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学堂寂静,老太傅随意抽了张策论看完,微微抬起眼,声音洪亮而稳重:“《治国策》中有言,‘君臣之道,礼法并举,治国安邦,万民归心。’君臣之间,当以何为先,方能天下太平?请诸位各述己见。”
皇子们作沉思状,简宁仰起头,看到他尖俏的下巴。云澜舟垂着眼,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太傅的提问充耳不闻。他用毛笔沾了清水,等桌案上的水迹干涸后,再次提笔写了几个笔画。因为堂中暖炉温度高,他的两腮浮现出一丝薄红,难得有些孩童的天真可爱。又因此,他看起来更像“就算听了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漂亮小傻子。
简宁默默叹口气,挪开眼,堂中的皇子们大多唯唯诺诺,不愿主动回答。
原来古代上学也一样,都怕老师提问啊。
沉默之际,坐在左边第一排的明黄背影动了动,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沉稳道:“太傅所问,孤以为《礼记》中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之间必须以礼法为先,方能和睦共处,天下太平。礼者,尊卑有序,和谐之本。君臣应以礼为先,明君则有德行,贤臣则有忠心。如此,君臣和睦,国泰民安。”
太傅表情欣慰,摸了摸胡须,“甚好……”
话音未落,二皇子站了起来,敷衍地行礼后,眼带锋芒地看向太子,唇边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倒以为法家之言更为合适。商鞅变法有言,‘治国者必以法,法立则治,法废则乱。’君臣之间,应以法为先。法者,国之利器,治之根本。若君臣皆依法而行,赏罚分明,则国家必能繁荣昌盛。故而,君臣之间应以法为先,以法治国,方能天下太平。”
太傅盯着二皇子的仪态,似有不满,但听其论答通透,也摸着胡须道:“二殿下也……”
不料再次被打断,一直站在太子身边的伴读方湛行了一礼,笑如二月春风拂面,叫人对他的小小无礼也生不了气,只好听他徐徐答道:“二皇子所言虽有道理,但却忽略了礼之重。孔子在《论语》中曾言,‘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君臣之间若仅以法治国,虽可一时立威,但难以久安。”
他顿了顿,微笑看向二皇子,“商鞅变法虽一时强国,但却因法过于严苛,最终不得善终。唯有礼法并重,方能使君臣和睦,民心归附。臣以为,二殿下所言偏重法治,未免失之偏颇。”
二皇子被这么赤裸裸地顶撞,当即冷了脸色,面无表情地回道:“礼法各有其用,法治虽严,但能使国家强盛。古人言以史为鉴,难不成是说来诓你我的?既然明了教训,自当取其长而避其短,若全盘否定,只讲礼而不依法,君臣之间岂不无所依循?”
方湛听罢二皇子的回话,面色不改,朗声说道:“二殿下所言固然有理,但法治若无德礼为根基,又怎能持久?《左传》中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治国平天下,不仅需刚强之法,更需德礼以安民心。”
太子看了眼自己的伴读方湛,没多说什么,目光带着些许赞赏。
堂中两股气势相冲,其他皇子们瑟了瑟脖子,不敢说话,生怕被波及。那两位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父皇最宠爱的二皇子,惹了谁都不好收场。
简宁正期待二皇子继续出击呢,不了二皇子身边的一个伴读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
那人穿着一袭雪白长袍,不怕冷一般,还持一柄翠玉折扇,撒开扇面遮住脸,轻轻碰着鼻尖,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潇洒。
简宁在脑中翻了翻原著,这位似乎是礼部尚书嫡子,林雪衣。
林雪衣和二皇子自幼相伴,是铁打的二皇子党,后来二皇子夺嫡失败而死,他也消失于世间,云游四方去了。
林雪衣翩然一礼后,柔和道:“君子和而不同,自当听听其他殿下的想法,荀子亦曾言,‘学者有四失:处事好胜,见贤不从。’若只听一家之言,恐难免有所偏颇。”
简宁的小脑袋歪了歪,思量事情的时候,耳朵竖起一只,另一只还不能控制,软塌塌地贴在脑后。
这个林雪衣看起来在做和事佬,实际上话语间满是对太子的不满,堂上分明是二皇子和太子党辩论,他却直指“一家之言”,言下之意是太子和方湛咄咄逼人,争强好胜,没有胸襟。
方湛也不甘示弱,仍旧有礼有节地恭敬道:“林公子所言甚是,不如就请堂中最小的十一殿下来说说看,童言无忌,即便说错了什么,想必也没人计较,林公子以为呢?”
说完,他像邀请一般,看向最后排的云澜舟。
原本针锋相对的凝重气氛顿时炸了锅。
其他皇子唰地转过脑袋,俨然一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有的一脸幸灾乐祸,有的眼含促狭的期待,仿佛在看精彩的猴戏开场,兴致个顶个的高。
简宁:?
