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她语气轻顿,说出了史泰第此刻心底最大的担心,“届时汤若固便再也不受辖制了。”
织造是汤若固最大的底气,哪怕侯艳洁而今元气大损,无法在商行暗中提供给他更多帮助,可只要他还在织造局总管的位子上坐着,只要朝廷给江宁下有生产令,那么汤若固东山再起,便不过是朝夕之间。
史泰第等人对汤若固的忌惮,来自于大邑皇宫那位皇帝大伴——总管太监吴用。
汤若固是吴用的干儿子,外人不晓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外人只觉得,只要吴用还在宫里一日,江宁便没人敢动汤若固。
至于深宫里的那些事情,外地的大臣倒是不得而知,在史泰第收到朝廷这份公文时,汤若固必定也收到了来自内廷的相关命令。
任义村当场捶桌子了:“那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水德音那老东西打垮,把汤若固按下一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东山再起?再骑到我们头上来?史兄!”
他问史泰第:“你觉得,季相府会接受孝敬从多再变少?”
此刻,被于霁尘把心里最大的担忧翻到明面上的史泰第,脸色同样非常难看:“我说任兄,你就不要再在这里拱火了,我们这不是正和霁尘商量办法么,你别急呐!”
说着让任义村别急,史泰第自己也是不知所措了:“去岁多加的十五万匹丝绸,年底多为国库收入这么多,”
他勾起食指比出个九:“我早该料到,那十五万匹丝绸,只是朝廷对江宁的试探,而今成功了,那可不就是要把江宁吸干榨净?”
“改稻为桑,改稻为桑,”史泰第喃喃重复,忧心忡忡,“上面的人只需要动动嘴,千难万险,得要我们拿命去蹚,做得好了,是织造局的功劳,出了岔子,罪责便全在我们身上,这不是活生生要逼死人么!”
“也,不一定。”于霁尘的声音比史泰第更低,清秀中透着无力,字句出口,竟然让人感到莫大的希望。
史泰第和任义村立马眼睛发亮,齐刷刷看过来。
收到着两道目光后,于霁尘反而怯惧了,嘴角轻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哎呀!霁尘呐!”任义村急脾气,两手握拳在身前抖,“有话你倒是说啊,跟老哥哥们玩什么欲言又止呢!”
于霁尘的肩背又坍缩几分,看起来同样矛盾纠结。
片刻,史泰第松了口气,替于霁尘道:“霁尘是想到织造办了吧。”
他说的不是句疑问,而是句陈述。
此话出口,任义村的反应,正好说明了于霁尘犹豫的原因。
他豁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威势逼人:“好你个于铁驴,你这就非常过分了啊!”
他伸出手,厉害得五根短粗的手指都在用力:“成年桑树二十万亩产二十万匹丝绸,桑苗便转为五十五万亩,多出来的三十五万亩,最多两年亦可长为成年桑树,”
他的大巴掌简直要怼到于霁尘脸上来了:“则多出来的桑,又能多产多少丝绸,你当我是个傻子?”
这男人,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一州提刑的,说他有脑子,他关键时候拎不清,说他没脑子,他倒是算得清楚账:“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平稳渡过风浪是共同目标,所以那些桑树我就忍了,可是织造办是我们牵制汤若固的最后手段了,是我和老任的保命符,你竟然敢打织造办的主意!”
无怪乎任义村如此跳脚。
织造局下分为织造署和织造办,前者直接由汤若固带领的那帮太监管理,而织造办,则是属于官商管理,再效力于汤若固的织造局。
朝廷毕竟财力人力有限,为最大限度利用民力,朝廷特意设置织造办做为中间人,一边通过朝廷政令把洋商引进来,一边将自己手里的资源介绍给民商。
民商依附于官方能和洋商做生意,如此赚来的钱,大头当然属于朝廷,同时也不会放任洋商在本国随意发展,破坏大应国的本土经营环境。
这些年来,为牵制汤若固的织造局,史泰第和任义村,一直暗中把织造办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他们也是通过织造办的经营,才得以源源不断地,向大邑的季相府孝敬金银。
这般要命的存在,是他们老哥俩和前任织造局总管斗死斗活才斗来的,又斗死斗活才没让汤若固夺回去,织造办是他们活命的法宝,怎么可能交给于霁尘!
