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钦愣在那里,觉得心脏被水荔扬这番话刺痛,他安抚地握着对方的手,说:“可是就算你听话,他也不给你吃,是不是?”
“嗯。”水荔扬表情没什么波动地点头,“我十四岁以前,根本就没有吃过草莓蛋糕。我爸死之后有一年的生日,赵叔给我买了一个草莓蛋糕,我吃了一口就在想,原来我以前那么想吃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好吃。等我十八岁的时候,可以随便买草莓蛋糕吃,但是我已经再也不喜欢吃了。”
八岁时渴望却又无法得到的,十八岁时他却早就不想要了。
如今二十二岁,他忽然又有点想尝尝,洛钦做出来的草莓蛋糕是什么味道。
洛钦低着头,很亲密地轻声说道:“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水荔扬把目光从那块孤独的模型上收回来,说:“那你可别骗我。”
两人趁着天没黑,又去安全区附近的古城转了转,面积很大,沿景区路线走一天都走不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掏门票了。
推开断电的旋转闸往里走,就是从前的古镇小吃一条街,如今只剩下被破坏得千疮百孔的商铺和民宅,几辆观光车停在入口的公路上,车窗上凝固着一些干涸的血迹。
古城里尚且有无数丧尸在游荡,它们白天会缩进这些古迹深处,而到了夜晚,古城的各个街巷和角落就会飘满怪物的嚎叫。
满地的垃圾、翻倒的景区设施和丢弃的背包鞋子,昔日热闹的景点变得冷寂不已,石板路上野草疯长,几乎已经掩盖了原本的道路。
水荔扬带着洛钦爬上了城墙,从百米高的墙头往下看去,好像一切都如尘土般被踩在脚下。古城墙的砖块年久失修,已经有所松动了,水荔扬在前面走得如履平地,洛钦却有些恐高,硬着头皮跟上。
“我小时候来这里比较多。”水荔扬的衣摆被风吹得向后翻飞,像是在风里振翅欲飞的白鸟,“以前这边有很多卖小吃的地方,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要不然还能给你打包点汉州特产回去。”
两人找了个平整的墙头坐下,洛钦从兜里掏出许佑刚送的两瓶酒,正准备打开,忽然瞥见一旁仰着头吹风的水荔扬,把酒瓶递过去说道:“哥哥,帮我拧个瓶盖?”
水荔扬仍抬着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酒瓶。当初在深宁的时候洛钦装得肌无力一样,但凡喝个水都得丢给水荔扬拧瓶盖,没少被卫蓝翻白眼。
“啪”的一声,瓶盖在水荔扬的指尖崩开,旋转着飞了出去,又直直坠落下城墙。下面隐隐约约传来一声轻响,回音撞击在城墙上,在寂静一片的古城里激起片刻涟漪。
洛钦仰起脖子,痛快地灌了几口酒。
果然是好酒,醇厚带着麦香,气泡很足,入喉的感觉如同电音节上纵情高歌时带来的震颤。他将酒瓶放到一边,抹了抹嘴,“舒服。”
水荔扬悠闲地晃着腿,对所谓的好酒颇为不屑。他从小就对就这东西毫无兴趣,偶尔尝过几口,也被那种苦涩和辛辣的口感呛得难受不已,后来就干脆完全不碰,再怎么被人劝酒也不会动摇分毫。
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北半球的白昼随着太阳直射点的北移渐渐拉长,白日里的光景变得十分漫长而无聊。洛钦从前总不爱这种变化,觉得冬季那种早早变黑的天空才是安全感的所在,人们可以早一些钻回自己家里,围在桌前吃热乎乎的饭。
不过自从和水荔扬在一起之后,他就对四季的变迁不再敏感。以前在深宁,他的生活里大多数时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因此白昼漫长,只能让他觉得日子空耗流逝得更为明显。
如今生活过得不再漂泊不定,也算是此心安处。
“好像没有和你讲过,我以前一个人在深宁是怎么过的。”洛钦抱起一条腿,把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水荔扬,“初中高中都是住校,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有放月假的时候坐车回福利院拿换洗衣服。福利院每年都会在名册上注销掉成年孤儿的信息,让他们自己出去谋生。”
“当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考出那个小地方。16岁的时候考上了深宁医科大的生物科学专业,卫蓝也已经读到研究生了,开学那天他开车送我,比我还高兴。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以后的人生会非常好。”洛钦轻轻叹了口气,“结果还没有读满一年,我就犯了大事儿。学校明面上说,希望我考虑是不是继续读下去,其实是在劝退了。”
水荔扬沉默了一下,问道:“你自己就选择退学了?”
