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图南脑子里纷乱如麻,只知不能答应她:“谁的事谁自己操心,你的钥匙,还是自己拿着的好。”
于霁尘在原地站立片刻,过来把钥匙放在桌上,并从身侧抱住了水图南。
“我无意与你为敌,”于霁尘的侧脸碰着她脑后的发,鼻尖嗅见了淡淡的腊梅花香,“我知你想立下番自己的基业,成就番自己的道理,此青云之志,请准我举力一托。”
“……不必了,”水图南轻而坚定地把人推开,“你有你的抉择,我有我的办法,我们,各凭本事吧。”
这场巨大的利益交换,终于撕开它婚姻的伪装,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狰狞且丑陋。
于霁尘没什么要说的了,留下钥匙大步离开。
水图南又独自坐许久,直到伙计来敲门,是郭员外被晾久,主动在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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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一连月余,水图南再没见过于霁尘。
五月中上旬,江宁又开始下雨,朝廷改稻为桑的指令发出去,农户拒不执行,任义村从都指挥使司借了兵,亲自带人下县处理。
于霁尘向汇通、宝通、元通三家大型钱庄,借贷了巨额款项,用来四处购买米粮,整个江州米行的米粮,包括左近几个州府,几乎都被她买了过来。
朝廷改稻为桑势不可挡,眼见着田里刚插下去的秧苗被官军全部踏毁,百姓被逼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反抗很激烈,衙门成批成批地往大狱里投人。
就在此时,官府逼百姓改稻为桑愈发紧,于霁尘瞅准机会,开始低价收购耕地,并按照农户出卖的田亩数送粮食,帮农户渡过失地后桑树长成的过渡期。
在官府的横行霸道逼迫下,农户们不得不选择还算有点良心的低价售田。
“部分地方桑苗已经种下去,还是霁尘的这个办法管用,”下县被晒黑一圈的任义村,听罢下面人报告的买地新情况,忍不住冲于霁尘竖起大拇指:
“与其毫无保障被官府强行征走耕地改稻为桑,不如趁机会把地卖给霁尘。这样一来,那些贱民得了好处,不再抵触种桑,我们就省事多了。”
百姓抵触改稻为桑,实在是麻烦的很。
“织造局还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任义村轻蔑冷笑:“再等几日,看老子不把五十万亩的桑契,统统甩那个阉人脸上,真是畅快!”
“不要高兴的太早,”史泰第要比任义村心思深些,“我们在江宁为官十余年,不是没有过到嘴的鸭子又飞掉的情况,还是谨慎些好。霁尘,”
他唤一声,道:“买粮食的钱不是个小数目,你后续打算如何补还上?恕老哥哥多嘴,你借贷时,拿什么抵押给的三通?他们垄断江州多年,不是好说话的。”
于霁尘满脸疲惫,眼睛下挂着两团淡淡青色,是操劳所致:“抵押的是茶行,织造的机器动不得,我把茶行抵押给了三通。至于还款,待年底五十万匹丝绸成功出海,不怕还不上那点粮食钱。”
史泰第还想说什么,被任义村拊掌打断:“还是霁尘脑子好使,耕地都被低价购进,那点区区粮食钱的成本,又算得了什么。”
于霁尘却在想别的事:“五十万匹生丝,光靠大通是吃不下的,届时将会有十多万匹量左右的多余,二位大人看看,可以分摊给哪几家?”
“霁尘你不是被累傻了吧,”任义村怪叫,“好端端分利给别人做什么?”
分任务量给别人,就意味着要任义村把即将装进自己口袋的钱,拿出来点分给别人,这可实在让人不情愿。
史泰第是个脑子清醒的,冲任义村这个莽夫摆手:“你急什么,霁尘此举不无道理,树大招风,江宁的织造行,又不是只有大通水氏一家。”
安抚住任义村,史泰第继而转向于霁尘:“说起水氏,闻说近来弟妹和织造局那边,走得比较近,可是霁尘你的安排?”
无怪乎史泰第过于谨慎,五十万匹丝绸生产出来,那将是前无古人的巨大成就,甚至要在国史上占一行字的,明年吏部考核,他们老哥俩调任入邑,就是板上钉钉!
于霁尘刚要答话,忽然眼前一黑,抬手撑住了额头。
“霁尘?”史泰第率先发现异样,“你怎么了?”
