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羽原本是有些恼羞成怒的,但见对方依然干净清澈的眸子,知道这不过是他一个南门外孩子生存本能。
他的小春,心灵从来一尘不染。
脏心眼的从来都是自己。
他伸手将人揽在怀中,问道:“你今天问先生北京城做什么?想去北京城玩?”
子春想了想,还是如实道:“这两年天津卫拉胶皮的太多,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前几个月我哥哥便去跟人跑单帮了,那个老板是做药材生意的,京城人,如今生意做得不错,便让哥哥在北京城给他打理生意。哥哥便认识了几个医馆老板,说我要是想学医,可以去医馆当学徒。我看先生是从北京城来的,就好奇问几句。”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离开后,再回来商羽是如何折磨他的,这几年两人越发亲近,他便不知如何再开口提离开。
实际上,如今他也不似从前那样,想离开金公馆去外面看看了。外面总打仗,到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金公馆这种地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若不是因为哥哥说去医馆做学徒,他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说完这话,便有些忐忑地看向商羽,等着对方一生气,就去亲他。
但奇怪的是,商羽只是面无表情望着他,看起来并未不高兴,只是过了许久才开口:“你想去吗?”
子春嚅嗫道:“有点想去,又有点不想去。”
“什么叫想去又不想去?”
“想去是因为想学医,以后做个大夫。不想去是因为舍不得少爷,若是在天津还好,我每天下工了还能来看少爷,少爷没事也可以去看我。可北京城太远,要坐火车才到。”
“那就别去。”商羽直接道,“留在金公馆,你要真想学医,我回头找个大夫来专门教你。”
子春睁大眼睛:“真的吗?”
商羽道:“我何时骗过你,等出师了,我便在旁边开个医馆,由你坐堂。”
鸟儿想要飞是拦不住的,但只要在脚上绑根线,便也飞不了多远。风雨一来,便能拉他会自己这片小世界。
子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知道少爷从来是不会骗自己的,说要给自己什么,便一定会给,就好比这几年,每个月雷打不动带他出去看电影下馆子。
因为太高兴,便实在是想要好好谢谢商羽一番,往常只是嘴巴说一说,如今有了别的方式,自然要用上。
子春再次主动亲上商羽的嘴,笑嘻嘻道:“少爷,我让你舒服。”
商羽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舒展开来,让沙发上一躺:“那你用点心。”
第21章
商羽说到做到,过完年开春,便让人买了一堆医学书回来,中医西医都有,又请了两个大夫来给给子春上课。
一个是老中医,一个是留过洋的西医大夫。
子春学得十分来劲儿,从第一日便开始幻想,等自己学成出师,便在商羽开的医馆坐堂出诊,一面悬壶济世一面替商羽赚钱报答他。
商羽是少爷,只懂花钱不懂赚钱,万一金家哪日没钱了,有个医馆,他与商羽都不怕讨不上生活。
不过这话,他自然是不能与商羽说的。
这天是两人每月的出门时,中午出的门,暮色四合时回的家。
年前金灵毓回来后,似乎是身体不大好,再没出过院门,眼下见到商羽回家,立马从沙发站起来,笑呵呵道:“商羽回来了?”
客厅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客人。商羽惯来是不爱见人的,轻飘飘看了眼父亲,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准备上楼。
不料,那沙发上原本背对着门口的客人,站起来笑着开口:“哟,商羽,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没见,舅舅都差点认不出了。”
商羽听到这声音,瞳孔猛地一缩,顿下脚步,转头朝人看过去。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看着很单薄,脸色泛着股不健康的青白,约莫是大烟抽多了。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五官生得很标志。
想来,年轻时应该是英俊男子。
商羽望着人,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变成了一张惨白冰冷的脸。
那两人似乎还浑然不觉,金灵毓笑着继续道:“商羽,这是瑞舅舅,你小时候他在家里住过的,还记不记得?”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片刻后,忽然又拉起身旁的子春,疾步朝楼梯走去。
金灵毓唉声叹气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哎,这孩子性子就这样,不爱跟生人说话。”
“是啊,这么多年没见,我这个表舅可不就是生人么?”
*
一路被商羽拉回房的子春,自然也看出对方的不对劲,而且是因为刚刚那位舅舅。
进了门后,他小声问:“少爷,你怎么了?不喜欢那个舅舅吗?”
