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穆弃殿下,嗯,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听说过他,但你们可能不知道,穆弃殿下还是SSS级的精神系能力者,他听闻了我们要进入集体潜意识之海的计划,主动提出了协助请求,根据精神力协会的评估,他的确可以胜任精神向导的职责,所以……”
贺无烛说了些什么,安寻根本没有在听。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坐在上首位的男人,穆弃亦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老实说,安寻真的没有想过,这辈子他竟会以这样的形式与穆弃碰面,而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也已显而易见。
“是穆迁拜托你来的?”
穆弃轻轻颔首。
“他人呢?”安寻问。
穆弃反问:“你希望他过来?”
安寻不说话了。
现在海夜城的情况比之前更糟糕,感染人数一直在上升,穆迁作为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如果重返海夜城,安寻是肯定不赞成的。
“安寻,经过我们的评估,穆弃殿下比叶沈云先生更适合当你的向导。”贺无烛对安寻说,“他对精神力的控制力极强,可以维系住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通道,如果你俩联手,这次计划的成功率一定能大大增加。”
“贺老,你是认真的?”安寻皱起眉,“穆弃他可是炽红帝国的四皇子,下一任王储的热门人选,就算他的加入可以提高成功率,但万一出现意外了呢?炽红皇族追责怎么办?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贺无烛苦笑,他何尝不知道让穆弃加入这个项目会有多大风险?但不知炽红帝国和联邦政府是怎么交涉的,穆弃居然真的来了,还主动签署了免责声明,让他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接受这种安排。
“安寻先生。”穆弃突然开口,沉缓的磁性嗓音与安寻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明知这次的行动有极大风险,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参加?”
“因为我不能放着那些病人不管。”安寻说,“想要阻止精神瘟疫的蔓延,避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穆弃抬起头,在旁人眼中,男人的目光似乎只是从空中随意掠过,但只有穆弃自己知道,充塞在他视野中的,是怎样的景象——
无穷无尽的丝线,正从四面八方涌来,从他踏入自由联邦土地的第一刻起,这些凭空出现的丝线就开始了聚拢,汇集,它们宛如深海中的庞大鱼群,在他头顶游动着投下巨大的阴影。
穆弃知道,它们恨自己恨得发狂,巴不得像自己当年闯入婚宴现场时那样,钻入自己的身体,融入自己的血液,缠住自己的心脏,然后变成锐利的尖针,让自己在万箭穿心的痛楚中凄惨死去。
经过这么多次的交锋,穆弃早已知晓自己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后,会迎来怎样的命运,虽然它们碍于规则,无法立刻扑过来,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穆弃知道此行对自己而言,已没有归路,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因为他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这不单单是自由联邦的危机,若感染持续蔓延,所有蓝星上的国家都不能幸免,在这种波及全人类的灾难面前,我是什么身份,拥有什么地位,全都不值一提。”
在安寻微怔的目光中,穆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我一定会将你安全地护送回来,这次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安寻先生,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安寻盯着那双冷金色的眸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
第二天下午,安寻和穆弃坐进了提前准备好的特殊装置内,开始了与“污染场”的链接。
