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闻星发来的酒店地址时,婻沨沈流云正在吃今天的药。
他虽然被允许离开疗养院,但药还不能停,只是在剂量上稍微减少了一些。
刘女士说,就算之后要停药,也得循序渐进。
沈流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消息框里的地址,心想自己现在在做的事也得循序渐进,要拿出在雷雨天劝导胆怯的雏鸟离开树梢的耐心。
思考了片刻,沈流云将明日的计划发给了闻星。他准备上午先去租车,之后去便利店买好路上需要的东西,再到酒店接闻星。
闻星不冷不淡地回过来一个好。
沈流云的目光好似粘在了那个“好”字上,下意识去抠手指,抠出血时才恍然回神,指尖像被一把钝刀割开,铁锈味的痛意从那道口子里渗出。
他草草地拿纸巾擦了下,而后回复消息,问闻星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这次闻星回得稍微多了一些,两瓶水、一包无糖饼干和一袋Haribo软糖。
怎么既要吃无糖的饼干,又要额外买软糖?
看上去是想戒糖但控制不住嘴馋。
沈流云听见自己很轻地笑了一下,为闻星这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任性。
他还记得闻星每次演出完都会补补觉,于是告诉对方明天上午可以多睡一会儿,不用太早起来。
[:好好休息,晚安。]这句没有得到回复,像是刻意冷落。
上车的时候,闻星被后座的一大袋东西惊到,看向驾驶座的人,“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沈流云淡淡道:“路上的服务站不多,就把能想到的都买了一点。”
闻星有点好奇他都买了些什么,把身体撑起来,从副驾驶和驾驶座的缝隙间倾斜着穿过,用手臂去够后座的袋子。
因为考虑到车内会开空调,他大衣的外套没系扣,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羊毛衫,做这样的大幅度动作使得那衣摆往上缩了缩,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腰身,明晃晃得刺人眼。
沈流云放在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在闻星坐回来之前挪开了视线。
袋子里除了有水、面包、纸巾、常用药等这种闻星能够想到的必备用品,居然还有颈枕、眼罩以及毛毯这种完全在闻星意料之外的东西。
沈流云要开车,自然不会睡觉,那么这些东西只有可能是给他准备的。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他摸着那条柔软的小毛毯,小声提议:“其实我可以跟你换着开,你开上半程,我开下半程。”
沈流云闻言,偏头看他,“但我记得你不是没有国际驾照吗?”
闻星经他提醒才想起这关键的一点,先是愣了下,而后喃喃:“对噢。”好呆。
沈流云短促地笑了一下,把头转回来,“你感冒了本来也该多休息,不用想这些。”
车里的气氛似乎变得太奇怪了些,闻星只好把头低下,将注意力放在袋子里的东西上,企图用窸窸窣窣的翻找声驱赶那奇怪的气氛。
他让沈流云买的Haribo软糖在底下,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共有三袋。
“你怎么买了三袋?”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三袋软糖拿出来,发现其中一袋的味道自己没吃过,眼睛蓦地变亮,“这个口味我在柏林没见过。”
他迫不及待地将那袋外包装印着马里奥的软糖拆开,往嘴里扔了一颗金币形状的,味道酸甜,Q弹有嚼劲。
沈流云在开车,余光在镜子里瞥见闻星像小松鼠进食一样微微鼓起的腮帮,唇角不由上扬,“好吃吗?”
“还不错。”闻星点头,随即看向他,“你要吃一个吗?”
