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普通小孩子之间吵架打闹,他有自信不会输,但这是以多欺少的群殴,是预谋已久的暴力。
寡不敌众,原本孩子们当中的小霸王,现在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跪坐在地上,只能任凭别人嘲笑辱骂。
尽管自己降临这个世界也没几年,但是当时的车晨奕就有一种直觉——此刻的这份耻辱,自己绝对能记一辈子。
愤怒,或者说是无能狂怒。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受伤或者没受伤的皮肤都被烘烤着,几乎身体每一处都在喊着痛。
思维被各种情绪占据,再加上高温的催化,他的大脑已经变得一片混乱。
过了多久了?自己为什么要被绑在这里受辱?就因为他们看不惯我家有钱?凭什么?为什么他们还不滚?这种事到底还要继续多久?现在是不是该自豪一下自己的忍耐性这么强?
忍耐性强?
不可能的。
他从记事起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擅长忍耐的人,有仇就要当场报才是他的风格。
至于现状,他想,只能怪自己不够强吧。
怪他自己能力不够,如果自己能打过他们,如果自己一对多也能把他们全都打得哭爹喊娘,哪还轮得着他们站在那里看自己笑话?
车晨奕不知道那个阳光毒辣的午后,自己是怀着什么样扭曲的情绪度过那堪称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十几,甚至几十分钟的。
教科书中说过,黑暗总会结束,光明总会到来,在这段记忆中也是如此。
只不过对车晨奕来说,似乎和书里说的正好相反——有人站到他面前为他挡住了阳光,制造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耳边的那来自人类小孩的噪音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午后的蝉鸣。
在这片小小的阴影中,车晨奕感觉大脑不再嗡嗡作响,自己也终于能够抬起头来了。
看身高,面前的少年差不多是同龄人。虽然对方背对着自己,看不清容貌,但是只看身材的话,相较同龄人,他是偏瘦的。
“以多欺少是件很丢人的事,你们到现在都还不明白是吗?”
少年的声音和他的身材倒是挺符合。平静柔和的声音,带着点小孩子特有的中性,听不出什么激动的情绪,除了明摆在字面上的讽刺之外,没有一点点威慑力。
有那么一瞬间,车晨奕居然觉得护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孩有点可笑——面对一群明显带着恶意站在对立面的人,就算想逞英雄出风头也得考虑一下自身条件吧?
这下又要多一个人和自己一起挨揍了。
唉,你说你这倒霉小孩怎么非得来管这个烂摊子,这下好了,等着后悔吧。
对于面前这小孩,车晨奕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但凡来的是个高一点壮一点皮实一点的小胖子呢。
他悄悄叹了口气,索性没做什么挣扎,借着这片小小的阴影,眯了眼睛打量起这个瘦弱的背影来。
就像是接下来的事情全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他很想看看这场闹剧要怎么收尾。
午后的阳光正烈,照在面前的小孩身上,给人镀了好大一层金边,车晨奕恍惚中觉得他好像自带发光的超能力……
像个电灯泡。
瓦数很高的那种。
车晨奕心想,如果不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那这个画面看上去倒也能算是有种暖洋洋的温馨感,如果对方看起来再高一点壮一点,再靠谱一点,没准自己真的会觉得这个人就是站在光里赶来拯救自己的小英雄吧。
可惜这英雄,估计不是这小孩能当得了的。
抬眼看看面前的人,穿着当地唯一一所小学的校服,鞋子上沾着不少泥,跟刚下地干完活似的。校裤干净整洁,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和脚踝。顺着往上看是布料轻薄的白色短袖,在强光的照射下甚至能看出腰身的轮廓。胳膊在身前,好像是抱着什么东西?他看不到。再往上看是柔顺的黑发,还在脑后扎了个短短的小辫子。
不会是个小姑娘吧?
啧啧,就这小身板儿,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车晨奕心想,要是换作平常状态的自己,估计自己一个人就能打他仨。
从这小孩挡到他身前算起,前前后后也就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车晨奕已经在脑子里想了一堆有的没的,甚至已经开始脑补这小孩过一会儿被打倒在地蹲在自己旁边哭的画面了。
不过,他的脑内小剧场还没等继续放映呢,就被其他人的声音打断了。
“柏、柏正清!你不去收拾你妈留下的那个破花坛种你的花,跑、跑这儿来多管闲事,你犯什么病啊!”
打头欺负人的这个孩子车晨奕有点印象,好像是叫李国东来着?姓李?还是姓赵来着?
