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水图南和姬代贤商量好对策,慎重之中临时改变谈判方针,说定后,一时无话,水图南拿上算盘要走:“那你们继续聊吧,我先走了。”
话音才落,江逾白敲门进来,独自开朗道:“水老板也在,早上出门够早呀,我送秧秧回去时,你就已经不在家了,秧秧还给你带有早饭,哈哈,结果还是没赶上。”
昨晚有个生意伙伴家里举办满月宴,请了国南最有名的杂耍班子,他带秧秧去吃席看杂耍,结束时已经很晚,干脆在那边的宅子歇了,今早送秧秧回的状元巷。
水图南对江逾白倒是如常的态度,同他寒暄几句,抱着算盘离开。
见小水仓皇而逃,江逾白不见外地过来坐,给自己倒杯茶,眼神一通乱示意,问:“老于,是不是吵架了?”
这厢姬代贤也过来坐,抿口茶,没说话。
于霁尘清清嗓子,带过这个问题:“你那边大约有多少?”
“顶天二十,”江逾白说着觑眼老于的神色,补充道:“薅秃我也就只有二十万亩桑。”
姬代贤报出来的桑储数,是水氏织造的基本盘,和于霁尘知道的大差不差,屋里一时陷入沉默。
干坐片刻,江逾白抱怨道:“大邑是不是把江宁的耕地算成桑林了?不然我们上哪儿凑五十万亩桑。”
姬代贤道:“衙门提供土地,织造局只管监督生产,最后若是按时完成任务,功劳是衙门和织造局的,若完成不了,菜场外杀头的,是我们这些商贾。”
上面人才不管下面怎么完成任务,他们只要求完成任务。
老于没说话,老于面色沉郁。
待从姬代贤处出来,二楼走道上,江逾白终于憋不住问:“你来这边干嘛?”
从天井往下面堂内看,只见一群人拥着个六十来岁,衣锦饰金的男人进来。于霁尘冲下面抬下巴:“就为了他。”
且说回水图南仓皇跑回自己公务室,心里乱七八糟平静不下来,于是一口茶接着一口茶地喝,硬逼着自己开始推演过会和郭员外谈判。
不知过去多久,穆纯上来禀报时,就见东家手里端着茶杯,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
“东家。”穆纯敲敲门框,“会岐县的郭员外到了。”
两万亩的桑林谈判,行不行的,看这一招了!水图南指尖轻颤着,深深吐纳几回,扬起微笑下楼去迎接。
郭员外带了不少人来,乌乌泱泱有二十来人,气势这方面非常足,倒是能把水氏总铺里的伙计们压一头。
水图南对此视若无睹,有礼有节把郭员外请到谈判的议事之厅。
谈判需要保密,郭员外带来的人大多被留在议事厅外,屋子里,大圆桌前,双方分别只有五六人落座。
水图南挪着凳子坐时,眼角余光竟隔着两个人,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于霁尘。
这厮布衣布鞋布带束发,坐在最边上,一声不吭时毫不惹眼,想来对面几个人怎么也不会猜到,大通的实际掌权人于霁尘,就坐在他们对面。
谈生意谈买卖,郭员外这位乡绅老爷惯会用势,上来就笑吟吟道:“头回来水氏总铺,久闻不如一见,果然气派,有底气。”
上几次洽谈是在会岐县的大通分铺,这回他终于见识到江宁织造龙头的底气了。
水图南两手合放在桌上,不卑不亢面带微笑:“郭员外见笑,大通总铺就在我们后面,若是您肯赏光,过后我请您到大通那边坐坐。”
大通是水氏的“奶母娘亲”,水氏这点气派不算什么,再次暗示了水氏如今的实力,告诉郭员外,你那两万亩桑林,我们吃得下。
郭员外听话听音,欣然应下邀请,恭维道:“今晨进城路上,听说朝廷今年的丝绸生产任务又发下来了,水老板今年注定又要赚它个盆满钵满咯!若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十五万匹,想来大通很快就会引水氏以为豪。”
这是在变相打听今年的丝绸生产任务,是否已经落到水氏头上,以及任务量下达了多少。
若是朝廷旨意已落下来,并且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十五万,那么郭员外手里的桑林,就又是另外一个价格了。
水图南打太极道:“听说是有公文发下来,不过那是我们大东家要操心的事,她没往下面讲,我们下面的人,也是无从得知的。”
郭员外笑出声:“水老板说什么玩笑话呢,你和于老板是两口子,回家还能不聊天?你就莫要和我老郭扯大锯了嘛,你晓得我是个凭良心做事的老实人,我绝不会坑水氏,水氏也要让我多少有点盈利呐。”
水图南嘴严:“郭员外这是说的哪里话,做生意当然要讲究双方皆获利,这也是我水氏织造的原则,只是我当真不晓得朝廷的公文。”
