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漾不答,只想起当时流行的一个健身软件开屏总会弹出一句话,自律给我自由。
他自己是个计划性非常强的人,说一不二,喜欢把事情做到极致,总觉得那样才会有选择的余地。
他心高气傲,并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青睐,他只希望他对得起森叔,对得起凌沣。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给路边小狗喂一口饱饭那样简单,而是完完全全给了他新的人生,看见了更大的世界。
所以他想,慢慢地,成为众所期望的模样。
其实,他很早就见过凌意舶的照片。
那时候凌意舶还在念初中,小小少年五官没完全张开,穿着西装坐在钢琴前,面色凝重,手胡乱地搭在琴键上,完全没有演奏者的优雅气质,很明显不会弹,摆拍。
还有一张,是凌意舶穿了件赤红色的球衣,笑容灿烂,眉梢挑了一边,表情很拽,志在必得。
他站在校篮球队最中央,怀中抱着高度比成年人小臂还长的金色麦穗奖杯。
集团上下奔走相告,说不得了了,听说是二少爷率领校队打球拿了全市青少年第一名!
有人嘀咕,那说明我们二少爷实力够可以啊,哪儿还需要什么啦啦队啊?森叔还让我们去现场呐喊助威呢。
那时候楚漾就知道,这个未来的小雇主,爱恨分明,喜欢和不喜欢都挂在脸上,做事绝对有自己的一套。
楚漾又想,要被这样少爷脾气的一个人接纳,不算容易。
要更好,更强。
这样的人,只有认同了强者,才会听话。
事实也的确如此。
凌意舶不容易服人,也好胜,只服有能耐的人。
搓掉无意洒落上指端的烟草,楚漾拍拍衣摆,燃尽最后一颗猩红火星。
他捏着湿润的滤嘴,从阳台回了室内,眼神落到摆放在照片架上的张张获奖照。
每一张都是凌意舶抱着金色的奖杯,或咬一口奖牌,那些都是他所热爱的领域。
从少年长到男人,凌意舶眉宇间那股不服输的心气从未改变过。
楚漾别过脸,视线又回到现在的凌意舶身上——男人装得气定神闲,眼底却有楚漾无法忽视的忐忑。
“你点这烟,不是为了我吧。”
他开口,嗓音沉闷如谷底回声。
分明是强者伏下身段,趴地求饶。
“不是的。”楚漾从不说谎。
“你给监察组打的报告是几点回来?”凌意舶说。
楚漾弯腰去拿放在沙发上的皮衣外套,听见凌意舶紧追着他的步伐,在追问。
这件皮衣是凌意舶的,穿在身上稍微大了点儿,为了匹配楚漾的气质,凌意舶还专门挑的哑光皮质,把腰间的藤蔓爱心纯银装饰取了下来。
凌意舶给的理由是,穿着我的衣服出去,你总会无时无刻想起我的。
楚漾听得出他的意思。
凌意舶是想要尊重他,想要告诉他,你可以随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眼前是一次不当保镖能够获得自由的机会。
楚漾回答:“九点前。”
九点钟监察组会换一次岗,到时候新的交接班人员补上,楚漾也得同一时间出现,并且签署监察组交接岗的字。
“好,”凌意舶亲亲楚漾的额头,“我等你。”
下午三点,楚漾坐上周渡开来的车。
担心凌意舶一个人吃不下饭,楚漾还是选择了在家里陪凌意舶用完午饭后再走。
哪怕少爷亲手下厨做的牛排还有楚漾吃不惯的血水,楚漾耐心地等凌意舶手忙脚乱地回锅了两次。
凌意舶还说,下次我一定一次性成功!楚漾摇头,说下次让我来吧笨蛋。
“楚首席。”
周渡开来的是那辆路虎揽胜,楚漾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车。
楚漾没有告诉周渡要去哪里,去见谁,只报了个地址。
周渡很聪明地没有多问。
他只一边开车一边简单说了些陈迦礼的情况,说让楚漾不要多担心,等二少爷的监禁期结束了,陈迦礼也差不多出院了。
“护主算是功臣,我会让乔鸣和石观东商议,给陈迦礼换个位置,先养好身体。”
楚漾说完这句,往后靠了靠,闭目养神。
周渡看了他一眼,“嗯”了声,继续开车。
一个多小时后,身形庞大的越野车停在了林间别墅附近的一条隐蔽小路上。
这条路,楚漾印象十分深刻。
以前小时候从长丰集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忙完回家,森叔开着车载他,在这里熄了火停留一会儿,抽根烟或是两人聊几句。
偶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森叔也皱着眉不说话。