商羽并不回答,只在沙发坐下,道:“小春,去给我倒杯水。”
“好嘞。”
子春端来倒好的热水,递到他手中。
不想商羽捧着水杯,却分明再发抖。子春再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下颌紧绷,眼中冷光如冰。
他神色一向都是冷清的,但眼下这表情,子春却是头回看见,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愤怒和怨憎,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
“少爷,你到底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开口。
话音刚落,便听哗啦一声脆响。
商羽竟然捏破了手中的陶瓷水杯,碎裂的瓷片割破他手指,鲜血顿时从指缝中涌出来。
子春吓得心脏差点漏半拍,看着商羽还紧紧捏着几块碎瓷片,忙不迭道:“少爷,你快松手,我去拿药。”
然而商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等子春拿来药箱,依旧是保持着握拳姿势。
子春心急如焚,唤了他几遍,见他毫无反应,只能上手去掰他的手,直到他自己被碎片刺得轻呼一声,商羽才终于回神,将握着碎瓷片的手松开。
几块瓷片哗啦啦落地。
子春重重舒了口气:“少爷,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他如今学的正是入门知识,比如如何处理伤口,如今算是派上用场。
仔细给他清理掉碎片,小心翼翼包扎好,又收拾好碎片,才坐回他身旁,忧心忡忡问道:“少爷,你到底怎么了?”
商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子春愣了下,赶紧跟上。
商羽下楼去了客厅。
原本客厅的两人,只剩下金灵毓一个。
“咦?商羽,你还没睡啊。”金灵毓听到动静,转头朝两人看过来,先是笑着随口一问,目光很快落在儿子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他眉头一蹙,担心地问道,“你手怎么了?”
商羽不答反问:“于青瑞呢?”
“你问瑞舅舅啊?他回去了。”金灵毓回道,又笑着感慨,“自打咱们大清灭了,都是人走茶凉,亲戚也都散得差不多。你表舅是咱们为数不多的亲人,这些年他一直在上海打拼,也不容易,如今总算回来跟咱们团聚了。”
商羽问:“他会住进家里吗?”
金灵毓微微一愣,继而又笑道:“他自己有家的,哪能住咱们家?”
商羽又问:“他结婚生子了?”
难得儿子与自己说这么多话,金灵毓自然有问必答:“原先在上海成过家,上海摩登都会,女子都是新女性,你那舅母与他过不来,便同他离婚了,两人也没孩子。”说着又叹息一声,“说起来,你瑞舅舅也是个可怜人。”
商羽没等他说完,又已经转身上楼。
金灵毓忙问道:“你手怎么了?还没跟爸爸说呢?”
商羽充耳不闻,跟在他身后的子春,忙回头应道:“杯子碎了,划破了少爷的手。”
金灵毓道:“那小春你好好照顾少爷,别让他手碰了水。”
“晓得的。”
回到楼上,两人简单洗漱上床。商羽伤了一只手,但并不妨碍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将子春抱住。
子春以为他又要自己伺候,正要将手往下挪,被对方轻声阻止:“别动,我就抱抱你。”
“哦。”
子春将手伸上来,抱住他的腰道:“少爷,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说。”
商羽道:“我没事。”
子春才不信他,但也明白他不愿说的,自己追问也没用。
他不是傻子,知道商羽不高兴的根源,定是来自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表舅。
接下来几日,商羽情绪一直不高,时不时就乱发脾气,子春亲他摸他都不再管用,只会被他毫不留情推开。
子春看着他这模样,不禁心急如焚。。
可偏偏什么都问不出来。
*
天津卫的雨水少,也就是如今这春夏之际,偶尔能下上几场。
这天傍晚,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原本在花园里踢球的商羽和子春,赶紧往屋走去。刚回到屋子,便听一声惊雷响起,豆大的雨点也从窗外飘进来。
这些年商羽癔症没再犯过,雷雨天在金公馆也就不是什么如临大敌的日子,子春自然也不在意,他一边关窗一边头也不回随口道:“少爷,要下暴雨,当心会停电,我们赶紧洗了睡吧。”
没人回答,他也没在意,将两扇窗仔细关好,才转身回头朝沙发上的人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得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
只见沙发上商羽脸色惨白,浑身筛糠般颤抖,一双凤眸红得能渗出血一般,下一刻便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仿佛是痛不欲生般用头狠狠撞向身前的木茶几。
砰砰两声巨响,差点被把子春胸腔震破。