简宁狗牙一龇:谢邀,滚!
第06章
好你个阴险的小福星!简宁磨了磨牙,眼睛瞪得溜圆,要是目光能化成实质,他的眸中已经开始嗖嗖嗖的飞出小刀子了!
方湛这话等于截断了二皇子派的后路,原著写过,此时的太子已被皇帝不喜,太子之位也摇摇欲坠,加上二皇子平日和其他皇子们关系颇佳,动不动就是贵礼相赠,堂上一共八位皇子,除了太子和傻子云澜舟,其他基本上都是暗戳戳的二皇子党。
林雪衣想让其他皇子出来说话,摆明了就是为二皇子说话,不叫二皇子在堂上浪费口舌,落得个斤斤计较的名声。
然而方湛却点名要傻名在外的云澜舟回答,料定这个傻皇子也答不上来,到时候徒惹一场笑话,破了目前紧张的气氛,自然没有哪个没眼色的还揪着刚刚的论答做文章。
此情此景,太傅也不好继续无视那从来无声无息的十一皇子,便开口道:“十一殿下,请作答。”
这下糟糕了,云澜舟被架在火上烤。简宁担忧地拱了拱云澜舟,想让他随便站起来糊弄一下,但云澜舟纹丝不动,照旧持笔,在桌案上写着鬼画符。
其他皇子见状,爆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
有些胆子大点皇子开口道:“我看就算了吧,老十一是个傻子,说错了什么,岂不是贻笑大方?”
另一位皇子接过话头,嘲讽道:“是啊,叫个傻子来答这种问题,不是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吗?不如让他去念念童谣,或许还能逗大家开心。”
“十一弟若是答不上来,倒也不奇怪。毕竟脑子不好使,从来也不怎么说话,怕早已是个哑巴了。”
“他怎么没动静?不会是连问题都没听懂吧?”
“岂止,傻了这么久,也许人话都不会说。”
……
云澜舟不动如山,仿佛听不见那些尖酸的嘲笑。他淡定地掏出破旧锦帕,把桌面水痕擦干,再提起茶壶给水杯中倒茶,用笔沾着茶水,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简宁恨方湛恨得牙痒,要不是在皇子学堂,死活得冲上去咬那姓方的一顿,心中忍不住道:
【方湛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个心黑手狠的,忌惮淑妃外家势力,借皇后的手害死淑妃后掩饰为自焚,间接害得皇帝震怒,把云澜舟放在废殿中两年不管。】
【受不了,怎么是主角了不起吗,是主角就可以因为忌惮随便害人?还有你们其他几个皇子,就算年纪小,口不择言一些,也不至于说得这么……】
简宁没想完,脑袋一凉,打断了思绪。
还以为被发现自己藏在皇子衣服里,他慌乱地抓着云澜舟披风,感到一束阴沉的目光自头顶而来。
仰起头,云澜舟正看着他,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仿佛能滴出墨来。
【怎,怎么了这是?】
简宁有些不明白,刚刚被嘲讽的时候,云澜舟不是坦然自若吗,他还以为小家伙真的听不懂嘲笑,寻思傻人有傻福,听不懂也好呢。现在看,怎么好像……在生气?不,不仅仅是生气,似乎还有极大的,无法遏制的恨。
一向装聋作哑的云澜舟,放下了那只破毛笔,缓缓抬起头,眼神从原本的空洞变得清明,目光如炬地盯向那个在殿中为难自己的青衫少年,以及在旁边冷然端肃的太子。
原来就是你们。
害死母妃的人,就是你们。
简宁不知自己之前的心里话悄然在云澜舟心中埋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他还在想,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绝对的答案,礼与法如何平衡,该用什么观念去平衡,都是问题,太子站礼,二皇子站法,简宁觉得云澜舟保持原状就好,当做听不见,任那些人聒噪几句罢了。
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把小云澜舟养大,这可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反派了,还愁不能整治这些兄弟?
然后,他就感觉身体一轻,被云澜舟抱着站了起来。
简宁:?
云澜舟直直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太子的背影,太子旁边的伴读方湛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云澜舟迎上他的目光,方湛挑了挑眉。
云澜舟挪开视线,看着太傅头顶的牌匾,明德至善,嗤笑了一下。
大家见这个小傻子猛地站起身,还以为他被吓住了,要逃跑。有位皇子下意识地站起来,满脸猫捉耗子的兴味,似乎要来拦住云澜舟,不叫他轻易走人。
可云澜舟却并未像大家想的那样,他定定地站着,仰头看向太傅头顶的匾额——明德至善。
不知出于什么因由,众人见到,这个平日里傀儡般麻木的傻子,忽然勾起唇,发出了一声嗤笑。
众人:?
