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只是错觉而已,奥格纳骑士的侍从和奴隶主的奴隶角斗士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兰道夫通过她还算漂亮的战绩赢得了不少财富和名声,而他名义上的侍从甚至还顶着奴隶的烙印没有一枚正式的侍从徽章。
她是假冒的,永远都不会晋升为骑士的虚假侍从,是被骑士们鄙夷的冒名者。
萨娜将盆中的水泼洒在脸上,干涸的血渍、脓液、血痂之类的东西一片片落下,她清洗地很慢很细致,直到盆中温水变成凉水才结束。
“可怜的孩子,你要泡个澡吗?身上有没有伤呢?”
小旅店的老板娘露出怜悯的目光,萨娜将盆中的脏水倒掉,回答:“不用,我去井边自己打水冲冲就好了。”
“女孩子不好像那些男人一样的。”也许现在是没什么客人比较清闲吧,老板娘唠唠叨叨道:“现在也要入秋了,天气凉,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啊,怎么能这个都不懂呢,女孩子不好用冷水的。”
萨娜太不明白她的意思,谨慎地回答:“我是奥修斯人,不怕冷的。”
老板娘笑着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和血统没关系,看你小脸苍白蔫蔫的,洗个热水澡也许会让你精神点,跟我来吧。”
萨娜沉默地看着她,心里飘出的东西很杂,最终她摇摇头没有接受老板娘的善意。
“不用了,谢谢你,奥格纳先生还要找我,我得立刻离开了。”
兰道夫定下的地方离偏僻的小旅馆有些距离,是一家客人不多的冷清的小酒馆,老板撑着下巴在柜台上打瞌睡,三三两两的客人吃完食物就离开,看着像是往来的行商,来去匆匆。
没有安排角斗的日子是不需要穿戴全身铠甲的,这次死亡边缘的徘徊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苏醒后少年人长得飞快,即使没有充足的营养供应也是一天一个样,萨娜穿着简单的麻布衬衣、马裤和长靴,及肩的红发用绳子在脑后扎成一个短揪揪,远远从身后看去以为是名长身玉立的少年,但只要近看却绝不会弄错她的性别。
女孩开始长大了,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明明身体变得越来越坚韧有力,骨头变得更硬更轻,但胸口却开始变得柔软,虽然还没能长成会增添作战负担的分量,但也能让主人清晰地感觉到它每天的变化。萨娜没有抱怨它的存在,她安静接受身体细微的变化并调整自己的战斗方式,就像她曾经沉默地接受哥哥姐姐们再也不会长大的事实。
有些人的时间已经永远停住了,而另一些人还能长大,继续走向未来,这是无疑是幸运的事情。
菜单上的一品汤吸引了萨娜的目光——乌刺蛤蜊奶油浓汤,定价是一银,比她到过的任何一个港口卖的都贵,倒是很符合她对纳西城物价极高的印象,这里什么都很贵,除了命。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是雨后悄悄从泥土中长出的菌菇,来的突然且自然,而且让人难以拒绝,即使知道到自己可能面对什么样的状况。
这不是赌博,只是一次任性罢了。
抱着这样哀乐参半的心情,萨娜放纵了自己这个念头。
肆意了一夜的兰道夫睡到中午才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随意把衣服套上揉了揉头发,往平时吃午饭的地方走去,他一进门就和从后厨走出的老板撞了个正着,老板生了张恶人脸,脾气也很坏,所以小酒馆生意不怎么好。
不过能让兰道夫害怕的人还不存在这世界上呢。他看见老板手上端了一只满满当当的小锅——红黑色的干乌刺、贝类还有一些萝卜葱头浸泡在奶白色的汤汁里。兰道夫心中咂舌,也不知是哪个外来商客点了这最坑人的菜,乌刺这种破鱼几银就能买一大桶,肉少刺多,也就弄成鱼干才能勉强入口,连水手都不喜欢吃它们,其他配菜就更廉价了。
老板捧着小锅往前走,兰道夫好奇瞧了一眼,显眼的红头发让他一愣,心里突然有个不妙的猜测。
“一银。”
老板将锅放在桌上,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就站在侧面,暗暗用狐疑的目光盯着衣着简朴的萨娜,颇有些没拿到钱就不离开的样子。萨娜轻声道谢,然后抬头看向走到面前的兰道夫,微笑地对他说:“中午好,奥格纳先生,你吃饭了吗。”
兰道夫脸上绷得紧紧的,问:“你哪儿来的钱?”
萨娜的指尖在桌面无声地轻点,老板听到她们的对话脸上浮现出异色,萨娜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兰道夫说:“我突然想喝一碗汤,奥格纳先生,所以我就点了。”
兰道夫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脸色顿时难看了,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汤洒出来不少,他低喝道:“所以你就花一个银币点了这么一锅破烂!还要我付钱!要你的主人付钱!!”
