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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客(GL百合)——常文钟

时间:2024-10-07 15:18:36  作者:常文钟
  她的梦,她自欺欺人的梦,她在梦里有所依有所靠的光景,要结束了。
  “我已经在以最快的速度收购桑林,还是赶不上,”水图南不敢继续看那灯下的人,稍稍挪开目光,眼底有光点闪烁,“待你插手,最低价是多少?”
  于霁尘平静道:“八石一亩。”
  “八石?!”水图南不如于霁尘道行深,没忍住惊诧,情绪外露出来,“百姓不会答应的,你会逼乱江宁的!”
  于霁尘意味不明地摇摇头:“那正是上面人想要看到的。”
  “你上面的主子,丝毫不管百姓死活吗?”水图南质问中向前迈来一步,竟隐隐生了几分逼迫感。
  于霁尘欣喜于在水图南身上见到此般气场,自欺欺人道:“耕田改种为桑,农产多少我收多少,绝不会让农户出现歉年无钱的窘状,每户稻改桑,朝廷也会按亩数进行相应补贴,怎会出现你说的逼乱江宁?”
  “我今日方真正见到你巧舌如簧的模样,虽说得天花乱坠,但你也莫当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傻子。”水图南越看于霁尘越觉得陌生。
  灯光下,于霁尘俊秀的脸上,竟然渐露出她没怎么见过的锐利。
  水图南深吸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冷静:“江州土不肥,水稻每年只种一季,丰年产谷两石五斗左右,歉年不足两石,均摊下来,每人每日可食米粮不足七两,老幼者勉强充饥,青壮者难以裹腹,本已是苦不堪言,”
  水图南对生民的了解,远比于霁尘以为的要深,生民之苦,苦不堪言。
  “若改稻为桑,农户每人每日所得口粮不足三两五钱,”水图南朝这边比出五根手指,语气不由得加重,不知是在气自己无能为力,还是在气于霁尘助纣为虐,质问:“三两五钱,够我吃还是够你吃?!”
  水图南深深记得,于粱曾说,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老家那边改稻为桑,她的祖父饿死了,秧秧的双生也饿死了,阿尘也险些饿死,于家走投无路,不得已才远走他乡,另谋出路。
  可世人多是微如蝼蚁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当年的于家三兄弟,可以在异乡安身立命,多数的百姓说死就死了,挣扎不得,绝望无救。
  倘真推改稻为桑之令,富庶的江宁,恐怕会变成人间炼狱。
  “你最好不要选择这条路,”水图南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我们可以一起再想想其他办法,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不是么?”
  于霁尘坐着,没说话。
  她来江宁,任务便是如此,不会有比这个更好地办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于大人!”正在这时,前院的门被拍响,拍门声急促且焦躁:“于大人快开门,我们家大人请您过去呢!!”
  .
  半个时辰后,布政使衙门:
  “霁尘,你可算来了,”任义村三步并两步来到门口接于霁尘,“咱们发往北边的货,又被市舶司给扣押延期了!”
  于霁尘眉心拧着,罕见的脸色不虞,心想市舶司扣着货拖延,给我说能有什么用,给你亲家说去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任义村的亲家史泰第也起身迎过来,满脸的愁云惨淡,见到于霁尘的脸色,他不禁一顿。
  “霁尘,你这是怎么了,”他请人坐下,亲手斟茶,“如何脸色这般不好,谁惹你生气了?”
  上回见于霁尘脸色如此沉郁,还是筹二十万的生丝助水图南时。
  “不碍事的,多谢二位大人的关怀,”于霁尘虚与委蛇着,喝了口茶压心口的烦闷,尽量平静地问:“我们和市舶司,关系不是一直挺不错么,为何这回就扣了船货,反复拖延不肯放关?”
  史泰第坐到于霁尘的另一边,摇着头唉声叹气。那批丝绸发出去至今,已经被市舶司找借口多扣押八天之久了,船在江上多停留一天就是多一天的巨额花销,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若耽误买家按时收货,这生意不就坏了信誉。萧国人最厌恶不守信了!
  任义村愤愤不平,咬着牙把手背往另一个手心里砸:“市舶司新来了个指挥使,名叫汪祥,是次丞相朱大成的人,我们出货前,照老规矩同他商量好了价格,谁晓得他临时变卦,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几番改口,最后竟要加价到十五万两才肯放关!”
  于霁尘沉默着,清亮的眼睛此刻晦暗不明。
  任义村那叫一个气愤:“汪祥此人真是,既要卖屁股,又要立牌坊,他新到任江宁,把价格开到十五万两,不过是想趁机试试我们的水有多深!”
  来江宁做官,谁不想赚个盆满钵满!
