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人窸窣乱动,未几,于霁尘锁骨中间一痒又一疼,是水图南又嘬她,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嘛,告诉我好不好?”
“……”一个“好”字卡在喉咙,无论如何讲不出来,于霁尘不禁有些着急,她忽然发不出声来,忙拍拍怀里的人示意。
当怀里人抬起头的瞬间,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猝不及防映入瞳孔深处,头顶“轰隆!”一声巨响从天劈下,于霁尘真正惊醒,从床上一跃弹起。
“嗬!嗬、嗬、嗬……”
她狼狈地坐着,大口喘息。
湿透的寝衣黏在身上,薄毯和枕头全掉在地上,她汗如雨下。
屋里闷热,雷声大作,未闻雨声。
她做梦了,一场旖旎的梦,一场讥讽的梦。
喘息片刻,三魂七魄重归身躯,她像不甘心,撸起左袖,露出白净的胳膊,上臂除昔年所留疤痕外,别无任何暧昧痕迹。
上次水图南在她上臂处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每次水图南都会在她左臂上留下个痕迹,原来真的是梦。
是梦。
心仿佛还卡在喉咙口砰砰跳,于霁尘抹把脸,装作若无其事,起床洗漱更衣,最后坐在窗边,望着玻璃外的天况,慢慢喝着茶壶里放了整夜,已经由热放凉的茶水。
不多时,大雨瓢泼而下。
今岁的雨迟到半个多月,蓄足了力道,乌云翻滚使得白昼如夜,远处成排的树影在狂风中张牙舞爪,不知名的东西被卷飞在空中凌乱翻滚,霹雳从乌云中劈射下道道紫光,狰狞狂妄,远处的天穹跟着忽明忽暗。
这副场景,像恶鬼要冲破地狱撕毁人间;也像天神即将下凡伏魔,荡除妖孽。
于霁尘要借的“东风”,就这么列缺霹雳地降临。
毕税有事来敲门,待解决罢,于霁尘问她:“水图南在哪里?”
毕税着急走,应道:“一大早去茗县了。”
“去茗县做什么?”
水氏织造内部的事,连江逾白亦不是很清楚的,难为毕税事无巨细心里都有底:“茗县的水氏铺面有客和伙计发生争执,那客一头把自己撞死在铺子里了,水东家是大东家,得亲自过去一趟,没个四五日回不来。”
于霁尘眉心微拧:“传讯让跟着她的人再仔细些,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你别是饿的心慌,”毕税习惯性撇撇嘴,“厨里刚做好早饭,你先过去吃些,省得过会儿头晕眼花,我这就去给水老板身边的暗影传讯。”
于霁尘点头,冲毕税摆了下手。
.
“这场雨,势头很猛呐。”
五日后,昏暗的布政使衙门二堂里,史泰第靠在窗边,望着院子上空的乌云暴雨,眉心拧成疙瘩。
大风大雨让接连闷热数日的江宁凉快下来,任义村一手拿蒲扇,一手吃着绿皮红穰的瓜,呸呸吐出瓜籽:“年年不都这样,这场雨落完,梅雨季便又到了。”
“老任,”史泰第看着窗户外花圃里,娇花艳朵在风砍雨劈中零落成泥,呢喃道:“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任义村感觉史泰第像个大小姐,婆婆妈妈,不果断,遂把手里的瓜朝他一指:“不是已安排好各地的防灾事项?沿江诸县的防汛款也按时拨付到位,下县检查的人也都没问题,放心吧,碑林县管县几个要害县的堤坝,全是去年新修或者加固的,那里那么容易就冲塌,你不要再杞人忧天了。”
“喏,”他拿起一块瓜递过来,“过来吃嘛,于铁驴孝敬的,地道的武卫黄河瓜,又沙又甜,光是保鲜运过来就极其耗费财力的,不吃可是暴殄天物。”
史泰第沉默片刻,叹口气过来吃瓜。
咬一口,满口甜,瓜汁流进手心,他掏出帕子擦着,沉重道:“非是我杞人忧天,而是五十万匹丝绸实在是太过重要,稍微出点差错,都不是你我能承担。”
他擦完手,没再吃瓜,眺目看向门外的如瀑雨幕:“听说关北那边又打起来了,三北的狼烟,每年要消耗大半的国库支出,海运畅通了,朝廷把全部身家压在五十万匹丝绸上,与之相比,你我的脑袋又值几个钱?”
任义村琢磨片刻,呸了一声:“哪个王八蛋想出这个办法的!五十万匹丝绸说出来时,他晓得那是多少么?!还真拿江宁当财神爷的金钵了!”
史泰第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刚打听出是谁对江宁下黑手,忧虑重重:“都说五十万匹丝绸是季相的意思,可我打听到,当时朝会上,话赶话设下陷阱的,是东宫的人。”
五十万匹丝绸,是季由衷被赶鸭子上架的结果,幕后推手,是东宫。
“季相······”史泰第沉吟良久,摇头低喃:“季相老了啊!”