说到底,他二人对于霁尘仍然存在疑心,并非是绝对的信任。
这厢里,于霁尘已经吓得跪倒地上,磕下头不敢起,浑身发抖,简直是吓坏了。
见任义村就这么爆竹一样炸了,史泰第简直头大,他用尽全力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按几按,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任兄,”他一手摆摆示意任义村坐下,边弯下腰用另只手拉于霁尘起身,和颜悦色道:“霁尘你快起来,老任就是脾气爆了些,没别的意思,你不必这样,快起来,快起来。”
于霁尘让任义村给吓坏了,被史泰第拉着拉了好几下,才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半边屁股落在椅子上,额角挂起汗珠,忐忑不安,只肖稍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再跪下来。
在官门面前,无论多么厉害的商贾,皆该如此恐惧,连皇商也不例外,“士农工商”从来不是人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调侃。
见于霁尘仍旧怕得厉害,史泰第责备般看任义村一眼,好生倒了茶递到于霁尘手里,耐心安慰道:“霁尘正是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我二人可谓不谋而合,来,吃口茶,我们歇一歇。”
说完,在于霁尘听话地低头喝茶时,史泰第和任义村交换了眼神,这波试探,他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
在任义村方才拍桌子后,于霁尘但凡敢有半句解释,史泰第便会立马把她排着这件事的外面去。
如此,他们就可以彻底把朝廷新下达的五十万匹丝绸生产量,全部压到汤若固身上——当然,他也无法从中获取任何利益,他们自己,则只需要负责执行朝廷的改稻为桑命令,在规定时间内,向织造局交付规定数目的桑林即可。
季相府的意思,是要他们两个老实些,莫要插手这件事,但当巨大的利润放在眼前时,哪个正常人会不心动?
朝廷要求江宁今岁年产五十万匹丝绸,那便需要五十万亩肥壮的成年桑树,整个江州也凑不够五十万亩成年桑,必定得要百姓改稻为桑,则必要牵扯到耕田买卖,从头到尾,处处都是钱在烧。
良久,于霁尘终于缓过劲来,用力吞咽口茶水,尾音轻颤地开了口。
神色和措辞具是小心翼翼:“任大人说的,是人之常情,可是任公容禀,大通乃二位引到的江宁,我为二公效犬马力,大通无论是吞并昔日的孙氏茶行,还是吞并后来的水氏织造,大通所置办下来的产业,归根到底都是二位的,”
说到这里,于老板真正恐惧的事便在言语之中多少透漏出了几分:“小人一介贱商,承蒙二公信赖而有今日,待二公哪日用我不顺手,说弃便也就弃了,小人不过是这江宁棋局里的一颗棋子,二公若心有顾虑,便请高抬贵手,放小人回家去吧。”
去岁二十万匹丝绸生产已是江宁勉力而为的效果,于霁尘硬撑过来的。
如今朝廷下令改稻为桑,要江宁承接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稍有不慎便是脑袋搬家,史泰第任义村是被巨大利益吸引,才想要搅和进这件事里,于霁尘心生退意才是最真实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一旦这件风险极大的事情出现些许问题,毫无疑问,于霁尘这个布衣商贾,是最适合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
见于霁尘猜到了自己的用意,任义村悻悻闭上嘴不说话,一个劲冲史泰第挤眼示意。
史泰第当然得出来充当“和事佬”,比哄自己亲孙子还要有耐心:“霁尘这话就说得我们二人,没处搁这张老脸了,你也说了,都是人之常情,毕竟事关重大,老任不得不谨慎些,”
说着,他假嗔任义村:“老任发什么呆,还不赶紧过来给霁尘斟茶赔不是?”
“我!”任义村回以瞪眼,他可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进士出身,怎么可能低三下四给一个贱商倒茶认错!
“不必了,小人不敢当。”于霁尘就坡下驴,没真让任义村下不来台,她抬起头,万分感激地看着史泰第,忠心耿耿道:“政令既下,二位若是实在想再多为江州百姓,从汤若固那里争取些利益回来,织造办是唯一的办法,功成不必在我,若是二公有需要,小人这就回去整理商号,将之转交给二位。”
“没必要,霁尘,这话说的就赌气了啊,”任义村清清嗓子,勉强拉下面子道:“老哥哥那里新得十几个舞姬,待你身子好些,到老哥哥那里吃酒,若是喜欢看哪个跳舞,你就直接带走,老哥哥绝对不小气!若是不想让家里晓得,老哥哥给你找地方!”