他几乎是飞扑上前,将商羽抱住拖起,压在沙发上,阻止他继续自残。
他马上就十七岁,虽然不及商羽高,却也是很有一把力气的少年,只是面对发狂的商羽,他这把力气,还是远远不够用。
他像多年前一样,紧紧抱住对方的头低声安抚:“少爷,没事没事。”
只是原本相当有用的方法,今晚却收效甚微,商羽只稍稍平静片刻,忽然又大吼一声,将他整个人从身上掀下去。
也不知对方一个少年人,哪来这么大力气,掀开子春这么个大小伙儿,简直跟丢根稻草一样简单。
子春的身子先是狠狠砸在茶几上,又滚落在地。额角不慎撞在桌角,当即疼得他两眼冒金星。
商羽将人掀开后,跌跌撞撞起身,手中拿到什么砸什么,又走到墙边狠狠撞着头。
子春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回过神来,立马去门边拉铃。
商羽这西楼只有两人,平时不让其他人进来伺候,便装了铃,有事拉铃即可唤人。
子春拉了铃,又立马跑到撞墙的商羽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抱住,被甩开后就继续抱,至少能暂时阻止他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不出片刻,一个听差跑上来,见屋内一片狼藉,大惊失色道:“少爷小春,这是怎么了?”
子春喘着粗气回:“少爷癔症犯了,快去多叫几个人。”
听差忙惊慌失措跑到走廊高声唤道:“来人啊!少爷癔症犯了!”
不过几分钟,商羽这间房便涌入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听差,荣伯和在家的金灵毓自然也闻讯赶来。
商羽这病来势汹汹,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凶险。又兼之从前犯病那些年,他只是个孩子,力气再大,两个大人也足够将他摁住。
如今他已经是个比金公馆所有人都高的少年,力气与从前早不可同日而语。三四个听差加上子春荣伯,着实是打了一场硬仗才将人制伏,成功捆在床上。
只是这回,子春再如何安抚,也没能让他平静下来,还差点被他咬了几口。最终想了想,找来一片安定片勉强喂进去。
商羽终于缓缓睡了过去。
子春累得精疲力尽,额角还鼓起一个大包。
当然,比起浑身是伤的商羽,他这点伤倒是不算什么。
等金灵毓带着听差散去,已是满头白发的荣伯,气喘吁吁坐在沙发,唉声叹气道:“这多少年没犯过病,怎么忽然就犯上了,还这么凶?”
子春勉强缓过气,想了想问道:“荣伯,少爷和表舅有什么嫌隙吗?我看自打上回那个表舅来了家里,少爷就一直不对劲。”
荣伯蹙眉思忖片刻,摇摇头:“当年青瑞住家里,与少爷处得挺好的。太太出意外过世时,青瑞还在家里呢。”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不过你这样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太过世就是雷雨天,少爷也是那时起落下的这病,我寻思着就是娘没了受的打击。他莫非是看到青瑞,想起了太太过世,所以又犯病了?”
第22章
说完这话,荣伯又说道:“不管什么情况,你别在少爷跟前提太太的事。”
子春点点头:“我晓得的。”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商羽与他说过太太的事,他也就从未问起,毕竟人早已不在,总归都是桩伤心事。
翌日,天气转晴,商羽睡到中午才悠悠醒来。
他身上的上,子春已经替他处理过,只是脑袋上依旧顶了个大肿包,倒是与子春额角那包相互辉映。
“少爷,醒了,饿了吧,我刚刚让厨房送了粥上来,还热着呢,你赶紧起来吃点。”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又默默竖起身下床,趿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
毕竟昨晚闹了这一出,子春摸不清他现在想些什么,颇有些小心翼翼,等他出来后,便将砂锅里的粥,用小碗盛好。
商羽依旧是一言不发,只走在沙发坐下,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喝着粥。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子春总觉得发了这场病的商羽,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并不是因为脸上的伤,而是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同了。
仿佛更像个大人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少爷……”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商羽冷不丁打断他:“你说你哥哥能送你去北京城医馆当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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