任义村已起身走过来,倒是比史泰第的只动嘴要好点:“你一直身体不好,近来又格外操劳,我听你身边的人说,你偶尔会晕眩,我向郎中打听,你这是气血严重不足。”
“来呀,”他朝门外喊一声,又看向于霁尘,亲切得像是亲哥哥,“我让你老嫂子给你熬了燕窝,先吃了再说。”
他接过下人送来的燕窝,亲手递给于霁尘:“你要是倒下,我和老史可玩不转的。”
于霁尘似乎浑不怕燕窝里面是否下·毒,正好也饿了,端过碗就是吃。
任义村和史泰第暗暗交换眼神,皆露出松口气的放心神色。
“霁尘呐,”史泰第从身后条几上,拿出来一卷契约,展开放在于霁尘面前,“趁你吃着饭,正好看看这个,把花押签了,之前一直忘,好不容易逮着你有空,得给补上。”
他道:“曹总督拒不接受改稻为桑之令,已然被免了江州总督之职,现下我直接和朝廷对接,这份契约不能再拖,要抓紧时间给内廷送去。”
于霁尘不挑食,不论吃什么,总是吃得很香,她隔着碗看纸上内容,是照领朝廷丝绸生产的契约书。
凡给朝廷生产丝绸,官商必须要签此保证契约,以便将来洋人收束尾款后,朝廷按约定给官商分发红利。
除此之外,此契约还有一个功用,那就是生产出问题时,要根据这上面写明的责权所属,来追究官商要担负的罪责。
这份契约一旦签订,则生产和出售的整个环节里,衙门便无需承担任何风险后果,出了事,全部是织造局和织造商的。
于霁尘简单扫几眼,见大致没问题,要笔墨花押。
“来人,拿笔墨。”史泰第喊人送笔墨,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狡猾。
于霁尘放下才吃一半的燕窝,按按太阳穴,接过史泰第亲手递过来的笔。
史泰第坐的近,一瞬不瞬盯着于霁尘的笔尖,任义村则是伸长了脖子看过来,只见于霁尘在花押的地方慢慢落笔,一横写出,接着,笔尖顿住,随后——
“扑通!”一声,于霁尘一头趴在桌上,竟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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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税就守在屋外,着人抬了自家老板回暂住之处。
于大老板有自己的专用老大夫,据说是在宫里当过内廷御医,因牵扯后宫纷争而被罢官,于霁尘的身体一直是她在调养。
这一昏倒,倒是把史泰第和任义村吓得不轻,当大夫说于霁尘是虚不受补,吃了大补之物导致昏厥时,任义村站在旁边,默默自责了一小下。
“没事就好,”史泰第也说不得别的,毕竟他也是亲眼见到了于霁尘最近有多忙碌,只能叮嘱毕税:“好生照顾你东家,等他转醒,第一时间告知本官。”
吩咐了毕税,任义村磨磨蹭蹭似乎有话要说,被史泰第拽着拽走。
“俩王八蛋走了?”于霁尘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生龙活虎,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
毕税看着东家上蹿下跳,撇着嘴道:“姚大夫说了,你要是再这样毫无商量地玩这一套,她不仅要撂挑子不干,还要去夫人和指挥使那里告你一状,说你在江宁胡作非为,鱼肉百姓。”
“不差她告状,反正我也离死不远了,”于霁尘不以为意,继续翻箱倒柜。
好半天才从多物架上某个花瓶里,摸出来个此前被她随手扔进去的小玉牌:“让人拿着这个去澈州找付雪妍,就说我来帮她清除宿敌了,让她赶紧采取行动,晚了可连口汤都喝不上的。”
付雪妍和侯艳洁有仇,付雪妍小心眼,不报仇不会罢休。
毕税精准接住隔空抛过来的小玉牌,习惯性碎碎念:“你就扔吧,万若掉地上摔碎,我看你拿什么信物去找人付老板。”
“就你嘴碎,”于霁尘抬起手,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快去!”
在毕税刚跑到门口时,又听她东家在后面嚷嚷补充:“先让厨房送点吃的,我饿!”
毕税的声音随着脚步逐渐远去:“姚大夫正给你熬药呢,饿就喝药吧你!”
于霁尘:“······”
两刻钟后,于霁尘枕着胳膊架着腿,安静躺在床上等饭吃,饭果然没送来,来的是大步流星跑进来的毕税。
“东家东家!”她一叠声地急唤。
“干嘛,”半碗燕窝没吃饱的东家,正饥肠辘辘瘫在床上,闻声掀过来一眼,“你又被巷子里的野狗追?”
“不是狗,”毕税用力摆一手,气沉丹田:“是你夫人来了!”
于霁尘搭在左膝盖上的右脚踝猛然滑掉:“谁?!”
