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事急匆匆回到湖心亭,那梅树的树干早已愈合,那汩汩冒血的伤口仿佛是一场噩梦,醒来便毫无痕迹。
他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朝着那棵梅树磕了三个响头:“各位兄弟姐妹,今夜是我疏忽,害你们受此伤害,待庄主出关,我必向他禀告此事,为你们主持公道。”
“兄弟姐妹?”傅及隐约觉得事情愈发诡异起来。
铜镜中,那梅树摇曳着树枝,花瓣零落,落满了大管事肩头,那汉子暗自神伤,捧着那些雪色,轻声道:“我五柳山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突然哽咽,手中花瓣顿时飘散如雨,消失在了无尽夜色之下。铜镜中飘出一阵浓郁的花香,混着一丝古怪的血腥味,如同劣质发臭的酒水,透着难言的腐朽气息。
傅及蹙眉,心下便觉得,此事不可袖手旁观。
那大管事看完梅树,就又若无其事地出了院子。他召见了先前领路的青年,道:“过几天,庄主的好友就要到了,兹事体大,你不可怠慢。”
“是,小的明白。”那青年微微躬身,十分得体,大管事对他很是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来我庄上时日不久,但踏实肯干,好好加把劲,以后飞黄腾达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谢过大管事。小的一心只想为山庄出点绵薄之力,并无平步青云之想。”
那青年温声说着,大管事更为满意:“你放心,我五柳山庄从不亏待你这般的人才。”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就摆手让对方回去了。
青年应下,又看了他一眼,才默默垂下眼,安静离开了。
铜镜中,傅及琢磨出了不对劲:“那人不是说他父母皆是庄上仆人么?怎么听大管事的意思,他好像才来不久?”
“那人骗我们的。”孙夷则眼神微沉,“大管事莽撞,说话直接,他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傅及自言自语着,“我们初来乍到,对我们撒谎根本没必要。”
“确实。”孙夷则也觉得奇怪,“说起来,刚刚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看到了我们的雨燕。”
他们的视线,似乎有了一瞬的交集。
可青年面色如常,也不曾过多停留,一切快得仿佛只是孙夷则的错觉。
傅及想不通。
他回忆着今晚所见,想到了谢照卿,随之便想到对方一个执着的目的——抓到叛徒。
他大胆地猜测起来:“我今夜见到了谢照卿。”
“嗯?”孙夷则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湖心亭那个奇怪的笑声?”
“对,就是他。”傅及思忖着,“谢照卿说他要抓叛徒,结果却出现在了五柳山庄,说明他的目标应该就在这庄上。”
他看向孙夷则:“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那个领路的青年。
“两个人相貌完全不一样,可若是易了容,倒也有可能。”孙夷则先前在客栈见过那“叛徒”一面,虽然记忆不甚清晰,但感觉完全是两个人。
傅及也觉得不像:“谢照卿口中的叛徒,之前一直是我在照顾,不管是破茧前,还是破茧后,都不长他那样,气质、身量、甚至修为高低,都大相径庭。”
孙夷则陷入沉思:“那还是要防范些,那人见我们第一面就撒谎,不太可信。”
“嗯。”傅及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当时怎么照顾他的?”
孙夷则故作镇定地问道,眼神还偷偷瞄了眼对方,傅及“啊”了一声:“正常照看啊,给他换换药,擦擦身什么的。”
“擦,擦身?”
“对啊,不然躺久了生褥疮。”
傅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孙夷则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傅及就是个心软的喜欢亲力亲为的性子,这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太舒服。擦身换药,岂不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遍,摸了个遍?
孙夷则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完了,真不舒服了。
傅及提了神:“你不舒服吗?”
匀出一丝灵识寄托于雨燕,使自身与雨燕神通,共感同振,若是雨燕出了问题,术者也会受到波及,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不好受。
孙夷则不言,就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及摸了上去,掌心贴在那处:“这里?”
