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子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商羽道:“你跟你哥哥去北京城吧。”
子春愣了下,怔忡道:“少爷,你……什么意思?”
商羽将碗中最后一口粥扒光,淡声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学医也不能闭门造车,你真想当大夫还得去医馆,看着大夫怎么给人瞧病才行。”
子春原本都已经打定主意,往后一直跟着他,以后医馆在旁边,两人也依旧可以形影不离。
商羽应该也是这样想的,现下忽然让他去北京城,他一时脑子都懵了。
他迟疑了下问:“少爷,你是要赶我走么?”
商羽抬头看向他,默了片刻,摇摇头:“你不是想学医么?那就好好去学。”
“可是……”
“没有可是。”商羽再次打断他,“你今天就回家。”
“少爷!”子春急了,瓮声瓮气道,“你这是在赶我走?”
商羽忽然拔高声音:“没错,我就是赶你走!”
子春微微一怔,支支吾吾道:“少……爷,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有什么不能同我说吗?”
商羽哂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以为你是谁?”
子春愣住,眼睛蓦地涌上委屈的红色。
是啊,他是谁?
他不就是个下人。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蓦地起身,走进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木匣子:“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亏待你,外面乱得很,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傍身。”
说着也不等子春在说什么,自顾走到门边拉了铃,柳儿很快上楼笑盈盈问道:“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商羽道:“小春今天辞工,你去帮他收拾东西。”
柳儿大惊失色:“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怎么忽然就辞工了?”
说罢看向沙发抱着个木匣子双眼通红一脸委屈的子春,不等她再开口,商羽又厉声道:“让你收拾就收拾。”
柳儿是素来很怕这位混世魔王的,轻咳一声:“小春,那你来跟我收拾。”
子春抱着手中木盒子,委屈地看向商羽,对方却是瞧也不瞧他,只面无表情道:“还不快去!”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放下盒子,跟着柳儿去收拾了。
他与商羽一起住了快四年,吃穿用度全是照着对方来,商羽量身定做新衣裳,也也会顺带给他做一身,平日里上课用的笔墨纸,商羽有的,他也有一份。
几年下来,倒是积攒了不少东西,都与商羽的摆在一起。
收拾下来,竟是装了两大蛇皮袋。
中途柳儿借口出去,给荣伯保了信。闻讯而来的荣伯,见着子春收拾好的两大包行李,连连啧道:“少爷,你这又是作何?小春做错事了,罚他就行,也不至于要赶他走啊!他要走了,谁再陪你?”
荣伯见这情形是当真急了,这些年两个孩子也不是没闹过矛盾,毕竟金家这混世魔王的脾气,那是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但再不高兴,也从未要赶小春走。
他离得开小春吗?
真要把人赶走了,回头只怕天天作妖。
然而商羽却显然不是简单闹脾气,甚至都没有闹脾气,神色语气都再正常不过,连说出的话都很平静:“我已经十八岁,不需要人陪。小春也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窝在金家当下人,有什么出息?”
在金家当了一辈子下人的荣伯,只觉胸口被扎了一刀。
可问题是小春在金家,哪里像个下人?