  于霁尘放下茶杯,瓷器磕在红木桌面上,“当!”的一声,俊秀面皮下那股横劲,连任义村这个法槽刑名看了也觉得生寒:
  “那好,我给他十五万两,若再不立马放关,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下子,换成任义村和史泰第面面相觑了,何时见过于霁尘如此发脾气呐,稀罕稀罕。
  稍顿,史泰第慢条斯理劝道:“霁尘呐,不要置气,”
  他道:“江宁就这么点东西,若谁都能闻着味儿来吃肉,以后事情就不好办了,汪祥是次丞相朱大成的人,朱大成是幽北王妃的母家亲戚,他若是执意不肯认我们出江的账,则便是捅到大邑或者幽北去,我们也沾不了光。”
  汪祥不是季相府的人,江宁官员违背政令私往萧国买卖,捅到大邑或者幽北,季相府或者幽北王府也保不了他几个。
  于霁尘沉默片刻,眼中狠戾一闪而过:“那就让这个汪祥必须认我们的账,或者干脆让他闭嘴,二位帮我约他,明日千湍院里再见真章!”
  火烧眉毛的事情,就这么安排好了。
  于霁尘面色沉郁地来,面色沉郁地走,史泰第不可置信地嘀咕:“于铁驴今日吃枪药啦,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置脾气呢。”
  于铁驴化身于炮仗,如此放话便代表事情绝对能解决,任义村哼哼着笑:“管他呢,只要能把事情办成,他就是想吃炮药,我也立马去给他弄来。”
  
 
51、第五十一章
  南国的春夜,比起北域的苍茫辽阔而言,来得要更加温婉柔和。
  出了衙门,夜风拂面,于霁尘怔忡须臾,舍下马车,独自走上他乡的街巷夜市。
  车夫使暗处的人跟上去保护,唯恐出任何差错。
  一名暗影不远不近跟着,只觉千山往常挺拔的脊背,此时稍有些下坍,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被扒手撞了肩膀顺走钱袋也没什么反应,仿佛一个做错了事,不知该如何补救的孩子。
  暗影不知千山这是怎么了,只能顺手夺回被扒手偷走的钱袋,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心想千山也是够可怜的,几年来得赚了有几座金山银山呢,出门时身上带的钱却这样少。
  江宁街头的夜要繁华到子时,夜市甚至无宵禁。
  街市兴隆,于霁尘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路过了多少场人间的悲欢离合和嬉笑怒骂,她走累了,在路边一个馄饨摊坐下来。
  “客想吃点什么?”正在包云吞的女摊主,用湿巾子擦手,热情道:“主食只剩下云吞了。”
  怎么找了家云吞摊子啊,于霁尘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想,开口要了碗云吞,声音沙哑。
  此刻已稍有些晚,云吞很快送上来,刚出锅,热气弥漫,瞬间模糊了眼睛,于霁尘想起来江宁后,第一次见水图南的场景。
  “那就是南盐东家的大儿子,钱逢恩。”
  南盐钱家老太君办寿宴,遍邀江宁商贾乡绅,于霁尘和南盐钱东家有利益往来,趁此机会来见钱东家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刚和南盐的老钱聊罢,出来就隔着半宴场形形色色的人群,看见了老钱极力推荐的他家大儿子钱逢恩。
  于霁尘的心里,是偏向和老钱的二女儿钱逸道合作,听见身边老冯的介绍后,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和他说话的,是水园水德音的女儿,现任水氏织造的小东家,水图南。”
  老冯目光穿过人群,在东家和钱大少爷那边打个来回,不动声色中精准捕捉到东家的目光所落,低声道:“逾白的织造若想在江宁立足,来日必不可少要和这位水小东家打交道。”
  言外之意是,大通对水氏织造,必然会像对孙氏茶行那样,只能活一个,这是大通来江宁任务。
  于霁尘视线落过去,看见不满二十的年轻姑娘,手捏酒杯,脸上笑意清浅,在全是男人的商行里艰难维持,被催嫁,被造谣,被指桑骂槐,也被挖苦轻蔑。
  老冯跟在于霁尘身边快十年,偶尔也能看出点于霁尘的想法。
  看见于霁尘望过去的目光,他犹豫片刻,委婉道:“阿尘,那个姑娘虽年纪不大,却城府极深,我看她爹水德音不是她对手,逾白将来,怕是扛不过她。”
  “是么。”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挑了下眉,语气和神色一样淡淡的。
  不太相信的样子。
  “霁尘,找你半天,原来在这里。”钱家二女儿钱逸道寻过来,打断于冯二人的对话,“澈州的付雪妍到了,我们现在抓紧时间过去?——咦,看什么呢,我大哥哥?”
  “嗯,”于霁尘视线稍往旁偏,没让钱逸道发现端倪,“走吧。”
  钱逸道先行迈步引路,又忍不住嘀咕:“虽我老爹爹极力向你推荐我大哥哥,但毕竟是我把我家南盐和大通搭上线,南盐才在商行大会上给你投了关键一票,你最是知恩图报的,不会真考虑扶持我大哥,哦?”