萨娜嘴角保持着微微翘起的弧度,喉间滚动了一下,她直视兰道夫那双被怒火填满了眼睛,喉中的气撕开了那层黏连的网,使气管通畅,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示弱的味道。
“我只是想喝一碗汤,热的汤。”
这边的争执声引得店里零星几个客人往这里看,他们小声议论,任何一个脸皮薄的人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恐怕都会窘迫得要命吧,但是这场的争执内含的意义却远远不是一个银币这么简单的事情。
兰道夫又要出口责骂,老板却抢先开了口,他冷冷地瞪着两人,喝问:“你们到底付不付钱!难道想吃白食!”
兰道夫从鼻孔哼出一口气,凉凉的瞧了表情不变的萨娜一眼,回答:“奴隶可没资格让主人给她付钱。”
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萨娜的身份以摆脱老板的讨债,老板惊异不定的去观察萨娜的脖颈,纤细的脖颈上隐约看得见被什么东西掩盖住的痕迹,他顿时大怒:“一个奴隶居然敢在我这里撒野!真当我的是好欺负的!”
他一巴掌把桌子掀翻,抬手欲打,兰道夫事不关己地冷眼瞧着,萨娜脸上的表情淡去了,她亦冷眼看着这一切,身体灵巧地躲开翻掉的桌子和老板的巴掌,左手一抬接住汤锅,把泼在半空中的汤汤水水兜住大半,抬脚抵住翻到的桌子。
老板因为巴掌挥空而前倾的趋势被桌子抵住,他扑倒在满是汤渍的桌面上撞得脸疼,前面响起一轻一重两个声响,黑褐色的汤锅安然无恙的落在他面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币打了几个转,最终撞在他鼻子上,晃晃悠悠地倒在他眼前。
“多谢招待,老板,你的汤煮得很糟糕,还有下次动手能不要先对自己的家具动手么。”
萨娜用手巾摸去嘴角的汤渍又把它叠好夹在腰带间,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对兰道夫说:“汤,我喝完了。”
兰道夫眉头微皱,意味不明道:“你哪里来的钱?”
“出门时撞到一个好心的小贼,他哭着给了我三个银币。”萨娜又摸出两枚银币分左右手捏着对兰道夫晃了晃,问:“你要吗?”
兰道夫翻了个白眼,对她报了一个地址,说:“去把那里收拾干净。”然后他直接在背后的那套桌椅前坐下,点了惯点的菜。
萨娜点点头,问老板:“汤有些烫口,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吃了闷亏的老板对这两人敢怒不敢言,他阴着脸给了萨娜一杯水,然后走到后厨去料理兰道夫的点单。
被热汤烫得很痛的口腔稍微得到一点凉意,萨娜把空杯子放回桌上,离开小酒馆往风华街走去。
熟悉到快麻木的腐臭在空气中漂浮,被重回人间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放纵自己念头的萨娜得到了应有的回应,她丝毫没有失望,不如说她本来就不希望自己去抱有期望吧,所以要亲自去把那一点不该有的念头消灭干净。
不过那碗汤还是太烫了一点,嘴里疼痛到什么时候才会消退呢?
风华街是夜晚的闹市,白日里的闲客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有的匆匆忙忙地提起裤子离开,有些不紧不慢地跟妓人温存,不介意让他们再多赚些小钱,更有些直接定居在馆中享乐,别说是一间屋子了,大把的金子撒下去要在这里建一座宫殿都是能办到的。
褪去了那张需要荣誉维护的外皮后,人的欲望和恶念在这里没了拘束,更没有底线的存在。
因为被一个暗喻为‘毒蛇’的存在,最近风华街的客人少了很多,很多馆子因为闹出了人命被强令关闭,一下子让街道萧条了不少。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侍从大人,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僵硬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的打颤,萨娜不知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多久,当她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止住了呼吸的时候,一口气已经擅自快速运转起来,惊人的热度充斥口鼻,被热汤烫到的痛苦一点点都感觉不到了。
但是她在战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能平静下来,这具才刚开始长大的身体在看见另一个岁数相近的身体后,开始无法抑制地感到恐惧、恐怖以及……愤怒。
“……”
嘴里发出的像是漏气的声音和炙热的气息滚成一团,萨娜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深深地低下头,又强迫自己挺直背脊抬起头,强迫自己去注视眼前的场景。
——鲜血,伤口,浊液,泪水,凝结在脸上的恐惧,冻结在眼中的绝望,未能出口的哀求……
这是何等的残酷的塑像啊
引路的妓人也没有听清萨娜在说什么,她看着萨娜用布遮住那孩子的身体,单膝跪在尸体面前陷入沉默。
可是她能感觉到空气的温度在上升,那鲜红的发好像快把空气燃烧起来了。
“侍从大人……”萨娜缓缓转头,妓人和她对上目光,被她那双金眼睛里暗涌的情绪吓地退了一步,她低头盯着地面,不安道:“请您快点带他离开吧,您的气息让很多人都感到不安,大家还要休息,不管您怎么想,夜晚还是会的到来。”