54、第五十四章
东家夫人水图南来了,史泰第派人请的。
“史布政说你病了,要我赶紧过来照顾,可我看你气色还可以。”水图南往对面看过来。
月余未见,更换了夏衫的人瞧着比刚出年时清瘦许多,不用问也晓得是被改稻为桑之事给累的。
桌对面,于霁尘点头,张张嘴,反而不知该说点什么,满腹言语齐往嗓喉涌,最后却是只字未得出。
见于霁尘不说话,水图南也跟着沉默下来。往昔凑一起就叽喳个不停的两人,此刻反倒是无话可说,尴尬弥漫。
对坐沉默,相顾无言,一口一口喝着杯中茶。
等茶喝完,外面天色也黑了,陌生的丫鬟掌上灯又离开,水图南往外瞧两眼天色,起身道:“要是你无碍,我就先走了,织造里还有一堆事。”
“汤若固那边,”于霁尘跟着站起来,“无论他让你做什么,要尽数白纸黑字留下证据,凡他口头所提,概勿允应诺之。”
“晓得的。”水图南听不出那清冷语气,究竟是关心她,还是怕自己功亏一篑,遂垂着眼睛低低应声。
窗户纸捅破,谁也不说什么,她俩不是应该开诚布公谈一谈么,却是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于霁尘那叫一个犟的。
直到现在,水图南已完全无法判断,于霁尘究竟是好还是坏。
于霁尘对她好,即便知晓自己在拿她当垫脚石,她依旧对自己很好——于霁尘道行深,生意场上假戏做得真,唯一软肋就是在个人情感,这点上水图南可真是抓到了七寸关。
于霁尘是个好人,另一方面也和官员狼狈为奸,趁朝廷改稻为桑,低价大量购入耕地,无恶不作,是个坏人。
假戏真做,真戏假做,给谁在看,又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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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图南从于霁尘处离开后,于霁尘这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出了趟后门。
不多时,于霁尘和水图南相看两厌的消息,被传进离此不远的布政使衙门,传进史泰第和任义村的耳朵里。
“我就说他两口子闹掰了吧,你还非要再求证。”饭桌前,任义村自饮自酌,悠然自得,“打从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水图南和于霁尘不是一路人,水图南太老实太规矩,压根拿不住于铁驴。”
“不过你也别担心,”他给史泰第倒酒,“水图南也不会倒向汤若固的,那水图南就是个奇葩,好在有于霁尘镇着她,她一个小女子,也翻不出大浪花。”
史泰第仍旧疑虑难消:“这种关口上,水图南和于铁驴闹什么?”
任义村每看到亲家这般老谋深算的样子,都害怕之前和汤若固之间的事被晓得,打哈哈道:“管它闹什么,还不都是两口子之间的事,那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水图南如何都不会害于霁尘,不过你放心,一旦她敢对我们不利——”
他以手作刀,用力在脖子前比划划了一下。
史泰第摇头:“这个时候,无论水图南和汤若固间,是否有什么利益连接,最妥当的办法都是交给于霁尘去处理,我们不要轻易插手,像你说的,水图南和于铁驴是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所有问题都让他于霁尘自己处理。”
届时若是出了事,他两个官身之人,也是可以及时抽身而出,撇清关系的。
怕史泰第嫌自己无能,任义村刻意补充道:“我打听了,水图南和于铁驴的矛盾,是在购买耕地上,水图南不同意于霁尘的做法,觉得于霁尘是在坑害生民,两人发生分歧,冷战呢。”
听见这个,史泰第紧拧的眉心,终于稍微舒展几分:“原来是这个,怪不得于霁尘不肯同我们多说,好在织造办现下在于铁驴手里握着,有他制衡,汤若固便不足为虑。”
“所以说你别总是忧心忡忡,”任义村宽心大肺,“该吃吃,该喝喝,待此番事成,我们哥儿俩去大邑享荣华富贵!”
史泰第喝下亲家倒的酒,长舒一口气:“还是要盯紧于霁尘和水图南,不到最后一刻,万万不能大意。”
“知道知道,”任义村摆摆手,“孰轻孰重我心里清楚。”
看着任义村贪杯好酒的样子,史泰第心说你知道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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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曹汝城已搬去澈州总督府,史泰第在布政使衙门坐着,就把改稻为桑的政令推行得不错,朝廷很满意,特意派了大臣来巡查。
彼时,五十万亩的桑已经基本凑齐,最晚的桑苗,也保证能在六月全部种植完毕。
巡查大臣身份尊贵,不方便直接去千湍院,任义村便把千湍院里的歌舞酒菜,给尽数搬到接待巡查大臣下榻的总督府衙门里来。
宴请巡查大臣是要事,史泰第任义村和汤若固纷纷在坐,连飞翎卫江宁监察寮的指挥使霍偃也被请来与席。
做为参与织造的人,商会会长侯艳洁、官商于霁尘、水图南三人,被命令在旁边厢房等候传见。
侯艳洁在这件事里没有多少直接红利可分,近来名声也大大落于于霁尘下乘,又因为些别的事,很不高兴和于霁尘同坐,独自去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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