  声落,不闻回答,钱逸道看向那张清俊的脸,抱住脑袋苦恼:“霁尘,你只是偶尔看起来有些呆,不会真被人怂恿就过河拆桥吧?我一直觉得,你不是个凭男女就判人输赢优劣的,你可千万别让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呐!”
  “那个水图南,”于霁尘答非所问,满脸正经,“可议亲了?”
  一句话问出口,钱逸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叽叽喳喳的话变成出不来也咽不下去的“喀喀喀”。
  她喀喀喀半天,忽然懂了于霁尘这句话的意思,笑起来,轻快道:“区区江宁,竟也有我包打听钱逸道挖不出来真面目的人物喏。”
  于霁尘这种人,强中之强者,岂会讲半句废话,今次问水图南是否议亲,必定是因为那水小东家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
  想到这些,钱逸道难得露出几分正经之色:“平常所闻,不过是这位水大小姐勤奋努力,中规中矩,你晓得的哦,女子在商不易,她与其说是替家中打理家业,倒不如说是被迫走到人前来,倒是多闻说她貌美有才识,经营生意上的本事反而平平,不足为虑。”
  “你若是看上她,其实娶回家也可以,她听话,易拿捏,好摆布,不麻烦,最适合你这种人。”钱逸道琢磨道:“不过听你刚才的语气,这位水大小姐,恐怕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
  要么说别在背后讲人坏话,这不,二人简单聊了两句水图南,转头便在角门里面等车时,遇见水图南从门外过。
  “你不要再跟着我,我家的马车立马来的。”女子的声音糯软清甜,连不耐烦起来也像在撒娇,没有丁点威慑力。
  追过来的是个乡绅家的公子,不依不饶:“你阿娘说,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所以才拒绝和我接触,可我真的非常欢喜你,你嫁我不算高攀,你不要妄自菲薄,你——”
  水图南有事要提前离开,为不惹人眼,给人留下“目中无人”的话柄,特意和车夫约定在此偏僻处等候,谁知一路走来都没能甩掉这个男子。
  “公子何必说这些欺负人的话,”她实在不耐烦了,冷下脸,却不知自己圆嘟嘟的样子更惹人爱,“若是非要把话说开,则彼此脸上都挂不住,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注意些好!”
  谁知这般的拒绝,在男子看来是欲拒还迎的心计手段。
  他自以为是地不退反进:“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人?都是贱商出身,能嫁九品小官算你高攀,门当户对不是白讲喀,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你家有钱,我爹爹是乡绅,两家结亲便是有钱有势,珠联璧合多好!”
  水图南实在被这些腌臜话逼得恼怒,再三拒绝:“还请你自重,不要再讲这种轻薄话!”
  自古烈女怕缠郎,男子又不怕丢脸丢名声,死缠烂打,围着水图南转半个圈:“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嘛,莫不是和那些无知愚蠢的闺中女子一样,喜欢那个什么于霁尘?”
  半开的角门后,钱逸道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捂着嘴看满脸事不关己表情的于霁尘。
  门外,水图南同样没有说话,没人晓得她为何选择了沉默。
  男子却冷笑一声,不屑道:“是,他是吞并了孙氏茶行,年轻,有本事,但顶破天不过是个臭卖茶叶的,我们家可是诗书传家的乡绅!我爹爹是员外!我曾祖父在大邑做过五品京官的!”
  水图南终于开了口,仍旧糯软的调子,同人吵架像撒娇:“不晓得你在讲什么疯话,若再如此无礼,来年水氏织造和令尊的桑叶契约,就没必要再续签了!”
  “你竟敢威胁我?!”
  见水图南软硬不吃,男子耐心告罄,恼羞成怒,叉起腰开始谩骂:“就你这样的还敢威胁少爷我,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还真是旁人夸你两句,你就当自己美似貂蝉了,看见你脸上的雀斑我就恶心得想吐,呵,于霁尘倒是和你很配,你一个麻脸子,他一个瓜矮子,玉女金童呢!”
  外面,水图南沉默着没有回骂,角门后的钱逸道却听得直撸袖子:“嘿?水小东家怎么这样老实,任野狗星星狂吠,看我——”
  一只有劲的手忽然拉住她小臂,连同她迈向门外的脚步,也一并被按在原地,于霁尘壮实是真,人也是真有劲,差点把钱逸道拽踉跄。
  须臾,门外终于响起水图南的声音,带着国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和,平静得如同在讨论今日天气:“崇敬比自己强大的人从来不丢人,大通老板有魄力,有胆识,我自然喜欢,若阁下也如那位般,一出手能全吞下龙头商号,吞了还有能耐消化,我便也会喜欢,”
  “可惜,”听她这语气,倒是真心实意的惋惜,“你和那位分明年纪相近,至今却仍在靠着先人的荫蔽和亲长的扶持度日,还不知所谓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要是你,没脸出来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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