洛钦摇摇头:“一开始没有,我很想上学,但是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拿看异类的眼神看我了,哪里都待不下去。那些以前对你热情友好的人,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陌生人。后来我从其他宿舍那里听到传言,说我杀了人。”
水荔扬攥紧了右手,呼吸逐渐急促,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洛钦眨了眨眼,还是没能掩盖住眼底的痛苦:“你知道吗?我在白塔镇不是第一次失控。大一那年和卫蓝在实验室,我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自己醒过来就在医院了。学校老师告诉我,我拿摔碎的烧瓶捅穿了卫蓝的胸口和脖子,他差点就没命了。”
洛钦还记得自己当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默默收拾行李离开宿舍的场景。
当他拖着行李箱走出那个仅仅维持了数月缘分的大学校园时,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像箭矢一样反复刺穿着他,让他不得不加快脚步逃离那个地方。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后来在福利院的帮助下,取出了据说是自己亲生父母留下来的一笔遗产,在商场里盘下了一家店面,从此开始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由工作者生涯。
俗称,辍学、半失业、无家可归的游民。
水荔扬凑近了些,伸手揽住洛钦的肩,让他的头靠过来:“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和我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一样。”洛钦的声音变得很轻,有些喝了酒之后的沙哑,“荔枝,我其实特别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我每次失控都会伤到人,不是卫蓝,就是你,可能还有别人。”
水荔扬说不出话,慢慢揉着他的肩膀,把人拉进怀里。
洛钦趴在他胸口,半天没什么动静,只听见两个人的心脏互相咚咚直跳。
几秒钟之后,洛钦打了个酒嗝。
第101章 星星
空气忽然沉默了,洛钦挂在水荔扬身上,过了许久才说:“你就当没听见。”
“听见了。”水荔扬偏不让他揭过这茬,“刚才那个嗝打得特别好。”
洛钦笑出声来,捏着水荔扬的肩膀晃来晃去,说话间带着很明显的鼻音:“荔枝,你得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行不行?”
幼年的经历让水荔扬察言观色的经验相当丰富,他能察觉到洛钦内心深处的安全感其实极度匮乏,就算表面看上去再没心没肺,那双眼睛里偶尔流露出的巨大孤独,也常常让他难以控制地生出恻隐。
于是他只是一遍遍地回答洛钦同样的问题,直到对方相信,再到深信不疑。
洛钦从兜里掏出DV,还剩几格电,不过已经足够再即兴录个视频了。
他调整好镜头,向后靠到水荔扬身上。背景是广袤的夜空,繁星点点闪烁,衬得古城静谧又肃穆。
“我现在要许个生日愿望。”洛钦酒劲儿上来了,脸色从耳根开始涨红,“啧,手抖取不好景,就这样拍吧。”
水荔扬往空气里捏了个话筒,煞有介事地递到他嘴边:“开始你的演讲。”
洛钦想了想,笑了两声,最后的尾音却忽然哽咽:“荔枝,现在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了,很好,我解脱了。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孤儿,也不在乎被他们嘲笑,这些都无所谓。他们不要我就不要好了,我不在乎。”
他从小听过最难听的话,就是“有妈生没妈养”。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没有父母?
因为他是被丢掉的,档案上父母身份不明、出生记录无法追溯的字眼记载,十有八九是弃婴的代名词。因那并不严重的先天哮喘也好,或是不负责任的逃避也罢,总之,洛钦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就无时不刻被周围的人以各种方式提醒着,自己是一个可悲的被抛弃者。
福利院的很多孩子都盼着被收养,至少从那个井底一样的地方出去,获取作为孤儿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资源和起点。唯有他,从来不想被任何人收养,他抗拒家人,也抗拒家庭,无论是血缘还是名义上的。
洛钦说完这些,停顿了很久,才用很低的声音说出了真心话:“其实我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要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不通。”
水荔扬的手顿了一下,眼底黯然。
洛钦晃了晃脑袋,对着镜头调整好表情。今天是他很重要的日子,留下的影像不能太难看。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这些感受,用行动表达又囿于苍白。
水荔扬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他经常会庆幸,自己的人生在已经灰暗了数年之后,还能如此幸运地遇见对方,这让他觉得自己从前的一些经历和选择似乎并没有错,每一次细小到毫厘的偏差,都可能会改变在深宁那一天初遇的轨迹。
“不想了,我不要那些过去了。荔枝,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以后,是我全部的未来。”洛钦的目光越过镜头,望向面前无边无际的广阔星河,“无论以前老天让我失去了什么,还是错过了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原谅老天爷了。”
他回头,看到水荔扬眼中似乎有流溢的星光,就和两人头顶的天穹一般清澈明净。
其实洛钦并不知道,就在几月之前,水荔扬在生日的那个夜晚,也许了和他一样的愿望。
两个曾经失去了太多的人,如同两颗在时间长河里徘徊的星星,交错之后又相遇,最终闪烁在了同一晚的苍穹下。
就算命运波折,往后的路再如何布满荆棘和苦痛,相合的齿轮总会按着它原有的轨迹运作。注定会相遇的人,终将跨越山海和星河,在路上相见。
两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一点,水荔扬本来想先让洛钦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走,但考虑到正常情况下总部大门十二点就会上锁,直到早上五点才会再打开。洛钦现在绝对来不及出去,翻墙又容易被抓,很是麻烦。
他看着洛钦有些醉意的脸,说:“你要是不想走,其实……这儿的床也能挤下两个人。”
洛钦停下了脱外套的动作:“我能理解成你委婉地想留我过夜的意思吗?”
