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团在医院占股,不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出一间宽敞亮堂的会客厅来。
安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诡异,医院独特的香氛味道都好像被驱逐了。雁放原地站着,就像一只敢怒不敢言的小狼狗,碰上了领地里的头狼,只有垂下来的眼角掩饰不住的桀骜。
他跟这个亲爸拢共没见过几面,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实在别扭。仔细想想,他连声“爸”都还没正式叫过。
雁商坐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开口也是带着命令般的语调:“我放任你半年,玩够了吗?”
雁放没动,贴着裤缝的手蜷了下,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找个时间到总部报道,我会先安排你跟着郑副。”
雁放愣了一下,从这个安排中隐隐觉察到什么:“为什么?”
“怎么?”雁商听到他这个疑问,像听到什么无知的笑话,哼笑了一声,“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是时候收心了,别告诉我你会拒绝这个机会。”
纵使雁放脑子再不灵光,这句话暗含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但他显然缺根筋,没听出雁商要棒打鸳鸯,还在暗戳戳地想,不至于今天就要在亲爸面前出柜吧?!
雁放弯的堪称奇迹,毫无备战经验,在此之前甚至没想起来去借鉴一下别人家出柜的经验,只顾着一门心思纠缠叶阮,连老婆都热乎乎地叫上了,搁古代也算私定终身。
既然话赶话赶到这儿了,他也丝毫不怂,斟酌了三分,就欲大胆开口:“我和……”
雁商眼神一扫,那里头震慑的神色把他冲到肺腑的话头按了下去:“我把你接回来不是让你做蠢事的。”
雁放被噎了个够呛,他懂了,这就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妈多想想。”雁商慢悠悠说。
“你还提我妈?!”雁放头脑一炸,登时恼了。
在四年前真相的铺垫下,他坚定地认为繁女士躺在病床上的事跟这个便宜爹脱不开关系,至少不是直接,也算间接推动。
雁商把腿放了下去,旁观他被轻易挑起的怒气,如同逗弄一只不足为惧的小兽那般享受。
冲动之余,雁放想起叶阮、想到亲妈之前说过的话,他勉强把分寸找了回来,木着一张脸,强压脾气对他提出条件:“去总部可以,我不要跟着什么副的,你把我接回来不就是想让我跟着你吗?”
雁商笑了,“无能的犬类才会咆哮,你还没有狼的本领,远不配做我的儿子。”
雁放直觉脑子搬出来被他愚弄了一番,在卖弄精明上,他显然不是亲爹的对手,但他皮惯了,还是忍不住小声叨叨:“哪来的道理,你当我爸也没经过我同意啊。”后半句极没出息地消了音。
雁商站起来,两人间隔不过半米远。迎着雁放难看的脸色,那笑容逐渐演变成一些异样的神色,他似乎觉得有趣,这才肯赐教一句:“世界上没有真理,真理只出自于强者的威信力。”
“你的意志力太过薄弱,改掉它。”说完,他不顾雁放傻愣的表情,直走到门口,才抛来一句:“时间。”
雁放脑子拐了个弯,没料到他会同意,飞速接上一句:“等我妈彻底醒过来。”
雁商没说好与不好,丢下他推门离开。留雁放一个人站在原地,想破天地回忆刚才那句厉害话,好半天想不明白,怎么真理出自强者的“微信里”?
晚上七点过,护工换班,雁放终于决定回趟家,这些天气温回升的快,似乎一过了冬天,春夏的界线就混淆起来。
他没让老董叫家里的司机,而是自己打了辆车,半途接上炭头送来的设备。
到别院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一楼地板上事故的痕迹早已被清除过,连漆都补了新,头顶的壁灯幽幽照着,边缘很干净,有全部换新拧上去的迹象。
雁放盯着灯泡看了一眼,抱着笔电趁夜色溜出了别院。
一直以来,“三楼”都像一条暗线伸出的触角一般勾动着他的好奇心,也许潜意识投射出的某种思考并不算空穴来风。记忆拉回到更久远之前,他醉酒口误把叶阮惹生气,似乎也曾无意中提到过“三楼”。
“三楼”到底有什么?跟叶阮的打扮、跟他的耳朵有关系吗?繁莹又为什么会在从主宅回去后,失足摔下楼?这些零散的线索缺乏一个将他们串起来的共线。
雁放站在主宅外,望着隐没进黑夜中的阁楼尖顶,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如果他的胡思乱想没有错,出了事,三楼想必会被锁起来,再上去也没用了。于是雁放没走大厅,而是一回生二回熟地翻进了二楼叶阮的房间——章世秋在自己的地盘明显游刃有余,从游轮被他丢下来的三人就像棋盘上用废了的棋子,在天罗地网中经历了大逃杀。
淮青无力顾及一同共事几个月的兄弟,要不是队里紧急协调了泰国警力,恐怕他也没法活下来。
在最后一场针对他们的围追堵截过后,淮青迟滞地想明白,也许他的身份在章世秋面前从来都是明牌。而章世秋看似对小书有几分宠爱的情意,也不过是拿他们当紧要关头牵绊叶阮的砝码。
他太愚蠢,太自大了。
彼时他差点被开瓢,队里的兄弟赶来,开枪击毙那人也是他们在福利院时曾朝夕相处的同伴。淮青满手满脸都是血,血倒流进瞳孔里,他仰面躺在担架上,被泰国的热风蒸出豆大的汗珠,却悲凉地笑起来。
——这是个圈套,小书不在泰国。
获取这条消息时,叶阮料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一同到来。他收到了章世秋发来的最后通牒,话是由一颗弃子口头带到的,很简单,要他独自开车去往一百三十公里外的新港。
那颗弃子吃了药,说完这句就自行了断。宁远瞠目结舌了好一阵,神色惊骇,“这绝对是个圈套!”