这套装置的运行原理和星族人专用的精神力训练仓有些类似,只不过链接后产生的感受和幻象并非模拟,而是真实存在的。
熬过缓冲期后,安寻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浓雾之中,举目四望,他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没看到任何人。
“这边。”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安寻的胳膊。
安寻当然知道这是谁,他没有反抗,被对方牵着朝前走去。
周围的浓雾不断翻滚变幻,向他们一波波涌来,这里有些只是单纯的意识流,有些却蕴含着精神污染,安寻尚未来得及出手,这些裹挟着恶念和污染的精神云雾就被前面的人用更强悍的精神威压震散了。
被打散的精神云化为一缕缕黑色烟气,如果不慎让自己的意识与之纠缠,便再也无法摆脱,好在在场的两位SSS级精神力者都可以很好的控制住心神,这一路虽然漫长,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状况。
在时间已经失去度量意义的精神世界中,两人沉默地走了很久,终于,周围的场景出现了新的变化。
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崎岖不平,浓雾渐渐散去,露出一池黑色潭水,几乎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安寻就确信了:这正是他要寻找的“源头”。
穆弃同样停下了脚步,在他的视野里,无数黑色丝线正从潭水中喷薄而出,然后结成层层蛛网,遮蔽了整片潭水。
这些丝线和之前的精神云一样,是无形的意念,但难以震散和祛除,他们若要靠近潭水,不可避免地会与之接触。
“守住心神。”穆弃提醒安寻,“不要被意识流干扰。”
安寻点点头,他走到潭水跟前,虽然他看不到那些铺天盖地的丝线,却能感觉到自己在触碰到潭水的一瞬间,无数繁杂的思绪猛地冲入了脑海,他的心神在这片汹涌的浪潮中不断起伏,宛如狂风中的孤舟,飘摇无助,岌岌可危。
突然,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笼罩下来,仿佛是定海神针般,瞬间稳固住了安寻的心。
知道这是穆弃精神控制的能力在起作用,安寻抓住机会,迅速沉下心神,将自己的治愈之力释放出来。
潭水表面泛起了层层涟漪,严格来说,安寻做的不是净化,而是“调和”,当频率校准的那一刻,质变直接发生,原本漆黑如墨的潭水瞬间变得清透碧蓝,宛如电流传输,以它为源头扩散出的瘟疫污染顷刻一扫而空。
安寻还未来得及欣喜,脚下的地面突然崩裂塌陷,安静的潭水瞬间蔓延成了无垠大海,安寻坠入海中,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男人焦急的喊声——
“阿寻!!!”
…………
……
浑浑噩噩。
恍恍惚惚。
仿佛是在做梦,又好像不是,他独自行走在安静的长廊中,透过镂空的廊窗,看到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所有星光,巍峨的宫墙矗立在深沉的暗夜中,宛如沉默的黑色巨兽。
他一路朝前走去,来到了寝宫深处的房间门口,没人拦他,安寻畅通无阻地来到床前,看到了躺床上的那个人。
只需一眼,安寻就可以确定——
“你活不过今晚了。”
他的嗓音十分冷淡,与其说是来探病,不如说是来吊丧,那人却似并不在意,明明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还是艰难地弯起唇角,仿佛在说——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可能是出于医者的怜悯,又或是厌倦了长久来的对立,安寻在床前坐下来,平静地望着那个人。
“还不愿意放我走吗?”安寻轻声问。
男人没有说话,他嘴角带着浅笑,长久地注视着他,凝望着他,仿佛想要用尽最后的力气,铭记住此生最后一次的相见。
安寻亦没有移开目光,他定定地看着那双冷金色的眼眸,看着它从明亮到黯淡,再到空洞和枯寂,死不瞑目。
他死了。
房间内的仆从们开始哭嚎,安寻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想,自己应该高兴,囚禁他的男人终于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掌控他的人生,更不能再剥夺他的自由。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目光迟迟无法从那张失去生机的脸上移开,为什么心底会涌起一股巨大的怅然与悲痛,为什么他竟会突然想抱一抱这个人,在他耳边轻轻说一声——
一直以来,你辛苦了。