郭员外脸上露出点为难之色,上身往前稍挪了挪,诚恳道:“可是你们上轮洽谈给的价格,过于低了些,我回去和父老乡亲们商量,他们的意思是,要再提高三成。”
“哦?”水图南摊了下右手,示意郭员外细说。
既然肯听理由,便说明价格不是没希望叫高,郭员外轻叹一声:“水老板也晓得,那两万亩耕地,是因为去岁江水过境,水道大改,种不成稻子了。”
“父老为生计,不得不选择改种桑树,但桑毕竟不是稻谷,稻谷哪怕卖不出去,留着还能自己吃,桑却不然,听说水氏织造有‘以地保桑’的好办法,大家这才让我来找你们,但耕地毕竟是父老乡亲活命的倚靠,一旦卖出,农户可就没了活命的本钱了。”
说着说着,郭员外声音一哽,泫然欲泣,看起来是真的从百姓利益出发,来和水图南谈判的。
水图南道:“我能理解农户们的担心,之前我们不是也说了,地虽卖给水氏,但谁家卖的地,便由谁家继续负责种桑,届时水氏会按照商会对每棵树的产桑定价,按时给农户发放薪金,有衙门和商会两方做保,农户不必担心没有收入,也不必担心水氏耍诈欺骗。”
说完,在郭员外沉默的须臾里,她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这边的最外侧瞄过去。
果然,于霁尘又在玩,她面前放着写有上次洽谈形成的契约小册子,那暗藏劲力的手指,灵活得把册页的角搓成卷,又展开,再搓成卷,再展开,百无聊赖。
听别人议事时,这人总是这样漫不经心。
这厢里,郭员外思考片刻,和左右的人暗暗交换了眼神,再道:“水老板是生意人,见识广博,有些话,我们也就直说了。”
水图南抬抬手:“请讲。”
郭员外道:“我们已经打听到,衙门准备要大量购田,改稻为桑了,我想,衙门届时给的价格,应该会比市面上稍微高出些许,而即便价格一样,那么卖给衙门,也总是要比卖给商户更有保障吧,当然——”
他看着水图南始终带有淡淡微笑的脸,补充着解释:“父老乡亲都是这样想的,我也只是代替他们,来把这话讲出来,水老板千万不要误会郭某。”
“在商言商,郭员外不必多虑。”水图南随口应他一句,端起茶杯喝茶。
瞧着样子,年轻的女子似乎是被郭员外抛出的这个问题,给震慑住了。
见此状况,郭员外还算镇静,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则纷纷露出不同程度的喜色。
水图南还在喝茶,郭员外已经察言观色,把对面坐的人全部打量一遍,最后注意到了那个坐在最外侧的小胖子。
这家伙白白壮壮,五官端正不失俊秀,眼睛亮亮的,安静坐在那里,秀气得有些像女娃,正是阿婆阿公们喜欢的金孙的模样。
这是谁?郭员外心里生出疑惑。
能出现在如此重要的谈判桌上的,该是水氏有身份有地位的,这布衣在身的“金孙”是水氏织造的什么人?
身着布衣,议事还敢光明正大走神,好似没睡醒,账房不像账房,掌事不像掌事,没听说过水氏有哪号人物,年轻且有资格坐在这里。
水图南这边拿不准主意了,一名掌事提议大家休息片刻,水氏的人要出去商量商量。
水氏的人纷纷起身,郭员外这边,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哎”了一声,招着手起身道:“那个小胖,对,就是你。”
被叫“小胖”的于霁尘比其他人站起来得晚,刚准备迈步走,闻声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
中年男子绕着圆桌过来,边乐呵呵道:“劳驾带我去趟茅厕,你们城里的房子,盖得茅厕好生不好找,上回我就绕迷了道。”
“我带您过去吧,”旁边一位水氏的掌事赶紧出来圆场,热情地接上中年男人的话,“我带您过去,保证您好去好回,一身轻松!”
有人留下来招待郭员外一行人,水氏其他人跟着水图南暂时离开。
待打发走水氏的人,疑心重重的郭员外,暗暗吩咐身边一个年轻人:“打听一下,水氏那边那个小胖是谁。”
作者有话说:
水图南:你有白月光吗?我有白胖月光:)
于霁尘:不胖不胖,只是有点壮。
53、第五十三章
“好。”年轻人领命而去。
他走出议事厅,守在门外的人向他问好:“少爷。”
此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郭员外的儿子。
他点头回应问好,举目四望,刚准备吩咐手下去打听人,便看见走道尽头的回廊口,那个白胖小子独自站在那里。
“老弟?”他来到走道尽头,被外面刺目的春光晃得眯起眼,手里捏着杆小烟袋,“没带打火石,借个火?”