是啊,怎么不是。
叶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个圈套,这圈套里还有雁商把持的成分。
这些年,除了躲在伦敦59b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夜晚,他不曾有一刻逃离雁商的掌控。
他们为他规划了两条路,要么向上位者求救,坦白一切,回到那个精致的樊笼里去;要么穷途末路,靠自己去换亲近的人。
结局并无两样,他就像笼中鸟一样扑棱、拼死挣扎,而上位者爱惨了观赏他的凄厉,再动一动手指,把它按死在微不足道的人生里。
笼中鸟,金丝雀,这是他活下来的位置。
叶阮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愚笨的金丝雀在樊笼中跳跃栖息,他搬进原本为妈妈准备的牢笼里,代替妈妈成为战利品。稚鸟每夜都在啼哭,他也在哭,哭到声带啼血,嗓子坏掉。
他们一起流血,一起跌入尘埃里。
他们彼此都听不到对方的哭声,便都庆幸对方还拥有着自由。
第80章
监控摄像头的保存周期是由很多因素组成的,一般来说,家用摄像头的机身内存并不高,就算加入内存卡,最久保存周期不过15天。
更加不凑巧的是,三楼可能真如红姐她们所说,已经许久未启用了。安置的“红眼”是好些年前的高档货,记录极少,且因内存不足,保存周期只有4-6天。
过去发生在三楼的事早已无从追溯,覆盖周期刷新的当下,雁放恐将一无所获。但就在他不死心追查设备运行情况时,意外发现在三天前的凌晨,摄像头因信号受阻暂停运行了几分钟。
那只是很短暂的几分钟,一通电话的时间,却给雁放提供了最后的拦截机会。
运行中止的设备续接上,周期自然延续。雁放鼻尖冒着汗,好险保住了六天前那晚接近零点,一段不足十秒的录像。
——繁莹慌慌张张地从墙的一侧跑出来。
画面中,他那孱弱的母亲那一刻爆发的动力不亚于二三十岁的青年人,她只用了四秒!就从偌大的房间横穿过、夺门而出。
光线太暗了,摄像头的分辨率很低,连她跑过的动势都晃成虚影。
雁放推近了眼镜,这是个很没意义的动作,人经常是能骗过自己的,好像这一刻平光镜真能让他看得清楚些、离看透真相再近一些。
一帧一帧的画面重复了无数次,定格在稍微清晰的一刻。雁放抹去鼻尖上的汗,尝试将画面放大。
陡然间,透过漆黑的窗外反射到瞳孔中的白光,他看出繁莹在奔跑过程中,眼睛时刻是盯着身后的,就好像一直有人在背后看着她、威胁着她一样。她是在逃跑!
雁放脑仁当场炸开,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从叶阮的办公桌前爬了起来。
繁女士为什么会出现在三楼?是谁在威胁她?是雁商吗?墙的那一侧有什么?
雁放心跳慌乱,有如擂鼓,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在这时,门从外边推开了,叶阮在这个不恰当的时间点突然出现。
两双满是惊惧的眼神对上,空气就像一根骤然紧绷的弦,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不断拧紧、再拧紧。
叶阮愣在原地看了他两秒,突然活过来似的,宽恕了他的不请自来,或者说压根没工夫理会他。
高跟鞋的声音在木地板上一刻不停地乱撞着,撞的人心慌,叶阮似乎是刚参加过什么酒宴,里边还穿着黑丝绒钉珠的长礼裙,经过雁放时扑面迎来一股淡淡的酒香。
他根本来不及换下礼裙,打开半扇衣柜门随便扯了件风衣出来,走动时拾起银簪爽利地簪起头发。
最后终于走到雁放身边,叶阮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用密码打开下层抽屉,拿出一叠厚厚的牛皮文件袋。
离得近了,那香味冶丽起来,雁放看到他一双手都在隐隐颤抖,发白的骨节紧抓着那一大包文件袋,像抓着什么换取一线生机的筹码。
雁放很想抽空插一句话,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穿梭,造成“堵车”的迹象,他半张着嘴,难得卡壳。
再回过神来,叶阮已经走到门口,闪烁的颤抖花乱颤着,星点的微光晃进雁放眼里。他把碍事的高跟鞋踢掉,光着脚就要拉开门往外冲。
雁放一急,总算越过拥堵的脑回路把话给加塞进来:“等等!你急着干嘛去?”