楚漾会绞尽脑汁安慰他。
森叔总笑,说你这小孩儿,说话那么老成。
楚漾坐立不安,表面还装得冷静淡定,说都是您教得好。
下午五点,日光正环抱住山峦边界与大地做告别。
坐在副驾驶上,楚漾仰头往树林间望去,一群不知道什么种类的灰黑色鸟儿扑腾着翅膀簌簌飞离,树叶被秋风卷起层层巨浪,铺天盖地地往车前窗袭来。
楚漾想起那些侵袭上甲板的腥咸海水。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会被吞没。
视野受了阻挡,周渡按开雨刮器,那些树叶跳跃着离开。
越野车的引擎声太大,但周渡没有熄火。
楚漾睁开眼,指挥:“那有辆辉腾,停旁边去。”
“森……”周渡及时止住话头,没敢多问,踩下油门将越野车停到轿车旁边,并排。
楚漾坐在副驾驶,森叔坐在驾驶位。
起先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开车门下车,直到楚漾按下车窗,辉腾也下了车窗。
一辆车底盘高,一辆车底盘低。
一个人仰视,一个人俯视。
间隔很近,也像遥遥相望。
一看到周渡的那瞬间,楚漾能察觉森叔长叹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
竟然带了下属来,那今天楚漾明摆着不走,只是来送他,再见一面。
此去天南海北,天地辽阔,往后的人生就不只是拘囿于那一方海上的小小世界,两人都亲手放飞了能飞去西伯利亚的海鸥。
楚漾静默着,眼看着森叔伸手递来一根烟,楚漾没有接。
他只是按下打火机,为森叔点燃那根烟。
轻轻捏住烟的手指抖了抖,一直到火舌焦黑吞噬过烟草四分之一,森叔才夹着烟收回手。
森叔吸一口烟,说:“有空来港岛看看我。”
“会的,”楚漾说,“一定。”
森叔也知道楚漾这孩子不说假话,只要他说的事情,就一定会做。
车窗缓缓合拢。
驱车离开后,周渡确认那辆辉腾没有再追上来,又看楚漾情绪不太好,主动询问要不要在路边停一会儿?
楚漾说不用,开车往城边走,找个人少的银行。
踩着银行下班的点,楚漾往森叔的海外账户上汇去一笔钱。
汇完钱出来,天色渐暗,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聚餐吃饭的人三两围集,那辆庞大的黑色揽胜还默默停在路边等他。
楚漾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他开门上车,终于露出今天周渡见他以来的第一个笑。
“你找个好点儿的餐厅,我们去打包一顿大餐,”楚漾侧着脸,眼底含笑,“然后去医院看看迦礼和观棋他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好好好,”周渡放松了不少,“不急着回漫合?二少爷他……”
“我说了会回去,就一定会回去,”楚漾说,“他明白的。”
打开手机软件上的美食排行榜,周渡挑选一会儿,说陈迦礼这小子爱吃什么啊?
楚漾说,爱吃肉。
周渡点头赞成,说那行,挑个做西北菜的。
到了餐厅,楚漾点了一桌子菜,等下单的时候说要全部打包带走,服务员愣了几秒才问:“全部?”
“嗯,”楚漾起身合拢外套,“带去医院给弟弟吃的,麻烦您包装得严实一点,不要洒漏了。”
周渡接话:“全部都用保温袋。”
等菜的间隙,楚漾抱胳膊坐在餐位上,拿走桌上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机摄像头,用手机横屏拍了张所在位置的照片,准备打开微信看看未读消息,再把照片发给凌意舶。
嗯,就是想逗逗凌意舶,看看外面的世界。
二少爷这刚结束渝水的禁足不久,又被关起来,才关了两三天就说待不住了,现在是饭点,估计一个人在家里折腾晚上要做什么饭吃。
也难为他了。
楚漾一想起凌意舶对着锅碗瓢盆犯愁的样子就好笑。
打开手机,置顶和凌意舶的对话框备注依旧是“少爷”,外加一艘Emoji小船。
凌意舶前几天看到还说再过个五年十年你把表情改成后面那个大的轮船。
[舟]:宝贝你看我给你捏的寿司!但不知道是哪一步做错了,你回来帮我看看哦。
图片是七零八落的海苔寿司卷,米饭太热已经把海苔弄软了。
楚漾长按消息引用,回复:像饭团。
下一条估计是凌意舶自己捣鼓了点儿泡面,鸡蛋打了两个,溏心蛋,很考验技术的,说明凌二少爷在煮泡面上有一番自己的造诣。
[舟]:多久回来啊,我让今天轮值的手下去买菜了,明天给你做韩餐。我之前看你收藏了一家附近韩料,等我解禁了一起去好不好?