一滴泪缓缓划过脸颊,安寻抬起手,为男人轻轻阖上了眼睛,在对方闭目安息的同时,整个房间开始晃动,上方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漩涡,铺天盖地的丝线从漩涡中喷涌而出,它们勾住安寻的身体手足,妄图将他拉扯进去。
混乱之中,那只一直紧抓着他的衣袖,就算死了都未松开的手,突然牢牢握住了安寻的手。
“别怕。”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温柔而坚定,“我一直都在。”
房间不见了,漩涡不见了,穆弃扬手一抓,那些涌向安寻的丝线就像被磁铁吸引一般,偏转到了穆弃的身上,他没有在此停留,带着安寻冲破幻境,朝前方跑去。
不断有丝线扑来,无数幻象宛如走马灯,凝聚又消散,消散又凝聚,宛如时光倒流,往事不断回溯,他们走过一世又一世,所有妄图勾连住安寻的丝线尽数被穆弃劫断,他们一路奔逃,最后的驻足之处,是一个山洞。
这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是最初的原点,一切的开始。
他们已走过了所有岁月,看尽了所有过去,每一世的轮回,每一世的纠葛,每一世的痴恋,每一世的遗憾。
而现在,他们又站在了当初命运的分岔口。
明媚的阳光从山洞外投射进来,穆弃有一瞬的恍神,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目送着少年消失于山洞外的小径,一去不再归来,在洞中苦等对方的那两日,是他永世挥之不去的噩梦,亦是他最煎熬痛苦的回忆。
现在,他终于可以弥补遗憾:他不会再让安寻孤独地离开,而是会握紧他的手,一起走向光明。
丝线又一次从空中浮现,穆弃早已察觉到:它们不仅是意识体的显化,亦是真实世界的延伸,这一路走来,数百世加诸于安寻身上的丝线,已尽数被他斩落,只要将最后的强弩之末消灭,等回归了现实,不仅安寻不再有性命之忧,自己亦不会被规则反噬,可以正常地活下去。
光明的未来近在咫尺,可这一次,在空中涌动聚集的丝线并未冲过来,反而像是盘桓的游蛇,一边扭动着细长的身躯,一边发出喑哑的嘶鸣。
【愚蠢。可怜。无知。】
它们的声音在穆弃的精神识海中响起,那是穿透灵魂的低语。
【你以为我们消失了,你就能活下去吗?】
【你并非这个世界的子民,而是诞生于混乱的漏洞,一旦规则被修复,你也将不复存在。】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不清除我们,规则无法重建,漏洞就可以留存,我们答应你,不会再对星神之子出手,你亦可以获得永生,在这个世界里与你爱的人永远地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我们并没有说谎,规则重建时那些剥离掉的“轮回”,是你与这个世界建立的羁绊,当它们全部消失,你将化为虚无,过往的痕迹也会被全部抹除,无人能再记得你,包括你最亲密的爱人。】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到底要孤独地消失,还是要幸福地永生,你应该不会选错吧?】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穆弃浑身一震,他依然站在山洞里,那些游曳的丝线却已不见。
突有所感,他低下头,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线。
经过数次的剥离,曾经密密匝匝缠绕在他右腕上的红线,此时只剩下一条。
但和之前的红线不同,现在这条红线并不只绕在他手腕上,它一直向前延伸,最后的终点,是在安寻的手腕上。
这一路走来,穆弃没有让任何丝线沾染上安寻,此时此刻,对方身上唯一的一条丝线,就是这条拴住他手腕的红线。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直到此刻,穆弃才终于明白,何为真正的考验。
是自己的执念成为了它们的养料,是自己的执念将他们又一次带回了命运的路口,他可以为这个人熬过数百世的孤寂,却无法接受在对方的未来里,没有自己。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是他的执念成为了那条死灰复燃的“命运黑线”,他们长途跋涉抵达的终点,其实就是命运的起点。
穆弃缓缓闭上眼睛,轻轻笑出了声。
到底要孤独地消失,成为被世界遗忘的弃子,还是要留住最后的羁绊,在无尽的轮回中获得永生,这或许是个艰难的抉择,或许……也不是。
他猛地抬起手腕,拽住那条连接两人的红线,狠狠一扯。
红线被扯断的瞬间,他仿佛听到“它们”惊恐而绝望的嚎叫,然后就像他曾经的坚持,曾经的执着,曾经的希冀和憧憬一样,很快化为了泡影,湮灭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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