叶阮往外冲的架势顿了一下,他的手抓在门把上,连头也没回,冷冷地说了一句:“别管我。”
三天前的夜里,“老婆”还热切地叫着。得到了他的回应,雁放喜出望外,他以为那就算一种答应、或是一种允可,不可能、也不能够只是一种可怜。
“这三天我手机一直充着电,怕你有事找我。”雁放艰难地咽了一下,“但你没有联系我。”
听完这句,叶阮总算有些和缓,顿了几秒,扭过头看向他,虽然脸色仍然不算好。
“你现在应该回到医院去,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人。”
雁放不知道该怎么泡软他的冷淡,他现在六神无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得很繁琐,也很没意义:“医生说我妈恢复得挺好的,不用太操心。其实说起来,她一直都在操劳,以前是为了生计,现在回来又为了看别人的脸色,这下躺了,也挺好,总算能歇一歇。”
叶阮安静听着,没有表露出不耐烦,哪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根弦越来越紧,他知道雁放要说的不止是这回事这么简单。
终于,那根弦被大手毫不留情地拉到极致,“砰”一声断了。
“我拦截了一小段监控录像,这上边显示出事那天我妈来过主宅。”
雁放把电脑屏幕转过去给他看,但叶阮丝毫不赏光,他的眼神一动不动,那张脸上排斥的情绪倒是愈发明显。
雁放的记忆力不错,尽管很多事不当心,但干活时用惯逻辑思维的大脑还是会在关键时刻抽丝剥茧,把能够排列组合的有用信息呈现给他。
从年前深夜回家,繁莹受了委屈开始往后追溯,年二十九那晚繁莹仓皇的举动;三十那天雁放在叶阮房间发现的保温盒;再到家宴上繁莹反常的神色……这一切都紧密地串连在一起,就像蝴蝶效应那样。
而最开始煽动翅膀的蝴蝶是谁?
突然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幽灵一样闯进了雁放的思维里,迫使他浑身的血液流速都缓滞下来。
四年前雁玺和孟娴宁的死,归根结底源于他们掌握了雁商什么致命的秘密……秘密……也许与叶阮有关……而繁莹也不幸撞破了这个秘密……
雁放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但他脸上的惊恐和质问已经出卖了他。他感觉自己像只充满了气的气球,只等着被抽放掉全部的气力,迎接宣判到来的那一刻。
叶阮在这变得艰涩的空气中,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每个人都踩在冰面上,只是不到破碎的那一刻就假装侥幸罢了。”
“三楼到底有什么?!”雁放震声问,“你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开的门外,那只大功率灯泡的光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半明半暗间,叶阮终于肯施舍地看他一眼。他的眼神近乎于镀上一层神性的金边,那里边透露着一丝怜悯,这怜悯也曾普照在繁莹身上。
另一对母子、另一对无辜的母子、另一对被前尘往事卷入仇恨中的无辜的母子。
“不该知道的事,还是装糊涂比较好。”叶阮转过身,声音被削薄了,使它当中包含的意味无限趋近于祈求:“别问了,雁放。你妈妈躺在医院,就是希望你别再追问这件事。忘掉这些,就当是为了我。”
他说完这番云里雾里的话,抓起车钥匙离开,连门也顾不上关。
雁放还保持着撑在桌面的姿势,上半身都弯僵了。气球没有迎来解脱,反而被系上了更加窒息的绳结,惴惴不安地悬在半空中。
良久,他才骂了一声,一股无名火从心口窜到头顶,他随手抓起旁边的东西想砸,刹那间又回想起这是在叶阮的房间。
这时,手机又咋咋呼呼地响起来。
雁放深呼吸了一口气,按下接听拿到耳边。林圃在那边吱哇乱叫几声,听起来重获了自由,潇洒至极。
“Bonjour.”林圃笑嘻嘻拽了句洋的,“你猜兄弟现在在哪呢?”
雁放拉开椅子坐下来,抬手合上了糟心的电脑屏幕,把眼镜也随手甩了:“还在世上就出来喝酒。”
林圃散漫道:“那失陪了,我在国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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