这般示好,边等同于示弱,于霁尘得双手接着,不然就是给脸不要脸,她沉着脸沉默片刻,道了句:“我要里面跳舞最最好的。”
此言一出,几人间紧绷的气氛豁然松弛,针锋相对般的质疑也如退潮般远去,任义村哈哈大笑:“没问题,只要霁尘你消受得起,老哥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便这样说定了,”史泰第道:“汤若固应该也会很快找你过去,我们商议一下,届时到底该怎么办。”
于霁尘这才算是松口气,安心在椅子上坐下来。
史泰第和任义村对视一眼,无声一笑,仿佛在说,看,对付小孩,这种手段最有效。
作者有话说:
老元说她以前有个同学,六年级时确定自己喜欢女生,初中二年级谈了女朋友,高中三年级被家里送进了医院看精神科。
老元问我那些年在干啥。
呸。
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还在和同桌争辩我们物理老师脖子上红到发黑的印子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是搓澡搓的,她非说是化学实验室里那种小皮搋子搋的,我俩互不服气。
到了大学才恍然大明白那是草莓印-.-
49、第四十九章
数年以来,织造局名下的织造办,乃是由史泰第的姑爷、任义村的儿子在亲自打理着。
其实他就是领个官商的名头,平素诸事由同为官商身份的水氏织造,来向他请示批准,任义村儿子只是起个盖章和监督的作用。
就好比一个商铺,所有经营都在副掌柜手里握着,但他头上就是坐着位掌柜,即便掌柜啥都不懂,但副掌柜无论做什么,也都得征得掌柜同意批准,否则副掌柜做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今,于霁尘便相当于那“副掌柜”,任义村儿子则是“掌柜”。史泰第任义村想要趁机从丝绸生产售卖中捞一笔,就必须让于霁尘做事有那个名正言顺的权力。
这是保障他们能成事的前提,否则,于霁尘就会像条被拴着狗绳上斗场的斗犬,眼见和对手斗得正凶恶,却冷不丁被狗绳勒住了脖子,战况激烈时,于霁尘甚至有可能直接被狗绳勒死。
把史任二人手里的织造办捞到自己手里,是于霁尘接下来和汤若固谈判的前提条件。
汤若固收到内廷来的命令后,并没有着急去找史任二人,同样没有急着找于霁尘,而是出其不意地请了水图南去他家里做客,商会会长侯艳洁作陪。
酒桌前,汤若固让嘲娘给水图南斟上酒,举杯道:“按理说,我早该庆贺水东家重掌水氏了,不过好饭不怕晚,水东家,这杯我干了。”
说完,一饮而尽,不给水图南任何拒绝的机会。
水图南在接嘲娘斟的酒时,眼尖看见了嘲娘手腕上的淤青,虽然遮挡在袖下,但还是被水图南看出来,那是束缚伤。
跟在江宁织造局总管身边的人,谁敢欺负嘲娘至此?自是不必多问。
水图南被请来做客,既然汤若固敬酒,她岂有不给脸的道理,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罢还没说什么,侯艳洁又紧接着敬酒,汤若固使嘲娘也敬酒,一来二去,水图南接连三杯喝下肚,脸颊便微微发热起来。
来前于霁尘给说过,汤若固大约便是会用这般手段,先让人喝得微醺,在酒桌上逐渐放开心绪,不再缩手缩脚时,他再用吹捧式的办法来和人拉亲近,从而让对方在飘飘然中,达到他的最终目的。
果不其然,见水图南几杯酒下肚,比刚坐下时更多几分放松,汤若固让嘲娘到旁边弹起琵琶,环境倒也雅趣。
可惜水图南不懂琵琶,少小时阿娘陆栖月逼着她学琴棋书画,筝琴琵琶连二胡都试了,最后证明她实在是于此道上毫无天赋。
浅浅琵琶声悠扬婉转,即便听不懂其中的技艺,乐声也可使人耳暂明,彼时,汤若固道:“新近闻说水老板把水氏在安州的铺面生意,全部撤回来了,可是因为遇见了什么困难?”
水图南未语先笑,肤白若雪之下的脸颊因酒微粉,灵动的眼睛里光色清亮,倒不负外面传言的貌美:“水氏融进大通后,经历一系列革旧鼎新之举措,从安州撤回市占,乃是有利于水氏的重新发展。”
“是呢,”侯艳洁附和道:“水小东家有眼光有魄力,此前桑蚕医下田入户的办法提出,便实实在在为商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呐!”
开始了,戴高帽。水图南道:“惭愧惭愧,这件事,说来最是要感谢汤总管和侯会长的鼎力支持,若非如此,我一介寻常商贾,哪里敢冒着得罪衙门的风险,去推行什么下田入户。”
织造和商会对她的行为始终保持沉默,她把功劳随口胡诌着,主动举起酒杯:“我敬二位,多谢二位在背后的支持!”
瞧这气势,隐隐有几分要反客为主的样子了,汤若固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水图南这个小娘子,竟是有几分真魄力在身的。
这个水小娘子,和她家里那个姓于的算盘精,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行事风格呢。
汤若固受下敬的酒,且容侯艳洁殷勤着斟酒,他稍微偏过身来和水图南说话:“水老板重新掌管水氏以来,做的许多事都令人佩服,比如,水氏向九海钱庄借贷的事,”
九海钱庄!水图南心里咯噔一下。
汤若固对此似乎颇感兴趣:“九海只是一家毫无特色的钱庄,既没有过硬的后台,也没有充足的钞银储备,水老板怎么想起从九海借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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