孙夷则点点头。
傅及转头看向铜镜,大管事早回了房,灭灯躺下了。雨燕视野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今夜不会再有大动作了,我先把雨燕召回来。”傅及说着,便起了势。
孙夷则就静静地望着他,直到雨燕回到这人的掌心。
“你将灵识收回来吧。”傅及说道。
孙夷则也照做了,但还是不说话。
“还不舒服吗?”傅及不免担心,孙夷则不知从何解释起,就只是眨眨眼。
傅及有点着急:“你别光眨眼啊,倒是和我说说哪里不舒服。”
孙夷则嘴唇微动,坦言道:“我没有不舒服,但要是你愿意亲我,我就会很舒服。”
傅及一愣,面色微红,立刻撤了手:“无赖。”
孙夷则莞尔:“以前我做掌门,你觉得我高不可攀,现在倒好,又嫌我无赖了。”
傅及听了,竟被激起了一点反骨:“那孙掌门便请回吧,临渊家大业大,你何苦与我一道漂泊?”
“我自愿的。”孙夷则巴巴地望着他,“我自愿的,还不行么?你可怜可怜我,现在就亲亲我吧。”
傅及抿着唇,脸红得要烧起来似的:“你到底跟谁学的?”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孙夷则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藏,“你喜欢的孙掌门是我,不喜欢的爱耍无赖的孙夷则也是我。”
“我没说不喜欢。”傅及败下阵来,凑过去,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孙夷则像是得到奖励的小孩,笑声都黏黏糊糊的,傅及忽然坐直身子,伸手掐住了他的脸。孙夷则眼神清亮,笑问:“怎么了?”
傅及见他这般欢喜的模样,心脏怦怦直跳:“看看你。”
“然后呢?”
“你长得真好看。”
“我知道啊。”孙夷则笑笑,“得亏我长得好看,人也还不错,不然就迷不住你了。”
“孙维年你真的是……”
傅及忍俊不禁,孙夷则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拉近:“你叫我什么?”
“孙维年。”
“嗯。”
傅及看到了孙夷则眼中的自己,已是掩盖不住的爱慕之态。
“孙维年。”他莫名又羞又恼。
“哎。”孙夷则又答应下来。
“孙——”傅及后半句话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来——
“小年。”
孙夷则猛地收紧了胳膊,抱着人滚到了床上。
第76章 (倒v结束)
几日无事。
孙夷则与傅及看似被软禁在庄上, 但实际上依靠雨燕,监视着大管事的一举一动。对方这些天常去湖心亭,照看那梅树, 但也不过是将那些零落花瓣捡个干净, 一并抛入湖面, 而后就在树下静坐片刻。除此以外,并无反常行动。
雨燕捕获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五柳山庄即将迎来新的客人,也就是庄主的好友一家,届时,庄主也会出关。
这个消息应是属实, 也没有什么需要推敲的地方。好友到来,主人出关迎客, 合情合理。
坏就坏在, 另一个消息是,这位传闻中的好友,是听海崖无晴门门主。
这位门主,姓黎。
偏巧,他有个小儿子,叫黎阙。
孙夷则乍听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偷偷瞄了眼傅及, 对方却十分平静,甚至问他:“这听海崖无晴门, 是什么来头?”
“近年来有些小名头的宗门, 常年偏居一隅, 不怎么与外人来往。”孙夷则说着,悄悄观察着傅及, 可对方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沉吟着:“听海崖,无晴门,听着倒挺有意境的。”
孙夷则一听,忙应声道:“听海崖在南海岛屿上,那片潮气氤氲,一年四季都是雾蒙蒙的,极少见到太阳,无晴门便得名于此。不过他们家确实推崇无情道,也是一语双关了。”
“原来是这样。”傅及微微点头,孙夷则注视着他,回忆起前尘旧事,忽生一股冲动。
他想趁现在,将过去没能坦白的话,一一说给这人听。
“无晴门门主,姓黎,叫黎思之。”
“嗯。”傅及依然没什么反应。
孙夷则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说着:“他有个小儿子,叫黎阙。”
“啊?”傅及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可他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孙夷则,“黎阙?”