记不太清了。
毕竟他来这里本来就没多久,也并没有打算记这群小孩的名字。
李国东没有回答之前那个明显是讽刺的问题,只是骂骂咧咧地朝他们这边喊了一嗓子。
车晨奕莫名觉得,李国东这会儿骂人的语气比起刚才骂自己的时候,听着似乎少了点底气?
可能是错觉吧。车晨奕在心里告诉自己,先看戏再说。
“是今天的阳光太好把你的眼睛晒失明了吗?你没看到我现在正在搬花盆去收拾吗?我的爱好没有碍到你的事,你下次不要再去捣乱了,我知道上午那几个瓷盆是你弄碎的。哦,我正巧路过,还是要告诉你,欺负人本来就是不对的,更何况你们这样以多欺少……”面前的少年平静地接话,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弯了弯腰,轻轻把怀里沾着泥土的空花盆放到脚边的沙地上,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不管输赢,你们都很丢人啊。”
嚯,真损呐!车晨奕心里感叹,亏了他怼的人不是自己,要不然就这就凭他这张嘴,怕是一开口就能把自己气个半死撸袖子准备干架了。
“柏正清你、你个傻逼!你他妈的才丢人!”看来这话确实谁听了都来气,李国东完全被激怒了,骂骂咧咧挥着拳头就往这边冲过来。
得,逞口头英雄也逞不了几句,现在该挨揍了。
车晨奕提前低下头闭了眼,准备接受面前的小孩被打趴下之后再次晒到脸上的阳光。
但是,这片小小的阴影只是稍稍晃动了一下,仅此而已。
自己分明听到了人倒在沙地上的扑通声和一声悲鸣……车晨奕困惑地再次睁眼看过去时,只看到了捂着鼻子缩在地上呜呜叫的李国东,和稳稳站在原地的少年。
其他的孩子们愣了几秒钟之后才聚上去,嘘寒问暖着搀扶李国东。
鼻血顺着指缝流出来,与眼泪混在一起——李国东选择了赖在地上哭。
尽管自己的样子也没好到哪去,但是车晨奕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乐起来了。
至于打出这一拳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打的,但他确实在那一瞬间觉得出了一口气。
况且不差这一拳了,这个仇,他迟早要亲手报回去的。
与乱作一团叽叽喳喳的小孩们不同,柏正清只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重新把因为刚刚动作太大而滑落下来的一边裤腿挽上去,缓缓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美工刀,推出刀片握在手里,静静看向面前的孩子们说道:“天很热,我不想再增加活动量,衣服都要汗湿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个孩子身上:“阿成,你别和他们一起闹了,你们都赶紧回去吧。”
被点到名的那个孩子哆嗦了一下,磕磕巴巴地答着好,然后拉着哭哭啼啼的李国东和其他小孩一起小跑着离开了。
柏正清这才终于背过身来,看向地上的车晨奕。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车晨奕对柏正清这个人的第一印象,那应该就是人如其名了。
皮肤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整个人都挺清秀的,看起来有点瘦,体重应该也很轻。
反正只是听到别人这么叫他,车晨奕也不知道柏正清的名字是哪三个字,第一印象当然只能从外貌出发了。
至于气质……应该可以用温和来形容吧。
如果不是在刚刚一下就打趴了别人,现在又握着小刀向自己走来的情况下。
“你别扭来扭去的,手腕都已经磨破了,你是感觉不到疼的吗?”柏正清径直走到车晨奕身后,蹲下来用小刀一点一点割着捆庄稼柴火用剩下的破麻绳,见车晨奕还在扭来扭去于是又接了一句:“别乱动,刀片很利,容易误伤。”
“……”车晨奕无言妥协,安静了下来。
刚刚捆着自己破绳子现在被扔到了一旁,带着血和泥。
车晨奕嘶了一声,轻轻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心里还在暗骂那群小孩,想着等自己伤好了绝对要去把他们全都揍一顿解解气。
“拿好。”柏正清倒是没打算嘘寒问暖,没等车晨奕开口,就不由分说地把刚刚放在一旁的花盆塞到了他手里,然后背对着他蹲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越是简短的话语,车晨奕越感觉对方像是在命令自己。
小少爷的脾气最受不了别人命令他做什么。
别人越是命令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对着干。
“你……咳,你谁啊你!少在这命令我!”车晨奕把花盆往地上一搁,尽管嗓子依然干得要命,但是气势上绝不能输。
其实他本来是想再用点力把花盆砸了来增加气势的,但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帮了自己一把,而且也没对自己做什么坏事,自己要是恩将仇报的话,心里也确实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他放花盆的动作还是有意地轻了一些。
看着居然还挺乖的。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手臂实在疼得厉害,没什么力气再去砸东西了。
“你没听清他们刚才叫我的名字吗。”柏正清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平静,简短地自我介绍道:“柏正清。”
没等车晨奕接话,他接着说道:“还有,这不是命令。你这样下去伤口肯定会感染,我家离得很近,家里有紫药水和碘伏,先带你去简单消毒一下,到了之后我去找大人或者联系卫生所。”
“上来。”
理由充分,语气诚恳,简直无法反驳。
但是车晨奕的少爷脾气还是让他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答应,要不然有点丢面子。于是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用不着你,我自己就行。”
“但是……”柏正清转头看了看车晨奕血糊糊的腿,“你这个样子,能走吗?”
