度战战兢兢地爬上师弟:“真的有鬼啊!!!”
傅煊凪:“……”
傅煊凪:“没鬼,师兄。”
秦雪霜:“那它为什么长了一张人脸!!!”
说是人脸倒也并不十分准确。它只是脸型与人族类似,加上五官分布很均匀,两个眼睛一张嘴,眼睛幽深如洞,嘴裂开得很大,在像人类的基础上,恐怖程度加倍。
而且这酷似阎罗恶鬼的脸还长在了一个鸟类的身体上,圆身平滑,附着羽毛,扇动着又长又大的翅膀,但它扒拉在洞口的爪子后面,却有一条粗长的狗尾巴。
被那双枯井似的眼睛盯着,秦雪霜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傅煊凪竭力和师兄的双手斗争,防止他真把自己勒死:“这是人面鸮啊师兄,不是鬼!”
秦雪霜:“不是鬼就行……等等,你说这是啥?”
“人面鸮。”傅煊凪道,“‘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
秦雪霜:“……”
听不懂。
“也就是说,”岑旧好奇地凑过来,“这里的风息浪野的异象是它造成的?”
傅煊凪:“……对。”
那人面鸮在洞口幽幽地望了他们一会儿后,因为察觉到了僵持不下,不一会儿又扇动着翅膀没入飓风中了。
秦雪霜这才心有戚戚地从师弟身上下来。
岑旧摸着下巴道:“既然如此,我们杀了它,是不是就可以顺利御剑飞上去了?”
“恐怕不行。”秦雪霜道,“依照我对冉遗鱼的经验来看,这些上古妖兽估计是喜欢群居的。我们杀掉一个,恐怕会引起人面鸮群起而攻之,哪怕打得过,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何况打不过。
想起来了被冉遗鱼追杀的狼狈情景,秦雪霜默默打了个冷战。
这种情形,绝对不要再经历了啊!
岑旧道:“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傅煊凪问道:“什么?”
岑旧:“驯化它们,让它们带我们上天。”
秦雪霜:“……?”
他看着岑旧的脸,非常想上前摇着肩膀问他是认真的吗。
打还打不过,该怎么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被驯化啊!
傅煊凪:“……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岑旧道:“总之,我们要先试探一下它们的底线。”
秦雪霜:“……”
秦雪霜默默走开,心想这倒霉活千万别找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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