他见商羽神色冷漠,是个不容置喙的表情,又看向一旁双眼通红的子春,最终叹了口气,拉过人小声道:“小春,那你先回家待几天,等少爷消气了,我再让人接你回来。”
子春抿嘴向坐在沙发的商羽,对方依旧是看也不看他。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拖着两包行李,慢悠悠挪到门口,只是还未出门,又听商羽道:“盒子别忘了。”
“哦。”子春又转身,将茶几上的木匣子拿起,塞进行李包里。
*
回到南门外的家里,到了夜深人静时,子春才想起将商羽给他的木匣子拿出来打开。
这一看,简直是吓了一跳。
里面竟是十条小黄鱼并两卷英镑。
他虽然与外界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冷静下来之后,便想着等回了金公馆再退还给商羽。
他其实也跟荣伯想的一样,以为商羽就是这阵子心情不好,在跟自己闹脾气。
只是这回脾气比往常更大了些,但只要是脾气总会过去,以前睡一觉就没事,这回过了两三天,大致也会消去,到时候金公馆肯定会派人来接自己。
然而一个礼拜过去了,始终杳无音信,他甚至还忍不住去给金公馆打了个电话,找了荣伯问情况,对方只是唉声叹气说,少爷还未松口。
至于舅舅这边,对他被辞掉,倒是乐见其成。
这些年,一家人靠着他每个月几块大洋,渡过了好几次难关,如今子冬终于找了门好差事,有了个好前程,两口子也进了南城的纺纱厂当工人,不仅衣食无忧,年初还盖了一栋新砖瓦房,自然就不想让子春继续在金家当下人。
而在北京城的子冬,收到爹的信,当即坐火车回来,要带子春去京城。
子春原本是很犹豫的,但眼见少爷铁了心,自己又这么大个人,不好一直在家让舅舅舅妈养着,最终一咬牙答应跟子冬去北京城。
临行前日,他还专程抱着木匣子回了趟金公馆,准备将东西退给商羽,然而对方并不见他,佣人也不敢帮他转交,最终只能又抱着木匣子回去,在院子里挖了个洞埋起来藏好。
*
清晨的金公馆花园,金灵毓正在逗他新买的画眉鸟,旁边站着个男人与他低声说话。
商羽走到楼下时,那男人闻声抬头,笑盈盈招招手:“商羽,快让舅舅瞧瞧,上回来也没看清楚。”
商羽轻飘飘看了眼,面无表情朝凉亭走去。
于青瑞叹了口气:“还真是认生啊。”
他话音刚落,金灵毓忽然连连咳嗽了几声。于青瑞忙不迭给他拍背顺气:“毓哥,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
金灵毓摆摆手,叹道:“去山里下矿落下的病根子,老毛病了,去年天寒,一直咳到现在,难受得厉害时,抽口大烟就好。”
于青瑞道:“毓哥,我去给你弄点吗啡,难受时打一针,比大烟管用。”
“是吗?”
“是啊,洋人这玩意儿挺好的,上海滩很多富贾名流都打。”
“行,那你给我弄点。”
“放心,包在我身上。毓哥,如今我也回来了,咱们身边也都没个人,以后我伺候你,你身子这样如今这样,也别再去下矿了,那些宝矿生意交给我办就好。”
金灵毓拿了根狗尾巴草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轻笑了笑:“你能有这份心思,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23章
北京城,德兴医馆。
医馆的的坐堂大夫姓赵,人称赵大夫,是个方圆十里颇有名望的老中医,也是医馆老板,子春如今的师父。
“小春,药抓好了吗?”
“好了。”药柜前的子春将两包包中药熟练打包好,递给等在柜台外的老妪,“大娘,您的药。”
老妪笑盈盈拎起药包:“谢谢小伙子。”
“大娘,不客气。”
赵大夫默默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意。他今年六十有八,从医快五十年,大清还未亡时,在紫禁城做过御医,后来大清亡了,便自己开了这间医馆。
赵大夫今日穿一身深灰色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留着小山羊胡子,那胡子已如冬日寒霜,是个实打实的老大夫了。
目送走客人之后,他捻着须笑盈盈走到子春跟前,问道:“小春,药认得如何了?”
子春笑回道:”差不多了。”
赵大夫道:“那我来考考你。”
子春用力点头:“好的,师父。”
赵大夫随意拿出一把药材混在一起,放台面上一放:“你把这些药一样一样分出来,说出各自有什么作用。”
子春低头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个仔细认真的模样。
“黄芩,苦寒,归肺胆胃大肠经,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止血安胎。”
“龙胆草,苦寒,归肾膀胱大肠经,清热燥湿,泻火解毒,退虚热。”
“辛夷,辛温,归肺胃经,散风寒,通鼻窍。”*
……
他一样一样将药材分出来,旁边的找大夫,捻着胡须满意地点头。
“师父,我分完了,有错的吗?”