众人:这是什么情况?疯了?
就在太傅看不下去这般胡闹,准备让云澜舟坐下的时候,云澜舟淡然开口。
“亦敌亦友。”
太傅愣了愣,随后目光微凝,打量起这个七岁的小殿下。
安静片刻后,有皇子皱眉斥道:“说些什么东西,太傅叫你论君臣之道,你倒好,什么亦敌亦友,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都说了是个傻子了,方公子也真是,非要叫他来回答。”
这话俨然有些埋怨,平日里大家都看不惯云澜舟,因为他傻,他好欺负,年纪又小,所以看他出丑,大家都当个乐子。可这回真当着学堂所有人的面出丑,有的皇子却不依了。
以前在自家兄弟面前,云澜舟就算是傻成猪,众人也一笑了之。
所以先前为难云澜舟,并没有制止。
直到亲眼看到云澜舟犯傻,那些做伴读的世家公子,居然也跟着笑。
皇子们便有些不好受了。毕竟是皇家血脉,云澜舟出丑,跟他们一起出丑没什么区别。
二皇子的脸色尤其不好看,冷冷盯着方湛,恨不能将他拖出去打一顿。
方湛倒泰然自若,揣着手,面带微笑回应二皇子的目光。丢的是云澜舟的脸,皇家的脸,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贤名在外的少年神童,太子也还是太子,谁也不敢笑话国之储君不是?
“老十一,你今日累了,回去吧。”一位瞧着年纪不大的皇子开了口,烦躁地冲云澜舟挥手。
“等等。”太傅摸着胡须,满脸幽深, “答得不错。”
众人:?
一些脾气急的皇子疑惑道:“如何不错?和君臣之道有什么关系?”
太傅长叹一口气,似乎回忆起和君王相处的感受,面色颇为复杂,“《古贤录》有言,‘君臣者,敌也,友也;敌则相持,友则相辅。’正是如此。古有奸臣当道,未尝不是帝王过分重礼容情之结果。《尚书》有云,‘德惟善政’,然而德礼若过,则易生庸懦之臣,法治若过,则难免酷吏横行。平衡之道,正如敌友较量,君臣相处,既需互相依存,又需警惕彼此权力。”
“十一小殿下的回答,善哉。”
众人听了,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云澜舟。
一边觉得太傅说得有理,一边觉得,云澜舟不可能这么有理。
二皇子勾唇一笑,太傅的言下之意是他行事极端,他不着恼,也不沮丧,只要太子被怼了就好。
林雪衣看看二皇子,又看看太子,最后瞥了眼站在最后的小身影云澜舟,以扇抵唇,若有所思。
然而太子殿下的表情就不是很美妙了。
区区冷宫皇子也敢妄议国事,即便是学堂问答,也很不应该在此胡言乱语。他缓缓转身,盯了云澜舟一眼,他旁边的方湛动作一致,两道目光都带着几分打量。
云澜舟仿佛没察觉那二人的不悦,太傅叫坐下后,他就端正地落了坐,任太子和方湛如何眼带刀锋,他也若无其事。
他执笔,在桌子上认真地鬼画符,傻得一如平常,好似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大家的幻觉。
“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一个皇子嘟囔着。
被二皇子眼锋一扫,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
简宁可不管是不是瞎猫,他回味着刚刚惊险的论答场景,真是……爽啊!
原来小云澜舟没有想象的那么傻,或许只是行为古怪一些,不像寻常孩子那么活泼,估计有强烈的自闭症,所以才叫旁人觉得他傻。
实际上这种孩子,有几率成为智商高、情商低的“天才”。却不是全部,所谓一自闭就高智商,那是传说。因为自闭孩子的心理很复杂,简宁作为精神科医生自然清楚,这种孩子一百个恐怕只有一两个是能够适应普世教育的“高智商”。
而云澜舟显然也是那百分之一二的孩子!
简宁的激动,并非是发现他其实很聪明所以高兴,因为在职业生涯中,无论是自闭症还是真的精神有问题的人们,都有着活下去的权利,也有虽然智商较普世意义不高,但心地善良地的大有人在,况且,他们也未必是笨,只是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没有人有资格去歧视他们。
简宁的激动是因为,云澜舟是普世意义的怪天才,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中活下去的机会就大很多!
不知不觉,简宁已经不单纯从看待书中角色的角度去看待太子,二皇子,和云澜舟了。
太子的小福星受确实气运爆棚,但这并非是指天上掉下馅儿饼给他捡,而是指他做事情会非常顺利,比如害死云澜舟的母妃——淑妃娘娘。
只要他想做的,无论好坏,无论手段是否正当,都可以得到主角光环的辅助,从而获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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