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及头一歪,借着塔楼的灯光,才看清这人。
“谢照卿?”
对方指尖一弹,推开他的剑,傅及收了势,问道:“你要找的叛徒在这塔楼里?”
“不在。”
“不在?”
“我在这儿赏月。”谢照卿回答得散漫,瞥了傅及一眼,“你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他又自言自语着:“你不会也在找什么东西吧?斩鬼刀的碎片?”
“是。”傅及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乔序搅局的时候,这人也在场。
谢照卿“哦”了一声:“那你找吧,我就不打扰了。”
“你在五柳山庄蹲守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
“无可奉告。”
傅及顿了顿,说道:“五柳山庄有个人,我觉得有些可疑。”
“是你们用那个什么雨燕查出来的?”
“是。”
“这么便宜就告诉我这个消息?你有求于我?”谢照卿哂笑,傅及并不意外:“我只希望我们只是恰好遇见,别再节外生枝。”
“这我不能答应你。”谢照卿眸色一沉,“生死场上,哪还顾得上这些?挡我者死,这是我的作风。你要求,就只能求那时候,我们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傅及大概明了。
谢照卿所掌握的信息远比他多得多,也许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那就生死场上再见吧。”他说着,便准备下到塔楼去。谢照卿见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那个小玩意儿灵巧,你师父教你的?”
傅及闻言,提了心,他想起这人曾经对他师父不敬一事,便起了戒心:“无可奉告。”
谢照卿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勾起嘴角:“听你这意思,那就是了。那我可更好奇了,你师父究竟是何等的大美人,能有这种巧思?”
傅及不悦:“那我也很好奇,你出来这些时日,连个叛徒都抓不住,你的主人,究竟会如何处置你。”
“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谢照卿咋舌,“不过今晚,也许会有些苗头浮出水面。”
他眺望着远处,微微一笑:“那梅树,不是寻常之物。它花香浓郁,透着很强的糜烂腐朽之气,应是被种下了某种邪术,只待时机成熟,彻底突破禁锢,成为彻头彻尾的邪物。”
傅及攥紧了手中佩剑,沉默不言。
谢照卿打了个呵欠:“行了,你忙吧,我去睡了。”
他准备离开,傅及拦了他一下:“你在这儿赏月,只是偶然?”
“当然不是。”谢照卿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我猜到你会找到这儿,特意守着你来。”
傅及微微蹙眉:“那真是有劳你大晚上吹冷风了。”
“不劳,看热闹哪会嫌事大?”
言罢,谢照卿便消失在了塔楼之上。
傅及静立片刻,便收了剑,翻身跳到下一层飞檐之上,顺着屋脊行至紧闭的窗前。塔楼内灯火通明,可贴近窗户,却看不清里面。傅及心生疑惑,伸手摸到窗纸,那灯火仿佛在一瞬间有了生命,抖落无数金黄,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去。傅及施术撤去,那些金箔似的光点又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
“这是什么东西?”
傅及心有困惑。
另一头,孙夷则对着那棵梅树,拜了三拜。
“诸位先辈,晚辈无意叨扰,但兹事体大,不得已而为之。若诸位泉下有知,还请海涵。”
孙夷则说着,便在脚边立了三炷香,以此为顶点,绕着树干,开始画法阵。
时间紧迫,他只能简单做法,引出这树下亡魂。
以血肉之躯滋养出来的梅树,恐怕已生业障,
孙夷则最后一笔落下,便站在阵眼处,双手结印,以自身灵气为引,发动了术法。法阵微光隐隐,承载着孙夷则的灵气,缓缓深入梅树中央。
如他所料,梅树早已被腐朽之气侵蚀,内里已然腐化。只是在树心,隐约可见一粒麦芒似的东西,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孙夷则的灵气接近不得,但凡靠近些,那些金色微芒就会爬满他的灵丝,像蚂蚁那样,一点点啃食。
孙夷则只能调转方向,顺着树干深入地面。梅树下的根茎亦是交错,沿着松软的泥土朝四面八方铺开。孙夷则的灵气穿过树根的缝隙,不断往下。
累累白骨,渐渐显露。
孙夷则指尖微顿——他猜测过树下究竟有多少遗骸,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白骨一个叠着一个,以一种古怪扭曲的姿势埋在地底,不少白骨上还留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可见生前遭致了怎样的创伤。
孙夷则的灵气缓缓飘过那些狰狞的骨头,忽然,一截断骨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右手,拇指处戴着一枚玉韘。
孙夷则不觉得这是偶然。
他驱使着灵气下移,一刹那微光闪烁,他看见那玉韘上古朴典雅,上面刻着八骏踏雪图,做工上等。
“这个人,莫非……”
孙夷则收回灵气,抹去法阵,折了那三根长香,静默而立。
五柳山庄善骑射,巅峰时期,山下牧野茫茫,骏马奔腾,庄主出行,前呼后拥,八骏同驾。而玉韘也是门下弟子常佩之物,但这枚玉韘上的图腾,恐怕不简单。
“难道,老庄主也被埋在这树下吗?”
