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业果轰轰烈烈盛开着,燃尽了旋龟最后的一丝灵魂。
很快,它也随之凋零。
花瓣零落,河底浩浩荡荡铺满了晶莹如泪的泡沫,从四面八方向曹若愚涌来。年轻的修者持剑拨开这些珍珠似的东西,可没想到,那些泡泡却一个接一个地融合在了一起,彻底裹住了他与苗苗。
曹若愚一愣,正有些困惑,却见那菩提业果的树根之下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吸了进去。一时间,天旋地转,曹若愚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强烈的窒息感冲破巅顶——他顿时昏了过去。
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只有他手背上那道淡淡的梨花印记闪现出一抹微弱的光芒。
远在岁寒峰的薛思感知到了一切。
他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已经断开的铜钱线,思绪万千。
祈福阵失效了。
他那几个弟子遇到了大麻烦。
“我要下山一趟。”薛思轻声说着,他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气息,却没有回头。
薛闻笛两步上前,站在他身侧:“好。”
“罗池现在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伤势仍重,能不能彻底醒来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薛思温声叮咛着,“我下山后,你便与阿青一道,带他们回临渊吧。”
薛闻笛眺望着这片大好青山,没有立刻答应。
先前罗池被无渡峰冉静重伤,送来的时候便已在生死边缘,薛思耗尽心力才勉强保住他一条命。好在之后不久,顾青便收到了消息,前来岁寒峰,原本她就是打算带罗池三人回临渊,一是她不方便外出太久,二是临渊本就是一处天地灵气氤氲之所,也好让罗池静养。
但一件意外之事,让他们暂缓了计划。
那颗从孙雪华故居带回来的草种,开花了。
草种发芽之后,便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有天清晨,薛闻笛早起为它浇水时,才发现了那新鲜的迎风摇曳的花骨朵儿。而天的午后,恰巧顾青来了。
灿烂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窗台上,给那抹明媚的绿色镀了一层金。遥遥看上一眼,便心生欢喜。
顾青落下泪来:“师兄。”
她决定延后三日再回去。
今天恰巧,是第三天。
一切来得太过巧合。
薛闻笛抬头望天,喟叹着:“你说,小雪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薛思应着,薛闻笛看向他,对方长身玉立,乌黑的眼睫微垂,在眼窝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的的确确如传闻那般,遥不可及。
薛闻笛忽地起了坏心眼:“你现在可比我有派头多了,是不是啊,薛掌门?薛谷主?”
薛思眼波微转,竟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薛闻笛往他身上靠了靠,二人无言地相互依偎了一会儿,薛思这才说道:“等时机成熟,我再送你一把剑。”
薛闻笛这回没有再拒绝:“我也刚好需要一把剑。”
“我知道。”薛思微微点头,“你一定也很希望,与小雪再次比剑吧。”
薛闻笛心头涌上一股热流,竟有一瞬的失神。他注视着薛思,脑海里却闪过许多年前,那个总是小心翼翼追逐着自己,别扭又无措的少年。
薛闻笛蓦地伸手,捧住薛思的脸,搓了搓,对方有点奇怪,小声问:“怎么了?”
“我的小鱼长大了,都不跟我闹别扭了。”薛闻笛说着,越凑越近,薛思正声道:“我重申一遍,我比你大,就是大一天,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哥。”
“嗯?你说什么?”薛闻笛很是稀奇,故意逗他,“你要我叫你什么?”
“事不宜迟,该去和阿青会合了。”薛思没有理他,转身要走,薛闻笛眼见他耳根越来越红,愈发觉得好玩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和我闹别扭了?”
“没有。”
“那怎么不回头看我?”
“不看。”
薛闻笛朗声大笑,轻轻一跃,跳到那人背上,薛思稍稍弯了下腰,稳稳地将他背起来。
“那正好,也让我享受享受当弟弟的好处。”薛闻笛趴在他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直往薛思耳窍里钻,“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面皮可薄了,稍微说两句就哭个不停,现在倒好,冰冰冷冷的,还爱摆谱。”
“我怎么摆谱了?”