“我问你,你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干哑的声音如震动的弦,跳着困惑的舞蹈,跳着质问的舞蹈,荡像无边的空寂中。
妓人忍不住抬头看她,她的表情像是一个快要哭了的孩子,可是眼神又让人感觉她在杀人,杀谁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侍从大人,如果知道,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可这双眼睛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安慰她,即使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悲伤、这样绝望,比她们还要难过。
“夜晚也不总是这样,侍从大人。”妓人努力组织语言,她努力用干净一点的语言去描绘,她说:“好的客人会听我们唱歌,他会给我们金钱,还会给我们讲故事,其他客人会喝点酒吹吹牛,要我们给他们弹奏,也不会太为难我们,像奥格纳先生这样的客人不常见,他总是自己带人来,我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其实,只是……”
妓人无法继续讲下去,昨晚在这件屋子里发生的事情是在整个风华街都不多见的,她再次开口,低声驱逐。
“您该离开了,侍从大人。”
“别叫我大人,别叫我侍从。”萨娜扬起头,天花板上吊着的金属链让她的金色的双瞳蒙上一层灰霭的颜色,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鼻腔,她颤声道:“我不是侍从,我也不会有机会成为骑士,我是奴隶,只是奴隶……”
萨娜清楚地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明明是沸腾的血,却把骨头都冻得死死的了。
第41章Chapter41 锁链
我下意识地去寻找理由。
当梦开始破碎的时候,人在总是拼命地找东西修补,我也没有例外。之后回头看去,只会觉得天真又愚蠢,可是那时候的我确实是个天真的蠢货,明明知道童话是假的还要固执地去相信传说,去单纯地相信——骑士就是骑士。
火焰从点燃包裹尸体的破布,噩梦的颜色又一次出现在萨娜眼前。
人总是不可避免地在伤害,杀戮的理由也有千千万万,从这种单纯因果中生出的邪气其实不能说明什么,它能评判一个人做下的杀孽却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本质,而骑士是为挥剑而生的勇士,杀戮是不可避免的,沾上邪气并不能成为判断他本性的依据。
盲信气味会导致悲剧,放任幻想存在只会留下痛苦,可是当现实的罪出现在眼前时还试图为维护幻想去找寻理由,除了天真与愚蠢,我还能怎么说呢。
人可以贪财、可以好色、可以刻薄……怎样都可以,但是——唯独不能把这些东西的苦果施加在他人身上,唯独这样是肯定是错误的,它肯定是恶。
这样的人绝不是骑士,他也绝不是真正的骑士,他不配!绝对——
“喂,小鬼!”
紧绷到极限的思绪被意外的呼唤声打断,萨娜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熄灭的火焰,眼角微微抽动,不自觉抬起手按住头侧,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爆炸了,她双眼紧盯地面残留下的飞灰,眼瞳颤抖。
绝对、绝对什么?我要——干什么?
“你还活着啊,命可真硬。”
萨娜放下发颤的手深呼吸,慢慢转过头去。
是脏兮兮的乌拉卡,当然萨娜自己也不怎么干净,因为这里是纳西城外的乱葬岗,粘度过重的土地里头掺杂了被踩在脚下的卑微生命。
萨娜偏头定定地盯着焦黑的地面,低声喃喃:“你在这里这样笑好吗?他们说不定会妒忌你,要把你变成同伴……”
“什么妒忌不妒忌的?”
乌拉卡没听懂她的意思,萨娜也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苍白的唇抿了抿,摇摇头:“不,没什么……你怎么来这里了?”
“隐约看见个红头发就来瞧瞧。”乌拉卡抬手在萨娜脸边比划了一下,从她的鼻梁高度抬到头顶,无奈道:“背影看得有些陌生,没想到你这小鬼居然长得这么快啊,身体不痛吗?”
“没太大感觉。”萨娜摇摇头,比起被魔兽啃食的剧痛和偶尔在夜晚到来的灼痛,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
乌拉卡有些困扰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纠结了一会儿后才迟疑地问:“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新主人连饭都不给你吃的吗?”
萨娜没有回答,反道:“我倒是比较担心你们,林当了老大,你们不会每天吃怪味粥吧?”
“他哪里有那么多闲钱。”乌拉卡嗤了一声,抱怨:“人手不足,连我都被使唤得团团转,营地里每天乱糟糟的,我看撑不了多久的……得准备准备……免得又让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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