孙夷则不寒而栗。
他决定先回去,与傅及商议后再行定夺。
夜幕渐淡,他脚步轻巧地穿过券门,直奔客院。在他走后,一个影子从阴影中闪现。人影神色平静,不悲不喜,一双冷眼古井无波。
第77章
孙夷则回到厢房内, 傅及也已端坐于桌前。
他一无所获。
那金箔似的金光牢牢守护在塔楼之外,傅及尝试几次,未能破开, 若再强加外力, 恐造成的动静太大, 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无功而返。
孙夷则听完,问道:“斩鬼刀的碎片,在塔楼那处感应最强?”
“对。”傅及思忖着,“但真要计较起来, 又实在不好说。那塔楼似乎闭锁多年,可长明灯不灭, 金光长存, 不像是没人打理的样子。如此重地,大管事,或者说五柳山庄庄主会将一片冷铁放置其间吗?”
“嗯,也有道理。”孙夷则微微点头,“斩鬼刀一事,我们暂且等到施未他们来,再做打算。”
“好。”傅及应着,孙夷则又道:“眼下, 那梅树恐成大患。”
“此话怎讲?”
“我怀疑,五柳山庄前任庄主也被埋在树下。”
傅及一怔, 有些不敢置信。
孙夷则向他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幽幽暗室, 二人商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而后才趁着天未大亮,小憩片刻。
不日, 听海崖众人到访。
马车上陆续下了人,最前头的自然是门主与门主夫人,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肩上站了一只小白猫,和他人一样神气活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孙夷则设下术法,藏住自身气息,躲在暗处,静悄悄地观望着这一切。
大管事热情地迎了上来,免不了寒暄几句,他们絮絮叨叨,边走边聊,很快就进了屋。
孙夷则藏在屏风后,只见他们对坐看茶,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可黎阙那只猫是个活泼的小东西,没多久就喵喵直叫,黎思之嗔怪了两句,就连人带猫一并“赶”了出去。黎阙碰巧也不喜欢这种场合,顺势而为,抱着他的小白猫玩去了。
大管事见人走远,笑呵呵地说道:“小阙这两年成长了不少。”
“哪有的事?他不成天给我闯祸就算积德了。”黎思之十分无奈,大管事琢磨着,似有一些不解:“开春的时候,你不是带他去过一次临渊吗?就没个收获?”
“没有,差点闹出个大笑话。”黎思之微叹,明显不想多谈此事,大管事见状,便也只能见好就收:“小阙毕竟年纪轻,那临渊春试又是群英荟萃,他没能崭露头角,也情有可原,待他年,小阙修为精进,没人会看不起他的。”
“啧,若只是如此,就好了。”黎思之目光微沉。
“还有其他事?”
黎思之摇摇头,没有细说,而是问他:“那株红蕊白梅怎么样了?”
“今年花期提早,花开盛大,比往年更好看些。”
“那便好。”黎思之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大管事邀他夜里同赏梅花,并未告知他庄上近日发生的事情。
孙夷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中多生困惑。这黎思之与大管事谈话间十分熟稔,想来对彼此也是知根知底。那么梅树一事,黎思之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呢?还有,为何大管事只是软禁了自己与傅及,却不在黎思之面前提起此事?按理,庄上闯入不速之客,大管事完全有理由告知黎思之,可现在,却按下不言,又是出于什么考量呢?