“……”车晨奕试着伸了伸腿——别说腿了,浑身哪哪儿都疼,站起来都困难。
柏正清继续发问:“知道这片荒地周围哪儿找消毒工具吗?知道镇子里离得最近的卫生所在哪吗?就这样瘸着回家,你不怕路上再被他们碰到找你麻烦吗?”
车晨奕觉得自己有被骂到。
但是又找不出证据,也不知道该怎么还嘴。
对方说的的确都是事实。他刚来这个小城市没多久,平常去哪都是管家接送,他对这里可以说是一点都不了解,听到这些一针见血的话,只能抿着嘴不出声,眉毛拧成一团,一看就是闹脾气闹得不轻。
尽管这脾气本不应该对柏正清闹的,但他就这性格,现在要是不憋屈不闹别扭,那就不是他车晨奕了。
“上来吧,不丢人的。”柏正清再次说道,居然伸手扑了扑车晨奕头发上的沙土,还对他笑了笑。
手法像是在摸糖水铺子门口那只乖顺的大黄狗。
车晨奕在那一瞬间愣了一下——他长这么大,除了他爹妈以外,还从来没有谁敢这么放肆地上来就伸手摸他脑袋的,长辈这样对他他都不乐意,更别说同龄人了。
对上视线的时候,一向很信任自己直觉的车晨奕能确信,对方脸上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微笑。
在车晨奕看着个笑容愣神的时候,柏正清接着眨了眨眼说道:“啊……难道说,比起背着,你其实是更想让我抱你走?”
“才没有!”小少爷终于被这句话激得立刻反驳,动作幅度扯到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嘶了一声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拎起了花盆,嘴里还在小声嘀咕:“背就背,你可别背到半路背不动然后把我扔下了……”
柏正清笑起来,“不会的,我有力气,放心吧,我保证。”
小小的少年不喜炎热,专挑有树荫的地方走,一路上没有让两人晒到什么太阳,也没有和车晨奕搭话。
而趴在他背上的车晨奕,也别别扭扭地选择了沉默——由自己主动搭话的话,似乎总觉得拉不下脸来。
沉默中,车晨奕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许应该收回之前的想法。
别说打仨了,就凭之前那种一下子结束战斗的水平,自己也许真的连他半个都打不过。
看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的是有道理的……
夏日的午后伴着连绵不绝的蝉鸣,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黏腻的汗水和紧贴的皮肤,本该是因为燥热而感到更加烦闷的状况,车晨奕心里却居然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看起来瘦瘦的小孩居然意外地挺可靠的。
柏正清带车晨奕来到的地方是一个小院子。
他动作轻巧地把背上的人放到了水池边的石台上:“你坐这里等一下,别乱动,我去拿药箱。”
说完就径自离开了。
头顶是爬满了藤蔓的支架,阳光被遮得严实。
在凉爽的阴影里吹着风,车晨奕动也动不了,于是无聊地转着头观察起了这个小院子。
看起来是个后院。面积不大,栽了很多鲜花,空气中都充满了花香与植物特有的味道。不过他只能分辨出那么几种花,分不清是玫瑰还是月季的花占多数,但是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有生机。
柏正清很快就端着个盆回来了,里面放着毛巾和小医疗箱,还有两杯浮着冰块的水。他把两只玻璃杯都放到了车晨奕手边的台子上,开口道:“喝这个吧,嗓子应该会好受点。”
“我给医疗所打电话说了情况,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来接你去进一步检查。”柏正清熟练地接好了水管,单膝跪在一边,轻轻抬起车晨奕的小腿,用流动的清水冲洗着伤口,“我先帮你处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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