赵大夫笑着摇摇头:“全都正确。”顿了顿,又道,“你才来半个月,能记下这么多药材,实属难得。师父这个年纪,也干不了几年,我那几个儿孙都是不成器的,你好好干,往后我这德兴医馆你来坐堂。”
子春并没想过要在北京当大夫,只是师父这样器重自己,总不能拂人好意,于是笑着点点头:“谢谢师父。”
北京城固然比不上天津卫繁华摩登,德兴医馆也远不如金公馆养尊处优,但他是在南门外过过苦日子的孩子,并不会因为在金公馆待久了,去别处就不习惯。
商羽说得对,学医不能闭门造车,光是辨认每一味药,也得看实物,而不是光从书上学。更无须说,每日对着不同病人望闻问切,查看病因。
师父对他是极好的,丝毫不吝于教他。
他自己或许不知,自己天生有种招人喜欢的本事,去到哪里似乎都能很快如鱼得水。
赵大夫年岁渐老,医馆里的学徒来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直到子春过来,孩子虚心好学又聪明,据说是从小在富人家做书童,跟着少爷读过不少书,学起东西来便十分得心应手。
短短半个月,远超从前学了一年半载的学徒。
两人正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提着个布袋子走进来,银铃似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爷爷小春,给你们送饭来了。”
少女正是赵大夫的孙女玉霞。
她穿着紫边阔袖的藕荷色斜襟褂子,两条黑色粗辫子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前,一张满月似的小圆脸,正笑着跟花儿一样。
子春忙道:“谢谢玉霞姐姐。”
玉霞笑眯眯道:“今儿做了红烧肉,给爷爷两块就行,其他你全吃光。年轻人长身体,老人家要清淡。”
赵大夫瞪了眼孙女:“我看你就是偏心小春吧。”
少女爽朗大笑:“我这是把小春当弟弟呢。”
子春抿嘴傻笑,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又想到商羽。
自己来北京后,已经给对方去过两封信,但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他是真没将自己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便不要去想他了。
实在忍不住想,就晚上偶尔偷偷想一想便好。
*
“少爷,小春都走月余了,你真一点不想要人回来?”
亭子里中,商羽正拿着本书翻阅着,荣伯亲自给拎来一壶热茶给他倒上,看了眼自家少爷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
商羽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淡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长大了,各奔东西不是很正常么?”
荣伯唉声叹气道:“也不知小春在北京城过得怎么样?这些年北京城那是真乱,皇帝被从紫禁城赶出来了,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三天两头就游行,前些日子还有学生被乱枪打死。小春从小待在金公馆,哪里没去过,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
商羽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又不以为然地嗤了声:“人家有哥哥照顾呢,而且他有本事的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惯会讨好人,哪能被人欺负。”
“这倒也是,”荣伯反应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小春这孩子孩子心思单纯,就算不被人欺负,也可能被人哄骗了去。”
这回商羽的手指彻底顿住,眉头也不由得蹙起,片刻后,才有些不耐烦开口:“你说这些作何?被骗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说罢,话锋一转,“金灵毓最近是不是经常和于青瑞在一起?”
荣伯愣了下,想了想点头:“听安勇说,好像青瑞带老爷去结识了几个想和金家做生意的洋人,老爷生意那些事我也不懂,好像是说我们满人入关前,在黑山白水之间发掘了几个宝矿,后来失传了,那些洋人想让老爷帮忙找到,卖给他们。”
商羽嗤了声:“这种胡编乱造的传说,也有人信!”
“谁知道呢?估计是看老爷这些年挖掘了不少宝矿吧,相信他这方面的本事。”
商羽想了想,阖上书本:“回屋了。”
“茶不喝了?”
商羽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自己喝吧。”
“这孩子。”
商羽并未回自己的西楼,而是去了东楼。
在路过那扇已经关闭十几年的门时,脚下微微一顿,又继续朝金灵毓的房间走去。
房门半开着,他直接推门而入。
金灵毓正躺在沙发,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茶几上放着一根针管,两个开封的小药瓶。
他面上是不健康的青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骨梭棱,像个假人一般,以至于商羽站在玄关,遥遥望着他,忽然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商羽,你来了?”金灵毓听到动静,慢悠悠睁开眼睛,他单手撑着沙发,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坐起来,“好久没来爸爸房里了,来爸爸旁边,我们爷俩儿说会儿话。”
商羽默默望着他,一阵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袭来,他连连后退两步,几乎是逃也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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