孙夷则静静等待着,直到黎思之问起庄主,大管事摆摆手:“庄主说,要到夜里才能归庄,到时候,我们直接在梅树下见面即可。”
“也好。”黎思之没有任何异议。
好怪,孙夷则疑虑重重。
黎阙那只小白猫出了院子,就四处撒欢,黎阙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由着它上蹿下跳,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妥。这一下,就出了岔子。
那小白猫跑得太快,一头钻进了正在洒扫的花园中。那院中仆役正低头干活,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小东西跑了进来,有个腿脚不好的被它绊了一下,踉跄着栽倒在地。那小白猫也吓了一跳,呲着牙乱叫,冲过来对着那摔倒的仆役又抓又咬。那仆役抄起扫帚驱了它一下,恰好被黎阙撞见,又重重挨了一脚。
“哪来的不长眼的,敢打我的猫?”黎阙心疼地抱着他的小白猫,又不解气地狠狠踢了那仆役几下。他一早看出来那人腿脚不便,就下了狠劲往那条伤腿上踹,那人疼得脸色煞白,却硬咬着牙不肯求饶,还是另几个仆役跪下来求黎阙,对方才罢手。
“黎公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那些人齐齐讨饶,黎阙呵斥道:“打我的猫,他有几条命够赔的?要不是看在庄主的面子上,我早让人将他打杀了!”
那些仆役大气不敢出,只顾磕头,有个年长的,按着那瘸腿的仆役给人磕头,黎阙也装看不见,出了气,扭头便走。
那些人见他走远,这才松了口气。那瘸腿的青年捂着伤处,低头不语。那上了年纪的仆役看他可怜,就语重心长地劝道:“别难过了,咱们就是贱命一条,招惹上黎阙,就是咱们活倒霉。”
青年沉默不语。
那年长的拍拍他的肩,叹了一口气:“你就是运气不好,那小畜生硬往你身上撞,害你摔了不说,还抓你挠你又添新伤,但能怎么样呢?你万不可与黎阙起争执,否则,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是你。”
青年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对方又扶住他:“还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歇歇吧。”
“不劳,我自己能走。”青年道了声谢,就吃力地起了身,步履蹒跚地走了。那年长的仆役看了连连摇头,只能自己干活去了。
青年好不容易走到无人的角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扶着墙,终是忍不住红了眼,低声啜泣起来。他断断续续哭了会儿,再擦干眼泪,继续朝前走。
这时候,从墙头上跳下来一个人,携着午后的日光,潇洒又灿烂地出现在他面前。
青年愣在了原地。
傅及转过头,看了看他,笑着:“抱歉,我出来转转的,结果迷路了。”
青年支吾着,不敢看他。
傅及“咦”了一声:“你受伤了?”
青年局促地缩了缩脖子:“没,没有。”
“没有吗?”傅及指了指他的伤腿,“全是鞋印子,而且你现在站着,重心全在另一条腿上。”
傅及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也有许多抓痕,赤条条的血线清晰可见。青年闷不做声,傅及从灵囊中翻出伤药,塞到他手里:“给,这个药效很好,我师父特制的。”
青年又是一怔,捧着那沉甸甸的瓷瓶动也不动。
“我现在送你回去?”傅及见他这副凄惨模样,心生不忍,对方却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不劳您。”
他指了指西北方:“那边有个偏门,出了右拐,直走就可以回到厢房。”
青年说着,快速看了眼傅及,又立刻移开了目光:“你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傅及见状,便没有太强求,只叮嘱他路上小心,就要离开。那青年忽又叫住他,郑重地道了一声谢:“您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青年总是低着头,不去看他,说话也谨小慎微,看着就是个易受欺负的性子。傅及打量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好,你保重。”
“嗯。”
傅及很快消失在了青年视野之中。
午后的日光照不到这阴暗角落,高大的墙壁投下一片厚重阴影,一点点压在青年身上,这一刻,任何影子都是有分量的,它犹如肆虐的洪水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些挺拔的脊梁。
青年捏紧手里的瓷瓶,长长叹息着。
傅及被软禁,即使偷跑出来,也应该去往大管事那边才对。如今却在这犄角旮旯里撞见自己,这必定不是偶然,而是傅及有意为之。
他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可他没有说,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说迷路了,轻飘飘地落下来,又轻飘飘地离开。
就跟天上的光一样,来得匆忙,去得无影。
青年抬头看了眼高高的一望无垠的天空,收起那些脆弱的眼神,带着伤药,一瘸一拐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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