于霁尘靠在墙上,叫住一个路过的伙计,借来打火石给他用。
郭少爷点上一袋,贪婪地用力抽口烟,缭绕烟雾随着说话从他口鼻中溢出:“兄弟贵姓?”
“免贵姓于。”于霁尘盯着外面。
走到尽头连着回形廊,对面有一排屋子,水图南就是带人去了那边屋子,去商量郭员外加价的事。
郭公子若有所思道:“于霁尘的于?”
被问到的本尊点了下头,看过来。
“没别的意思,”郭公子笑笑,嘴角噙着烟嘴,心说看你也不像是于霁尘那号人物,“来水氏好几次,一次都没遇见过传闻中的于霁尘,有些好奇罢了,你在这里做工,总见过于霁尘吧,他长什么样子?”
郭公子好奇道:“听闻他是个矮地缸,”说着他带上笑腔,“你们水老板好歹也是个美人,怎么会嫁给个地缸?”
靠在墙上的于霁尘,又偏头看过来一眼,没说话。
也是,怎好当着外人面在背后议论自己的老板们,郭少爷体贴地递来烟杆:“来一锅?”
“不抽烟丝。”于霁尘抱着胳膊,继续靠墙。
郭公子顿了顿,道:“我是郭员外的儿子,说实话,我也闹不明白我爹在犹豫个啥。”
于霁尘信口胡诌道:“多为父老谋利么,令尊是个大善人。”
“我看你还年轻呢,”郭公子东拉西扯,“在水氏干多久了?听说穷小子在水氏干三年就能娶妻,是不是真的?”
水氏是官商,外面总是传水氏挣钱多。
“我是大通的。”于霁尘答。
“怪不得。”郭公子的目光在于霁尘和那边的屋子间扫个来回,别扭的语气仿佛在说,怪不得人家都去那件屋里议事了,你却独自在这里。
“你在大通干什么工?”郭公子道:“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谈判桌前,兄弟必然不是一般人。”
那边屋子出来个女伙计,是水图南在总铺时常用的穆纯,见穆纯朝这边过来,于霁尘没有回答郭公子。
很快,穆纯走过来,合手施礼道:“东家请您过去。”
于霁尘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大步流星朝那边走去。
“哎哎,”郭公子拦住穆纯,问:“他是谁?”
穆纯道:“那是我们于大东家。”
“靠!”郭公子低骂一声,飞快转身往回走。
·
水图南和其他几位掌事并不在一个屋,于霁尘找过来,甫推门而入,便听屋里人柔柔问:“你把消息透漏给郭员外的?”
“没那个必要。”于霁尘回手带上门。
区区两万亩桑田,还不足以让她动什么心思。但消息确实已经泄露出去了。
见水图南沉默,于霁尘走近两步,掐着手指道:“我昨夜回去的晚,抱歉。”
回去时家门没上栓,屋门甚至也没插栓,水图南熟睡着,她却没敢打扰,回自己房间躺了几个时辰,天不亮又离开。
她让人买有早饭放在厨房,只是水图南起床后没去厨房,洗漱罢直接出了门。
水图南坐在桌子后,没有看于霁尘,声音很低问:“既然都说开了,还来做什么?”
并且主动坦白:“关于这两万亩桑田的买卖,我是生意人,不会让大通亏损的,你放心。”
倒是让于霁尘哑口无言,看着别开脸不肯看自己一眼的水图南,她心里混乱不堪。
“论演技,我倒是输给你了,”于霁尘就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半步,“会岐县的桑,价格不可以再提高,反而可以再压价,既然郭员外晓得了朝廷文书,你让人去大光乡作用不大。”
到这一步,她竟还在教她如何经营。
“抛开郭员外这桩事不谈,正经的做生意,讲究出六进四,利她方可利己,眼光要放得远些,眼界要放得宽些。”
水图南不说话不应声,偏头看着窗户前条几上那瓶插花。
“不要和衙门作对,也不要和织造局硬来。”于霁尘不耐其烦地叮嘱着,“九海不可一家独大,安州的张全……时机成熟时记得及时置换回来,其它就没什么了,你肯定会做得很好。”
“这是我书房的抽屉钥匙,”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小钥匙,“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暂时不回去住了,家里劳烦你多照顾一下。”
58/92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