“你要是十分钟之内能从这儿跑到大门口,那也行。”水荔扬看了眼窗外,漫不经心地说。
“你要是留我,”洛钦凑近他,坏笑着眨了眨眼,“我也可以不走。”
水荔扬看着对方,很想底气十足地说出“我不留你”。但是他一望见洛钦的眼睛,就已经非常不自觉地说出了后半句:“那你今晚睡我这儿吧。”
洛钦直接三两下甩掉上衣,心情很好地往浴室晃过去:“我去洗个澡,等我一下。”
在集中的资源调配模式下,方舟里的热水非常有限,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只有凉水,而且不保证干净。水荔扬习惯春夏洗凉水澡,连带着洛钦这半年也跟他学会了,总爱大半夜跑去冲凉。
宿舍里有单独的浴室,都是从前的员工宿舍,改建之后又通了自来水,虽然简陋,却至少不用再大老远跑去公共浴室了。
洛钦脱得只剩一条,一扭头发现水荔扬正坐在床上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平时都是和许佑刚他们挤在一起睡,一群糙老爷们儿谁也不嫌谁,夏天脱光了在宿舍里来回晃荡的都有,别说洗澡脱得只剩下内裤了。
他想着,缓缓拿起衣服遮了一下,不过也着实是有点欲盖弥彰。
“你挡什么?”水荔扬正襟危坐,表情看上去极其正经,“不是,你耍流氓还是我耍流氓啊?”
洛钦看着他,咽了咽口水:“你想耍吗?”
“你先去洗澡。”水荔扬斜了斜身子,靠到床头,语焉不详道,“洗完出来我告诉你。”
洛钦拎着衣服冲进了浴室,上上下下给自己好好洗了一通,又顺手把衣服搓了。他准备穿衣服出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拿了背心和短裤,这才想起来根本就没带其他的换洗衣服。
“……荔枝。”
浴室的门被推开了条小缝,水荔扬抬头看着里面漏出的光,笑了笑问道:“是不是没拿换洗的进去?”
他边说边站起来,从门口的衣柜里翻了条新的,走到浴室门口伸手递了进去:“拿着吧,我刚拆的。”
洛钦在里面磨磨蹭蹭不知道干什么,又过了十分钟才出来。水荔扬走到他面前,冲他一笑:“洗完了?”
“洗完了。”洛钦甩了甩头发,“万事俱备,来耍个流氓。”
水荔扬却忽然敛了笑,手指在他锁骨上一点,径直绕了过去:“那该我洗了。”
浴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洛钦愣在原地,心想还能这样,这不就是故意吊着他的吗?
等水荔扬也洗完出来,洛钦早就收拾完上床了。他撑着胳膊半躺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瞅着水荔扬,眼神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啧。”水荔扬似笑非笑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那是我的床。”
他说着,随手关了房间的灯,只留下床头柜一盏台灯。
洛钦拍了拍另一侧的空位,满脸理所应当:“给你留地方了,快来。”
水荔扬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床前,从头到尾地打量过洛钦,问:“你睡外边啊?”
洛钦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也没动地方。如此一来,水荔扬要上床就必然得从他身上跨过去,至于中途会不会被某人动手动脚,不太确定,但几率绝对不是0。
“这阵子没白练,长肌肉了都。”
水荔扬的目光落在洛钦的胳膊上,只见对方手臂坚硬紧实的线条撑起了这些天特训的成果。洛钦穿了件黑色T恤躺在床上,肩膀和锁骨上都还有发梢滴落的水渍,顺着胸口的起伏滚落下来几颗,滑进宽松的领口。
洛钦是天生的好身材底子,肩宽腰窄的,很适合将肌肉锻炼作为身材线条的补充。或许也有体内病毒催化的原因,从前他还有些偏瘦弱,现在却是连一点瘦弱的影子都看不到了,肩背线条时常紧绷着,好像起伏的峰峦。мӎȥ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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