“嗯。”对方莫名紧张起来,又偷偷攥紧了指节。
“怎么有点熟悉?”傅及竟有些茫然,“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孙夷则静静地看着他,提醒着:“在临渊春试上见过,他有一只小白猫。”
“小白猫?”傅及脑海里灵光一闪,回忆涌上心头,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嗯。”
孙夷则应着,默默等待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傅及会旧事重提吗?会埋怨他吗?是会阴阳怪气地和他说“孙掌门,那不也是你的好友”,还是会赌气地沉默不语?
须臾之间,孙夷则眼前已经飘过无数画面。可是傅及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你出门小心些,别被黎阙发现了。”
傅及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孙夷则一愣:“你不生气吗?”
“生气?”傅及也怔了怔,“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打过你,而且,而且——”孙夷则突然有些窘迫,“我当时也没做好。”
傅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孙夷则的意思。
他莞尔:“那时候,我大师兄已经给我出过气了,这件事就过去了,没必要生气。而且,你当时初任掌门,也不好和他起冲突,这些我都能理解的。”
傅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好像闪闪发光的星子,一下驱散了笼罩在孙夷则心头的阴霾。
傅及是个宽厚温暖、善良坚韧之人。他会原谅许多强加在他身上的苦难与委屈,也会无限包容所爱之人犯下的一些小错误。
孙夷则忽然领悟了那时候薛闻笛对他说过的话。
薛闻笛说:“你去见见他吧,去见见他就好了。”
只要见了面,向他诚恳地道歉,请他原谅,傅及就会说“没关系”,他就会一直一直体谅你,宽慰你。
“谢谢。”孙夷则油然而生一股感动,傅及有点摸不着头脑,又听对方道,“那件事,的的确确是我处理不好,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孙夷则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坚持说着:“以后,我都站你这边。”
“没理也站?”
“你不会没道理的,你从来都很好。”孙夷则说得很是坚定,傅及抿了下嘴唇:“你这么信我?”
“嗯。”孙夷则郑重地点了点头。
傅及顿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忍俊不禁:“那这么看来,我那一巴掌挨得真值。”
孙夷则凑近,亲了他一口,但一句话不说。傅及笑意不减,偏过头,孙夷则便也亲了亲另一边。
傅及心里美得很,可也只是笑,并不言语。
是夜,孙夷则迷晕了屋外守卫,与傅及一道潜入夜色中。
“多加小心。”他叮嘱着,傅及点点头:“你也是。”
二人分头行动。
孙夷则摸清了大管事去湖心亭的规律,准备夜探梅树,而傅及则是想去找找斩鬼刀的线索。
他最开始就察觉到这庄上有斩鬼刀碎片的气息,但这气息实在微弱,若隐若现,难辨方位。傅及便想趁此机会,好好搜寻一番,顺便,再打探一下谢照卿的动向。
他们虽然目的不同,但傅及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仍然存在更深层次的矛盾,说不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彻底爆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傅及打定主意要弄清谢照卿,以及他背后的无渡峰的意图。
夜色深沉,整个五柳山庄都陷入无尽的沉睡,本就肃穆的建筑更是染上一重厚厚的悲凉之感。
傅及无声无息地行走在其间,仿佛穿越了无数时光岁月,从尘封的砖瓦缝隙中,窥见过往的辉煌。
他一路摸索到了五柳山庄西北角的一处塔楼中。
斩鬼刀的气息在这里稍微强烈了些。
傅及抬头看去,这塔楼约有数丈高,昼夜燃灯,衬得这高耸的建筑犹如擎天之柱,气势如虹。
他走近,发觉塔楼落了锁,而那锁上生锈,应是陈年旧物。他指尖轻轻一碰,那锁上便落下一粒尘埃。
这锁,似乎从未打开过。
傅及有些疑惑,既然这锁从未被打开,那这塔楼上的灯,为何长明不熄?
他思量着,便御剑而上,落在了塔尖。
脚尖落地的一瞬间,阴影中闪过一道黑影,傅及剑未出鞘,以剑身抵在了对方颈侧,只是那人也没有要躲的意思,甚至不曾回身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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