还带了两个黄豆表情:[可怜]
配图是漫合到那家韩料的步行距离,十五分钟不到。
[舟]:部队锅得吃,冷面得吃!
楚漾回复:你也得吃。
第三条是视频。
客厅的灯都关掉了,只有一盏凌意舶淘来的中古花鸟落地灯亮着,灯面是弧形屏风。
而凌意舶正端坐在灯边的沙发尾部,手上拿了个哑铃,大腿敞开,手臂肌肉线条尽显,整张脸连着喉结硬朗分明,光晕昏黄交汇,锻炼出了股横刀立马的气势。
设定时拍的。
他姿态很散漫,对那楚漾都要花点儿力气才单手拿得动的哑铃练得漫不经心,看起来真的很无聊。
[舟]:今天要练满多少分钟,老婆才会回来?
表情包不知道哪儿找的,一只白色小狗,面前放了一个圆形的碗碟。
楚漾回复:下一条发裸.照给我。
“先生,您的菜好了。”
餐厅服务员来了四个,大包小包地拎着,给他们当面做最后的打包。
楚漾扫了一眼,对周渡点了下脑袋,只说:“辛苦了,打包完了麻烦您直接帮我们送上车。”
一个服务员抬起脸笑:“没问题。”
周渡看着那起码将近两千块钱的菜色,揉了揉肚子,长叹道:“哇,我还真有点儿后悔吃晚饭了。”
“中秋节没聚成,今天在医院聚聚。”
楚漾说完,放进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上弹出凌意舶的消息,楚漾直接划开。
他抬眼看了下打包进度,没留神,直接点开对话框里才发来的图片。
半.裸的男性上半身几乎充盈屏幕。
楚漾一怔,立刻按键黑屏。
周渡被那些牛骨的卤香勾得想流口水,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楚漾揉揉额角,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嘴唇绷直,“等会儿别吃太久,我还得回漫合。”
周渡看表,完全没想着是不是二少爷催了,饿得光想着吃:“离九点还早,不着急的。”
“嗯。”
楚漾倒了一整杯茶水一饮而尽,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试探温度,口干舌燥,又倒一杯喝下去,“但我急。”
第79章 灯塔
八点。
凌意舶在餐厅放酒的隔层来回踱步几圈, 蹲下来将每瓶酒的标签从下往上看了个遍,终于抽出那瓶在渝水没喝的龙舌兰酒。
这酒一直被他珍藏在明水湾别墅的酒窖中,没动过。
准确地说是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契机让他喝。
可现在, 凌意舶费了点力气将酒拿下来, 又走回客厅, 取了一只他平时小酌会用的岩石酒杯, 倒了半杯进去。
龙舌兰酒气味辛辣,直冲鼻腔。
震得五脏六腑都发麻。
他越闻, 越清醒。
就越想楚漾。
凌意舶扫视一眼冰箱中的果汁, 没拿, 只拎了个银色冰桶, 又取了些海盐, 再坐回客厅。
倒出来的酒, 他一口没喝。
凌意舶想,如果楚漾能回来, 那就有了值得庆祝的事情。
如果没有回来,他也喝。
Shot纯饮一口气半杯下肚, 身上会发烫, 思绪会缓慢,觉才睡得着。
一旦清醒着去想人, 会痛苦。
在坐在沙发上等人的时间里,凌意舶思考了许多。
他想起去澹湖那天下午在医院探视凌沣,凌沣说“昙山不远”。
一是看赵镜如,二是暗示他有空去昙山看看有没有别的人在场。
这个人可以是森叔, 可以是凌思岸, 可以是任何人。
也许从楚漾分化的事情有疑点开始,凌沣就对森叔已有所防备。
凌沣知道凌思岸那天会在昙山, 猜测到凌岳那天有动手的计划,想用老大引蛇出洞,保全老二。
只是没料到凌意舶会在澹湖晚宴结束之后再上昙山……那和凌沣已经掐算出来的时间并不吻合。
事发后父子二人通过几次电话。
有关于公司和手底下人的情况,凌沣什么都问,就是不问那天俩兄弟发生矛盾的细节,凌意舶猜,那些细节恐怕已经被人向他父亲描述得比他记忆中还要清楚。
八点半。
凌意舶靠在牛皮沙发上,纯黑色皮质冰凉,却因为人.体肌肤的亲密接触而有了温度。
楚漾也是这样。
贴一贴,求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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