沈流云刚想说不用,就见闻星从袋子里拿出来了一个,并递了过来,软糖停在他的唇边。
沈流云分神垂眼,张唇将那颗星星形状的软糖吃掉,嘴唇不经意间碰到了闻星的手指。
微热的气息也从那薄唇上过渡到闻星的指尖。
闻星迅速地将手收了回去,心乱如麻。
他方才拿的时候随手抓的,递过去才发现形状是星星,简直……像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一样。
车厢里安静下来,好一会儿,他才问沈流云:“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沈流云回味着口中的味道,语气轻松,“还不错,马里奥努力营救公主的味道。”什么呀。
闻星听到沈流云这个奇奇怪怪的描述,有些忍俊不禁,随后又往嘴里塞了颗软糖。
一口咬下去,酸味先在口中蔓延开,之后再是丝丝缕缕的甜味齐齐涌上来。随着不断的咀嚼,酸味与甜味交融在一起,甜味逐渐将酸味覆盖过去,于舌尖留下淡淡果香。
在闻星上初中的时候,闻君谦买了车。
自打有了车以后,每逢节假日,闻君谦都会携家人一起去自驾游。
副驾驶的位置永远是母亲范雪茵的,闻星则坐后座。他总是没坐多久便犯了困,一路醒醒睡睡。
可无论路途有多长,闻星每每睡醒,都能听见前座的母亲在跟父亲说话,母亲好像坐车永远不会困一样。
有回他下车的时候,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坐车都不困吗?我总听见你在跟爸爸讲话。”
范雪茵笑起来:“我当然也会困,坐那么久的车谁不困呀?”
他听后更加不解:“可是妈妈,我都没见你睡过。”
范雪茵摸摸他的头,笑着解释:“因为爸爸在开车,要是车上所有的人都睡了,爸爸也会困的。所以妈妈要陪爸爸讲话,让他有精神一点,这样才能保证安全驾驶。”
母亲的话犹在耳畔,闻星偏头看了沈流云一眼,尽管没能从对方的脸上察觉到倦意,但还是没话找话地开始聊天:“你以前开过这段路吗?你在国外好像经常会租车自驾。”
“这段没有,前面有段高速倒是开过一次,之前从米兰去因斯布鲁克的时候开过。毕竟我来这边大部分时候都在采风,开车会比较方便,也有考虑过要不要干脆买一辆车,但没想好放在哪。”沈流云回答他。
闻星想了一下,“不可以放在挪威你外祖母家里吗?我记得有一年圣诞,你不是就在挪威吗?”
虽然沈流云从来没有明说过,但闻星推测沈流云那次圣诞去挪威是为了跟家人一起过节。
在闻星的无心之言中,沈流云的唇线轻轻绷紧。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向闻星坦白的契机。
“我外祖母前年过世了。”沈流云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闻星明显一愣,咬了下唇,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抱歉……你没有跟我讲过。”
何止是没有讲过,在他的印象中,沈流云也没有去参加过外祖母的葬礼。
其实从很早之前,闻星就隐约有察觉到沈流云跟家人的关系并不算好,但因为沈流云每年都会回家吃年夜饭,所以他不曾对此说过什么,只以为是每个家庭的相处方式有所不同。
此刻,他才意识到或许事实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阿姨现在住在哪?挪威吗?还是国内?”
前方恰逢一个弯道,沈流云将方向盘转了转,车身跟着扭转。
拐过这个弯,闻星听见他说:“我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
闻星看着前方开阔的道路,无端感到一片茫然。
“之前她住在特罗姆瑟,但外祖母去世以后,我不清楚她去了哪。听说再婚了,跟她的丈夫去了别的国家。”沈流云难得坦言。
他已经失去杜双盈的消息有很多年了。
“再婚?”闻星捕捉到话中的这一重点。
而后他得到了一个他完全没想过的答案:“我父母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已经很多年了。”怪不得。
怪不得他过去从来没见到沈流云跟家里打过电话,平时几乎都没什么联系,他也从未在任何场合见到过沈流云的父母。
他还猜想过或许是沈流云出柜不顺利,家里人不太能接受,却没想到过会是这样。
“所以你每年都是一个人吃年夜饭吗?”闻星的声音发颤,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伤心。
他想不通为什么沈流云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有所隐瞒。
“你父母很想你,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过年不回家。”沈流云太了解闻星了,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来,闻星真的会这么做。
但他不想要闻星的可怜,也不想要闻星为自己牺牲。
家人和恋人,他不想让闻星做这种在两者之间只能选其一的为难抉择。
他只想要闻星真正的开心,没有负担的开心。
“所以你就一直骗我。”闻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沈流云,我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是五年。五年以来,你都在骗我。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他不知道在这五年的恋情里,到底还藏了多少诸如此类的谎言。
他自认一直以来都对沈流云毫无保留,可沈流云却跟他隔了太多太多。
沈流云永远有所顾虑,永远有所隐瞒。
小学的数学题里,有一道常见的蓄水池问题,同时被抽水和放水,问蓄水池多久才会被填满。
闻星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样一个蓄水池,沈流云给他一些期待的同时,却又要给他一些失望,让他永远无法被填满,也永远无法真的枯涸。
“抱歉。”沈流云的声音有明显的低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太为难。”
初衷确实是为了不让闻星为难,之后却是为了维护他那点可笑的自尊。
他总是想要在闻星面前保持相对完美的姿态,因而选择藏匿所有的伤口和不堪。
但这样也是错的。
他将爱想得太过于狭隘,也将闻星看轻。
闻星没有轻易接受这份道歉,很干脆地戴上眼罩,不再搭理沈流云。
沈流云也沉默下来,专注地看着前方路段,车子四平八稳地向前行驶。
即将驶离佛罗伦萨时,夕阳将天际染得昏黄,云层色彩绚丽地翻涌着,带来一场无人欣赏的落日。
佛罗伦萨的落日,沈流云曾在米开朗琪罗广场画过。
那幅画后来被他放工作间挂过一阵,闻星有次在画前驻足,随口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佛罗伦萨的另一个名字吗?”