“咳咳。”薛闻笛清清嗓子,学着那时候的调子,“我要把你锁在房间里——”
他还没说完,就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薛思终是红了脸。
薛闻笛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问着:“薛城主这下想起来啦?”
“想起来了。”薛思面上烧得慌,声音也不由地低了许多,“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这件事。”
薛闻笛难得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没有再耍无赖。
第130章
傅及也没由来地心头一痛, 他抬手,手背上那道梨花印记隐约显露出来,微微发着烫。傅及左手掌心覆于其上, 那印记很快藏匿于皮肉之下, 不见踪影。
“怎么了?”孙夷则关切地问着, 傅及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希望师弟们都没事。
傅及这般想着,继续搜寻起来。
他与孙夷则在青木镇徘徊数日,始终找不到施未他们。虽说山高林密, 视野有限,但也不见得一点踪迹都没有。何况他们二人使尽百般手段, 都无功而返, 这足以让傅及心焦难耐。
“若是过来今晚还找不到他们,我想请师父帮忙。”
是夜,傅及又在废墟旁燃起了篝火,那昏黄的火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更衬得他思绪百转,愁思烦乱。
孙夷则抬手戳了下他的脸颊,宽慰着:“别愁眉苦脸的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施未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定能保护好自己。”
傅及仍是愁眉不展:“可是我印象中, 这山林不应该如此难走, 我们在这里耗费了太多时间,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机关巧计,灵术法阵, 能用的法子我们都用了一遍。”傅及能想到的,孙夷则自然也想得到,但越是细想,事情越是复杂,他叹道,“都走到这一步,我们却仍束手无策,说明这表象的背后,一定有股力量在阻碍我们,而且,道行一定比我们高上许多。”
他眼神微沉:“说不定,对方正在暗处打量着我们,就等着我们放松警惕,或是精疲力尽之时,给我们致命一击。”
傅及点了点头:“嗯。”
“敌在暗,我在明,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养好精神,等着对方上门。”孙夷则说着,仰头躺下,伸开四肢,望着头顶那道璀璨的银河。
星光灿烂,浩瀚无垠。迢迢星汉从远古的月光中走来,再奔向未知的穹顶深处。耳边似有微风呢喃,温暖轻柔,孙夷则打了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及聊起了闲天:“你家这边,还真是暖和。”
“四季如春,从不下雪,甚至鲜有草木青黄之时。”
“那夏天不热吗?”
“夏天也还好。”傅及笑笑,“这边树林茂密,林中多有清泉,并不是很热。”
孙夷则歪头看他,拍拍身侧的空地:“然后呢?”
“我家里也种了许多树,在我练字的窗外,我父母给我栽了一棵石榴树。”傅及说着,也躺了下去,孙夷则胳膊一伸,便托住了他的后脑勺,傅及一下枕在了这人肩上。
“那到了夏天,是不是会结很多很多的石榴?”孙夷则装作无事发生,屈肘半抱住了傅及。
“那棵石榴树不结果,只开花。”怀里的某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着,“你怎么突然抱着我?”
“怕你追忆过去,忧思过度。”孙夷则一本正经地说着,傅及却哭笑不得:“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我知道。”孙夷则侧过身,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就是想找个理由抱抱你。”
“天气真好,适合睡觉。”
孙夷则说着,竟真的困了似的,眼皮有些睁不开。傅及注视着他,伸手掐住这人的脸:“别睡了,我故事没讲完呢,你都不想了解一下吗?”