无论多么厉害的人物,老了之后大都是凄凉的。
如幽北王杨玄策,曾经一杆长枪镇守幽北三十州,威名赫赫,五十岁后英雄迟暮,缠绵病榻,令人不胜唏嘘。
季由衷更老,他快要八十岁了,一个位高权重,年近八十的老人,在人心莫测风云变幻的朝堂上,真正受他控制的事情才有几件?
“五十万匹的量发下来时,我就猜到了是这回事。”任义村终究不是个胸无点墨的莽夫,放下了手里即将啃完的瓜,“可是你我之辈,在大应国的朝堂上,不过是两个死不足惜的无名小卒。”
他比出一个巴掌来,张着五根粗短的手指侧身看史泰第,布着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无法回头的决绝狠戾:“五十万匹丝绸,生生把你我逼成过河之卒,曹汝城看似丢了官,实际上却是急流勇退的聪明之举,江州落在我两个手里,大邑的风雨压下来,你和我,都是没有后路可退的,只能赌着命往前走。”
史泰第看进任义村的眼睛,深深惊讶于这草包莽夫能讲出这番话,沉默许久,史泰第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这场雨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依我看,还是将家眷早早送回老家吧。”
“同意,回家的路我已经打点好,你今日尽快和家里说,如果方便,今日傍晚就送他们出城。”任义村眨眨眼,眸子里的阴鸷狠戾消失不见,拿起块瓜吃时,又变成了那副酒囊饭袋的草包样。
史泰第心里暗暗一惊,脱口而问:“你早就有此打算?”
“这不是怕你不同意么。”任义村喃喃着偏开脸去,抱着瓜大口啃,试图把那张赘肉横生的脸,藏到瓜皮后面。
史泰第气到笑:“我在前面和你掏心掏肺,你倒是背着我心思乱飞,算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正我两个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跑不掉。”
他起身:“我这就回去一趟,趁着雨势正盛,傍晚送他们出城。”
说着摇头担心:“可怜我外孙女刚满两岁,外孙才五个月大,老家那样远,一路舟车劳顿,可要他们姐弟如何是好!”
任义村啃完一块瓜,扔下瓜皮道:“那也是我的宝贝大孙女和孙子,我和你一样心疼,但总得先保着性命再说吧。”
大人们还不一定受得住山高路远,年幼的婴孩极大可能没办法平安回到老家,当两个男人决定送家眷离开江宁时,那两个年幼的生命,便已被他们剔出了考虑范围。
硬要说的话,不是他们狠心,而是他们得顾全大局。
暴雨整五日未停歇,甚至越下越猛,傍晚时天色便已暗黑如夜。
大雨倾盆,街上积水横流,连条野犬都无,二百余人组成的的车队载着史泰第和任义村的家眷,寂静无声又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隐藏在暗处的人目送车队走远,旋即转身朝织造局方向去。
一个更加隐蔽的藏身处,暗影抹把脸,再甩甩斗笠上的雨水,足下轻点,如鬼似魅,很快消失在铅黑色的滂沱雨幕中。
消息传回时,毕税刚送来封大邑的密信,嘀咕道:“两家一共五十多口人,哪里需要两百余人护送,那些成箱的行李里,肯定有猫腻。”
于霁尘拆着密信看,道:“给霍偃说一声,让她帮忙拖拖那两家行路的时间。”
“多久?”毕税问。
于霁尘手里动作稍顿,想了下,沉吟道:“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大邑来人。
“堤坝上准备的如何了?”看完密信,于霁尘手里掐着那张绢条,问。
毕税垂垂眉眼,难得放松的嘴角再度抿下来:“悉皆准备好了,可真要这样么?我还是有些,有些······”
有些下不去手。
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无有表情,冷峻得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毕税并不会违背上令,但忍不住,因为是个人她都会忍不住,暗觑着于霁尘脸色道:“我想不通,这些年在幽北和萧贼厮杀,命都可以不要,为的不就是百姓能安稳度日?怎么来了南边,我们反而要把自己的百姓,当成猪狗肆意处置?”
“千山,”毕税眼里带了抹不忍的红,低声询问:“可否换个办法?”
那天水图南也是这样劝说的,可开弓哪有回头箭,这烂糟的世道里,谁的命值钱呢,不是战城南死北郭,就是微如蚍蜉蝼蚁,易生易死地带着憎恨不甘与满身戾气,在轮回的泥淖里反复挣扎。
于霁尘轻轻摇头:“上面是天家,下头是百姓,岂有两难还能两相顾,无论成与败,帝王将相宝座下,唯是万计生民白骨枯,你我亦在其中呢。”
“去做事吧。”于霁尘不敢再看毕税,只因那目光会让她反复想起水图南。
女子那双目含泪的倔犟模样,这几日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毕税沉默须臾,领下命令转身要去办事,快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时,一名暗影从大雨中冲进来。
“千山?千山!”暗影嘴里喊着,像条才从水里捞上来的大海带,跑进来顺带扫毕税一身雨水。
毕税抹把溅到脸上的水渍,视线好奇地追过来,只见暗影顾不得许多,带着满身雨水直冲到书桌前,惊慌失措:“消息来报,水老板被困在黄山县了!”