翡冷翠,由意大利语Firenze音译而来。
他现在知道了。
他分心别过脸,目光眷恋地落在闻星的睡颜上。
那位将佛罗伦萨翻译为翡冷翠的诗人为这座城市而留下的诗句,此刻如同一条河流在他心底缓缓淌过*: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作者有话说】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第59章 59·平均律
闻星其实并未完全睡着。
尽管汽车行驶平稳,车内温度适宜,但由于驾驶座的人存在感实在太强,让他没有办法完全忽略。
他的手指勾着小毛毯的边缘,忍不住想,自己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
不仅坐了前任的车,还跟人置气。
或许他昨天根本就不应该答应要坐沈流云的车。
也不知道沈流云如何看穿了他的装睡,安静的车厢内突然响起沈流云的声音 :“要听歌吗?”
再装下去似乎就有点太不礼貌了,闻星很轻地“嗯”了一声,有点想听巴赫。
沈流云仿佛听见他的心声一样,向他确认:“巴赫?”
一时之间,闻星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是何感受,原本确信无比的事都变得动摇。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沈流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了解他?
舒缓的钢琴曲从音响里流出,顷刻间填满整个车厢,闻星的心里也随之晕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是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的第一卷第一首。
平均律这种律制在自然律的基础上,将原本一个八度的音程等分为了十二个半音,让转调变得更灵活。巴赫将这种律制应用于二十四调,旋律精美、复调玄妙,被誉为音乐的全部与终结。
习琴的过程中,闻星身边不乏认为巴赫的平均律过于刻板的言论,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巴赫平均律中的曲调回旋有着独特的韵律美,像是礼服领口一圈精致优雅的蕾丝花边,由古老而复杂的手工技艺制成,将许多系着细线的棒槌来回穿梭,绕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严谨有序的编织。
从何处开始,亦在何处结束。
在悠扬柔缓的钢琴声里,闻星逐渐萌生困意,这一次真的睡了过去。
闻星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正在行驶的这段路没有路灯,唯有亮白的车灯映着前方道路,把路面照映得像河流。
世界变得好安静,不知要流向何处。
导航传来提醒,告知他们即将经过布伦纳山口。
闻星将车窗扬下来,冷风顷刻间哗啦啦地灌进车内。
“这段路限速吗?”闻星问驾驶座的人。
沈流云没回答,只默默地将车速提快。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源于日积月累的亲密相处,近一年的分别也未能将其完全磨灭。
发丝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凌乱,闻星轻轻眯起双眼,难得感到放松。
在一片寂暗中,他们穿过了阿尔卑斯山脉。
车速慢慢降下来,沈流云担心闻星吹多了风会加重感冒,适时提醒,“可以了,把窗户关上吧。”
闻星觉得沈流云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口中不再有那么多的命令,每句话都变得有商有量,听起来就算他此刻任性地不想关上窗户,也可以被允许。
他把车窗扬上去,车内又恢复了温暖与安静。
闻星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隐蔽地用目光打量沈流云。
已经连续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沈流云的面上难掩倦色,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动了动,拇指和中指相贴,轻轻地搓了一下。
闻星知道,这是沈流云想抽烟了。
为了提神,或是为了纾解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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