“哈哈。”孙夷则笑了,真就闭上了眼睛,“我听着呢,你小的时候,练字的窗前有一棵石榴树,等到花期的时候,就会开满火红的石榴花,像夏天一样热烈的石榴花。”
“嗯。”傅及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了,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又觉得,其实可以不发一言。
“我小时候住在明枢阁山脚下,那里山崖陡峭,种的也都是苍松翠柏,极少有这样鲜艳的颜色,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聊。”孙夷则说得很慢,像是在哄人睡觉,“我就一个人四处闲逛,去别的地方找人玩。我临渊八处机要,最好玩的还是凤鸣鹿苑,那时候的关渠长老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负责驯养灵鹿,还养了一池锦鲤,哦对了,他养过很多彩色的小鸟,但我都不太认识。我每次去他那儿,他都会领我去喂鹿喂鱼喂鸟,带我去坐很高的滑梯。”
“他门下弟子很多,和我同龄的也不少,我经常去那里玩。”
孙夷则说着说着,嘴角便开始上扬,幸福与喜悦之感溢于言表。
傅及也为之动容:“真好。”
“是啊,我小时候,他们对我都很好。所以长大了,不管经历多少苦难,只要我想起从前,我就觉得都可以忍受,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孙夷则睁开眼,深深看了傅及一眼,眼中笑意与温情犹如这天上银河,烂漫广阔,傅及一怔,哑声道:“我小时候,是家中独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大。”
“看出来了,你被教养得很好。”孙夷则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但如果能再豁达一些,就最好啦。”
傅及眼波微转,似乎下了某个决心,轻声说道:“傅及,并不是我的本名。”
孙夷则一愣。
“我本姓周,叫周慎。傅及是当年我为了躲避灾祸,临时取的名字。”
也许是这个秘密太过震惊,孙夷则好长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傅及说完,也有点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慌乱之下,他头一低,钻到了孙夷则怀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将自己藏匿起来。
孙夷则下意识地抱紧他,逐字逐句地理解刚刚听到的一切,良久,才终于开口问道:“薛谷主,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有勇气向师父坦白。”傅及闷闷不乐,但还是选择如实说出,“当时被师父救下,心中自是感激,但是——”
“说来话长了。”
傅及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孙夷则的前襟,仿佛是在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我家世代居住于此,是镇上唯一一户修道者。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祖祖辈辈都以守护这个镇子为己任。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开始授我剑术,要我勤加修炼。他说我生下来就是为这个镇子活着,所以我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学有所成。”
傅及说到这里,难免哽咽,“但我小时候贪玩,并不能明白父亲的苦心,时时偷懒,不求上进。等我真正明白练剑的意义,幡然醒悟之时,已经为时已晚。”
孙夷则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无声地安慰着。
傅及忘不了父亲临终时的眼神。
那双对幼子寄托了无限希望、爱怜和不舍的眼睛,终是在一片火光中湮灭了。
“跑!”
所有人的呼唤如山呼海啸般涌来,令整个回忆都弥漫着不可言说的苦涩。
母亲用力将他朝前推去,自己却被垮塌的砖墙掩埋,傅及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便被拽着继续狂奔。他跌跌撞撞地跑,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受伤昏迷。
他被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倒塌的墙壁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帮他成功躲开了追击。
他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又机缘巧合地遇到了薛思。
“你叫什么名字?”
薛思问他的时候,傅及犹豫了。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可这一切,又太像一场梦。
他真的逃出来了吗?他真的安全了吗?若是这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会不会偷偷去调查他,会不会出卖他?
傅及只记得父亲说过的:“等你长大,爹爹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我们家世代传承的秘密。”
“我现在不能知道吗?”
“你现在练剑都偷懒,懂什么叫责任?怠惰松懈,好高骛远,难成大器!”父亲严厉地呵斥了他,傅及很不服气,却不得不放弃追问,因为他是拗不过对方的。
可如今,什么秘密,什么传承,都随着那场大火,消失殆尽。
傅及望着薛思,想着,就算这人出卖他又怎么样?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将他打死,那也是不知道。
可他现在,好想活下去。死了,就真的无颜去见父母。
“我叫傅及。”
傅,是他曾经的启蒙老师的姓,那位老师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教他些四书五经,谈吐幽默,也常常给他讲些五花八门的小故事。
听这位老师的课,远比跟着父亲练剑快乐得多。
但这位老师,也同样葬身火海了。
镇上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傅及编了个名字,就这样跟在了薛思后面。
薛思不常管他,在有些事情上,甚至略显笨拙。比如说,薛思在生火做饭上可谓是一窍不通,傅及起先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单纯的不会。
薛思在不多的与他相处的时间里,会教他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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