“她不是在茗县?!”于霁尘豁然起身,手里的大邑密信上,清楚写着一行字:
暴雨连五日,夜决黄山堤。
56、第五十六章
黄山是个县,地势北高南低,相对平坦,江支穿域而过,引有西北方黄山堤为阀,水利便捷,是故拥有江州最多的农耕田。
黄山县民三十万,在册耕田六十万亩,其中十八万亩属大丝户,乃种桑,四十二万亩稻田,每年一季耕种,已算富饶。
大邑来命令,暴雨接连落五天时,夜决黄山堤。
黄山堤是整个黄山县的生死阀,黄山县之后,是地势平坦,没有任何阻拦的几座种粮大县,共计百姓百余万,良田数百万亩。
一旦黄山堤毁,大水漫灌,淹的就不是县,而是江州的安稳了。
黄山堤之重,列在江州官员的政绩考核之中,布政使衙门每年固定花费近百万两银,对黄山堤进行维护修缮,织造局也派督工常年驻守。
两方人马保的不是生民和耕地,而是保的各自身家性命。
大雨初落日,史泰第便让任义村,派了守备军在堤坝上。
天彻底黑了,雨脚粗密砸落,整个江宁笼罩在暴雨肆虐的恐惧中,沉重的雨阵被几匹快马尖锐地撕破。
马蹄声在提前落锁的城门下被拦住。
“何人夜闯城门?!”城门早已换成代总督史泰第的卫府兵,精兵信卒横枪合拒马,拦住冲破雨幕飞奔而来的人。
十来条红缨枪齐刷刷对准冲门之人,端的是十万分谨慎,和他们的都指挥使司申悯农,一般无二的仔细。
且见对方七八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在银光枪头前及时勒马,城门下火把彤彤,隐约照出几人蓑衣斗笠下统一的黑色公服。
若是公服不够说服,则几人腰间亮出的飞翎刀,已足够令城门放行。
为首的是个女青年,在瓢泼大雨中打马前出,马脸几乎怼上卫兵队长脸。
当队长稍微后退躲闪时,一块铁牌从她手里抛出,言词不失威压:“江宁飞翎卫,奉霍指挥使之命出城办事,速速开门。”
卫兵队长双手接住了抛来的腰牌,就光细看,真是飞翎卫,还是个百户!怪不得如此嚣张!
“原来是飞翎卫的将官们,恕小的有眼无珠,”卫兵队长绕出拒马来还腰牌,欲趁机打量青年面容,可惜对方把斗笠压得低,只看得见她棱角分明的下颌。
卫兵队长飞快把高头马上的几人扫过,大雨打得他睁不开眼,抹把脸赔笑,嘴里话却硬:“卫府奉代总督之命严守各门,防止有人趁大雨作乱,特殊时期,我们需得逐个检查,有冒犯之处,我们兵总回头亲自登门赔罪,还请几位将官取腰牌一看。”
旁边立马有人不乐意,控制着乱调头的马,抹把脸上雨水大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查看爷们的腰牌?大雨夜出任务已经够倒霉,还要看你个区区门卒的脸色,且换你们当值的尉官来答话!”
官高一级压死人,卫兵队长被骂得大气不敢喘,却也不敢去城门楼子上找今日当值的尉官,哪怕被飞翎卫的阎王们当场打死在这里,他也只能咬着牙硬抗。
比起得罪飞翎卫这帮凶神恶煞,队长明显更怕得罪楼上那位——那可是代总督史泰第的亲侄儿,在江宁横着走,连都指挥使申悯农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老黑,”就在这时,为首的女青年抬手阻止了呵斥的人,道:“腰牌取了交验看,还要抓紧去办事,若是走脱嫌犯,反而不好交代。”
女青年极有威信,名叫老黑的汉子立马闭了嘴。
青年百户朝身后一个壮实的飞翎卫招了下手示意,边解下马鞍旁的水囊扔给卫兵队长:“小将快些,我等赶着出城。”
到底还是领头的百户明事理,卫兵队长接住水囊,道了谢,示意拒马后的卫兵出来帮忙。
当卫兵队长查看到女百户身后那个身形壮实的青年,对方递腰牌的同时,也塞了几块硬物过来:“我们走的不远,到硌县很快就回,届时还得再劳烦小将官给开门,雨夜凄冷,兄弟几个沽几两酒暖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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